必上房門,隔住那夾著細雪的寒風,她微微地笑著,回過身為他撲打粘在官服上的雪。
月兌下官服,木衡易來到床邊,見到床上擺著針線,旁邊放著件小小的衣襖,他伸手拿起,很漂亮的一件小襖,紅色的錦緞為面,襟上繡著的是一朵鮮麗的牡丹,領口和胸前的盤扣是金線做成的,只剩最下面的一個盤扣沒有做好了,看來是做給女女圭女圭的。
看著他臉上露出安靜、祥和的笑容,她一時間竟有些走神了。
「做給哪家女圭女圭的?這女圭女圭真有福氣,竟得了這麼漂亮的襖子。」
荊心同臉一紅,收拾好床上的針線,自他的手上取下衣服,讓他半躺在床上,又給他蓋了薄被。今日外面很冷,他的手那樣的涼,要好好地暖暖才行。
他任她拉著,被她安頓好,她是這樣,臉一紅話便也少了,可是他們之間涌動著的溫馨情愫卻從不因這女子的沉默而變淡。
「大姐差人捎回消息說得了龍鳳胎,不知道那兩個女圭女圭會是什麼樣子?听母親說,男女圭女圭像母親多些,那麼應該是更像大姐了?真好,大姐的容貌英氣得很,是我們兄妹中最像父親的一個,想來父親也是開心的吧?」
荊心同坐在床邊,一只手給他拉著,他總是這樣,回來了,無論多忙都要回到房里同她坐會兒。
「衡,給你泡壺茶?昨日母親差人來告訴我大姐的事,也捎來了一包龍井,聞著都覺得很香。」
他睜開眼,其實對茶他知道得不多,從前也很少飲茶的,只是她來了常泡茶給他,所以也漸漸地習慣了茶的清苦和清香。只是,今日她可能做了一上午的衣服了,這茶不喝也罷。
「你也累了,歇歇吧。」他向床里挪了一下。
她搖搖頭,累嗎?累的,這小襖子卻不如大襖好做,只是給他泡茶便似休息了,她很享受這種感覺。
她斂眉垂目等著水開,心中卻胡亂地想開了,上次水娘生女圭女圭的時候,她便想著哪日里自己也能得個女圭女圭,今日知道大姐生了對龍鳳胎,又勾起了這想法。若是自己也有了女圭女圭,那麼會像誰呢?若是男娃,就多像衡些,要有他的儒雅,有他的穩重;若是女孩,也多像他一些,有他的英氣,有他的體貼。
水撲了出來灑在爐上發出滋滋的響聲,他睜開眼楮,卻瞧見她想著什麼出了神,臉露出一種嬌羞的紅潤,他突然想知道她在想什麼。
「心同?心同!」
她猛地抬起頭,又急忙回避他的眼楮。
「水已經開了。」看著她回避自己的視線,有些慌亂地拿開水壺,他猜她想著的與他有關,又瞥見那件小襖,或許也與小孩子有關吧。
「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正紅。我倒真的想喝你泡的茶了。」接過荊心同遞過了第一杯茶,木衡易一仰頭便飲下了。然後第二杯、第三杯、第四杯。
她禁不住要問︰「還要嗎?你已經喝了四杯了。」她用的可不是茶道中講究的如桃小杯,四杯過後,他應是不會再要了吧?
他看著她,輕吟道︰「一碗潤喉咽;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鼻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四碗即可了,平生沒有不平事,便是幸福了,怎敢多求骨清通仙腑生風呢?」
這話引得荊心同一聲輕笑,她接聲道︰「茶,香葉,女敕芽。慕詩客,愛僧家。碾雕白玉,羅織紅紗。銚煎黃蕊色,婉轉曲塵花。夜後邀陪明月,晨前命對朝霞。洗盡迸今人不倦,將至醉後豈堪夸。如此說來這飲茶的時辰可也不對了……這茶不似從前的清苦了,是嗎?」
「嗯,是啊,與從前飲的龍井似乎有些不同。」
「這是鳳凰茶啊!這茶產自潮州鳳凰山區,茶湯色澤微褐,茶葉條索緊、葉質厚實,很耐沖泡,說是能沖泡20次。這茶有桂花、茉莉、蜂蜜的味道,你喝出來了嗎?」
她的語氣中竟充滿了戲謔,她真的變了,從前的她是萬萬不會這樣講話的,「好喝是挺好喝的,可是沒喝出來這麼多的味道啊。心同,再給我一杯,這次我慢慢地品嘗。」
「這樣的話夫君可是要肌鼻清了!」
這聲夫君可是多久不叫了?今日說來已全不同從前那樣生疏了。嘴里說著,她手中捧來了倒好的茶。
沒有不平事,又得肌鼻清,那麼是不是可以攜著她去那處她向往的水潤草長羊肥之地,不想社稷、不想王權、不想朝政,只寵著她,愛著她,生一群兒女,快樂、幸福地活著?入口的微苦茶香換醒了他,至少現在不成,以後呢?不要去想了,現在的幸福不要讓愁緒給擾了。
「心同,下午我還要去宮里,皇上有事找我。那就等明日吧,用過午飯我同你去趟如意樓,給你的外甥買長命鎖、如意鐲,討尋個吉利。明日還是集,順便到街上走走,雖是下午,但應比往常熱鬧些。」
透過紗簾,看著這繁華的街道,她感到什麼都很新奇,逛集市是她從前想都沒想過的,安陽城里官侯家的小姐夫人也不會有這樣的經歷,她們從小被教著三從四德,自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有到廟里走香火時才能出府。從前在容府,她極少出她住的閣子,她習慣了與外界隔絕的生活,這樣的生活她過了二十年。到了木府有時听小翠講些外面的生活,繁華、熱鬧于她只是沒有什麼意義的蒼白詞匯。也許,成親那日說得上繁華、熱鬧吧,不過她蓋了喜帕,只听得瞧不得,那日她已記不很清了,她只記得他扶住她的一雙手,溫暖、輕柔而有力。
「此時已沒了上午那麼熱鬧了,若是那時候來,人可多著呢!」他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還要更熱鬧?這樣不是已經很熱鬧了嗎?」
街的兩旁都是些小商販,出售的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倒有不少稀奇的玩意,至少于她而言是新奇的。面紗掩蓋下的一雙秀目一時也沒有停歇,這樣的裝束真好,想到這兒她不由得側頭,感激地看了身旁的人一眼,是他想出這樣的裝束︰一頂寬沿的帽子,四下里垂下輕紗,不會惹人注目,遮了她的面容又讓她放心地看著街景。
忽然,她的目光被一個賣泥人的小攤吸引住了,她走了過去垂下頭看著攤上的泥女圭女圭,一個個憨態可掬,說不上栩栩如生,但可愛得很。她躊躇著想拿起一個看看,卻又怕這不合禮數,她忘了,她這樣「拋頭露面」已是不合禮數了。
「你喜歡哪個?」
見她垂首不走,他便知她是喜歡上什麼了。看來,她真的從不在外面走動,這種賣泥人的攤子很多,這里賣的都不是上品,「我帶你去一處更好的。」說完,便拉起她的手要走。
這時,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走上來,「公子、小姐,喜歡哪個……我、我的都很便宜。」男孩似乎有些著急,說起話來竟有些結巴了。
看著他稚氣卻又有些成熟的面孔、看著他清澄卻充滿焦急的眼楮、看著他無奈又疲憊的神情,荊心同怎麼也邁不開腳步,她抬起頭,有些乞求地看著木衡易。雖隔著那面紗,他卻依然看到了她的神情,不是看著,是感到的。
「嗯,小泥人倒是可愛,你看看有什麼喜歡的沒有。」就買一個吧,他也同情著那個男孩。
男孩的神情里分明有著一種雀躍,「小姐看看,這里還有,都是我爹制的,用了十二分的心呢!」他自身後的小箱里又捧出幾個,仿佛捧著什麼寶貝一般。
她的目光被一對瓷人吸引了過去,她把那對瓷人放上手心。女孩子鳳冠霞帔,秀目低垂,雙手微絞著一條紅色的綢帶;男孩子昂首挺胸,一副神氣像,用綢帶牽著女娃。這場景她如何不熟?她喜歡女孩臉上的羞澀與幸福,喜歡男孩臉上的興奮與快樂。她的手指撫過瓷女圭女圭的面容,久久不願放下。
「衡……」
「很好看,買了這對吧!小扮兒,這個……」
「公子,十個銅錢!不貴的,如意樓里比不得這個好的都要一兩銀子呢!」
「哦。」他笑笑,自懷中取錢,以他的俸祿來講這真是太便宜了!
「小扮兒,」她也隨他叫著,「這個雕的是將軍嗎?很威武,咦?他使的是什麼兵器?」
在男孩捧出的一堆小泥人中有一個瓷塑的將軍,刀刻般的面容,絡腮胡子,一雙炯炯的眼楮里發出懾人的目光,鐵甲銀盔很是威猛,最奇的便是他手中持著的武器,不是刀,不是槍,是……
「呃……這個、這個是不賣的。」男孩的臉色「刷」地變白了,剛剛的雀躍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給什麼嚇到滿臉的惶恐不安,他一探身想從她手中取回那個泥人。
見得他探了過來,荊心同心中一驚,一側身倒向木衡易的懷里。
「嗯?怎麼了?」
他緩過神來,輕問。不待她答,就听到那個男孩子急聲說道︰「小姐,這個我拿錯了,當真是不賣的,小姐……還給我吧。」
男孩的聲音里竟帶了乞求的意味,這讓她不解,怎麼了?出了什麼事讓男孩這麼害怕?
「小姐,還給我吧,要不……這對瓷女圭女圭就給您了,請把那個還我吧!」
看著男孩如此強烈的反應,荊心同和木衡易都感到很吃驚,為什麼?一個小瓷人怎麼讓他如此激動?兩個人都看向那個瓷人。
她看不出什麼特別,就是一個很威武的將軍,若強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剛剛她說過的,武器很特別,她說不上是什麼,長長的桿,桿的前端有一個很奇怪的東西,好像是一只鳥,一只長著長長翅膀的鳥,這是什麼兵器?
他看了身體一震,臉「刷」的一下變得蒼白,這瓷人他如何不熟?他日日叨念,夜夜所想,用心謀劃,精心設計為的是什麼?這瓷人做得粗糙面目並不像,但卻是十全十的父親的神態!他顫抖著自她手中取下瓷人細細地端詳,那于他來說已經模糊的影子頃刻間清晰了起來,父親刀刻般的面容、母親溫暖的懷抱、姐姐銀鈴般的笑聲、幼弟蹣跚學步的樣子,他干澀的眼楮被淚水潤濕。這次再回安陽城,他還沒有到過那已經廢棄了二十多年的將軍府,他不敢回去,他怕太強烈的恨意破壞了他的計劃。
他怎麼了?荊心同看著他變化不定的神情心中十分不解,再看見他眼中的淚,不由得心疼。她抬手,撫向他拿著瓷人的手,還未觸到,一道凌厲的目光射來,是他的,那是怎樣的目光?充滿了仇恨、充滿了憎惡,還……還有那麼深刻的痛苦。這目光使她的手停在半空,動不得。這目光是她所陌生的,縱使是剛進木府時,他看她的目光里即便沒有愛,卻也有著她不明原因的憐惜,幾時見過他有這樣凌厲的目光?這目光不僅使她感到陌生,也感到害怕,那恨來自何處?濃濃的恨意好似化解不開的。雖然他調走了目光,可是,她依然感到了陣陣的寒意。
看著他們男孩很無措,不知要說些什麼。
「小扮兒,我是這位將軍的故人,你莫要怕,我……」他壓了壓翻滾的情緒,「把它賣給我吧,我……我定會好生珍藏!這錠銀子給你,全當我的謝意。」
伴下銀子,他轉身便走。
男孩失聲叫著︰「公子……」看著他走遠,男孩的臉上分明有些害怕,他蹲子急急地收拾起來。
荊心同剛要起步跟去,男孩叫道︰「小姐,您的小瓷人。」
自男孩的手中拿了瓷人,她輕聲道了句謝,一回身,哪里還見得著那抹讓她牽掛的身影!他去了哪兒?這里又是何處?從未自己出過門的她哪里分辨得出方向?
她在人群中輾轉,只想尋到那抹讓他安心的身影。可是,沒有,已不熙攘的人群中沒有她要找的人!她依著來時的記憶想要走回載她來到這里的馬車處,可是她卻背著這個方向離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