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柔的動作,流暢的姿態,藍非俐落地為無鹽揉搓著還濕漉漉的長發。
「你這樣我很不習慣。」看著銅鏡反映出來的藍非,也許是心理作祟,也許是她不曾讓人這麼親近地伺候過,總覺得奇怪。
因為這點奇怪,她坐立不安,老是想把藍非手中的長巾搶過來。
「以後慢慢就會習慣的。」她的長發烏亮如黑絲,讓它從手中滑開就像看見一匹緞子,那放在手中的觸感太美好了,好得讓人愛不釋手。
「慢慢?」
「我喜歡你這頭秀發,聖上已經下旨要我們擇日完婚,等成了親,你就是我的娘子了,畫眉之樂,夫唱婦隨不是很好。」
「成親?」她壓根兒沒認真過。
她是愛著藍非沒錯,但結為夫妻是她師父的主意。
她這樣見不得人的容貌會替他帶來什麼?想起在街上的遭遇,她整顆心完全涼透。
藍非興高采烈,一時疏忽她的感覺。「咱們可以把瓷莊重振起來,把這里當做重新起家的根據地。」面對即將而來的挑戰他興致勃勃。
無鹽慢慢將藍非梳通的發絲分成好幾股整理成俐落的發型,用力揩去罩在心頭的陰霾。
「這恐怕要慢慢來,瓷莊要用的資金不比任何小生意。」她不想潑他冷水,但凡事總要務實。
「我自有主張,你不用擔心。」藍非頑皮地扭動五官,一看就知道心中早有算計.「我只要你把自己照顧好就成了,這年頭壞人多,這幾天最好少出門,如果非出去不可,就讓洗老爹跟著吧。」無鹽想反駁什麼,一昂頭,看見他領口髒了一處,這時才想到離開親王府的好幾天里,愛美的藍非是怎麼過日子的。
他愛干淨,一天都要換上好兒套衣服也不嫌煩,來到瓷莊,她跟大家忙著整頓,實在顧不了他,可是也不見他抱怨過什麼。
「換你坐。」一股柔情從她心中流過,把藍非按進椅子里,她為他摘下小壁,替他重新梳過發式,梳理的過程卻發現他頸部的金鎖片不見了。
「到哪里去了?那麼重要的東西。」
「什麼?」藍非明知故問。
「金鎖片啊。」
「我把它換成米糧,咱們晚上才有晚膳啊。」他開起玩笑臉不紅氣不喘。
無鹽听了卻倍覺難過,握住牙梳的手還是梳著他後腦勺的發,愈梳愈覺手沉。
「別難過,我帶你看一樣東西去。」她隱忍的情緒藏得很高明,可是抖著的手怎麼也騙不了他。
她是真心為他那塊金鎖難過。
他為自己的無心玩笑心虛了。最近的他常常心虛,在她面前真是一點壞事都不能做啊。
「看什麼?」她顯然不是很有興趣。
「不說,反正是讓你看了會開心的東西。」他就喜歡逗她玩。
「好。」不想掃興,無鹽動作迅速地替他換新發型。可是她實在沒什麼弄頭發的能力,一頭歪七妞八的發髻比原來的還糟糕。
「看起來你沒有這方面的才能。」藍非坦白指出。
這同他的畫眉之樂有點出入,不過,沒關系,慢慢教總有一天她會變成他心中想要的那種模樣。
「你以後天天來吧,我可以幫你,現在沒人幫你,你怎麼打理自己?」無鹽不敢去揣測他的心情轉折。
誰知道藍公子咧嘴一笑。「反正我已經很久沒有社交活動,不怕人家品頭論足。
大開大闔,進退有守,隨遇而安的男人何其珍貴。無鹽幾乎想給他一個擁抱。
藍非從她手中接過牙梳往梳妝台一擺,拉著她就跑。
「你急什麼,慢慢來啊!」無鹽真的不知道他想做什麼。
「帶你去看好東西。」他孩子氣地回頭對她笑。
無鹽被他的笑給勾起無限好心情,對著藍非也翩然還給相對的報酬。
人間好風好景比不上心有靈犀一點通!
★★★
拾級而下,地下室的空氣還算流通,照明的簧火掛在四方牆面上反照出幢幢的人影。
「這是關犯人的苦窖嗎?到處陰風慘慘,好可怕。」走進一開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無鹽躲在藍非的身後,等到內室整個亮起來,她才大膽地探出頭來。
「怎麼是,這里曾經是瓷莊,只是荒廢多年,蟑螂老鼠多少是會有的,其余那些奇怪的東西絕對沒有。」藍非本來想嚇她一嚇的,看他方才為了金鎖片的事已經夠自責,為免以後事發不好收拾,他決定自己還是多收斂一次的好。
「阿彌陀佛!」藍非又想微笑了。想想無鹽剛毅的個性和獨立的人格,遇上這種暖昧不明的環境還是會表現出女人膽小的特征來。他享受地帶著她往前走。
「這是什麼,啊,好漂亮!」她驚呼。
藍非把燈籠提得老高,好讓她能一眼看見他想讓她看見的東西。
「我可以……」無鹽指著一排排的櫃子,跟天花板齊高的櫃子密密麻麻鋪著干稻草和泛黃的宣紙,神秘地吸引她去翻動。
「請便。」他擠眼。
無鹽掀開層層疊疊的覆蓋物,底下赫然出現一疊又一疊,堆積如山的瓷器。
盤、杯、碗,成套的玉壺春酒盅和各式各樣的青花梅瓶,數量之多,叫人嘆為觀止。
「這些東西為什麼會在這里啊?」她想不出來一棟棄屋怎麼居然放著價值連城的瓷器。
「這間瓷鋪是前朝藍家發跡的老宅,我的祖先就是靠瓷莊起家的,這些東西放了好幾百年應該還有點價值。」藍非淡淡說道︰「你看,這張紙一模就粉了,瓷碗的章印扒的是八十幾年前的景德窖的東西。」
「你好厲害。」無鹽對藍非有些另眼相看的意味了,在皮相來說他是頂尖的,且他才學不高不低。總以為一個人的才干到這樣也是不簡單的了,想不到他不如外表表現出的膚淺。
「不要夸我,我會不好意思的。」無鹽嗔他一瞥。
這人就是亂沒正經的,總是叫人分不清他這一刻和下一刻講的話哪次是真心,哪次又是玩笑,要跟這種人相處恐怕要具備非常堅強的心髒不可。
「這樣你就不怕沒錢東山再起了。」
「只要有心,想做什麼都不難。」不是自滿,只是他覺得錙銖必較大麻煩,散漫過日子,吃好用好,享受所有美好的事物,才是人生。
「你行嗎?」不是無鹽看不起他,是再正常的人也不會大手揮揮,把偌大的家產當禮物送人,大方到這種程度,真是匪夷所思。
「哈哈,放長線的大魚,總要用稱頭一點的餌啊!」事出必有因,事情不到最後,揭穿就無趣了。
「到底是為了什麼?」什麼意思?
藍非親昵地捏她的頰。「體驗窮人的生涯也不錯,多吃菜根香以後才能吃得苦中苦。」他不在乎別人把他當敗家子看,就算他如何地罪該萬死,跟誰都沒關系!
「是嗎?那我以後天天炒蘿卜干給你配飯吃,讓你做個人上人吧!」還玩她?沒一句是老實話!
「那也沒辦法,就當減胖嘍,這陣子缺乏'運動'我是發福了。」他捏捏自已的腰又壞壞睨著無鹽的身材,意猶未盡的部分是夠明顯的了。
無鹽瞪他一眼,臉頰忍不住生暈。
這只大!
剩下的時間,兩個人慢慢觀賞著精美優邃的瓷器,隨著藍非精湛生動的解說,兩人陶醉在瓷器的迷宮里,久久忘了時間。
無鹽被瓷器中的豐富色彩給迷得如痴如醉,她模了又模,每一樣都想佔為己有,就這麼看著,突然就蹦出一句話來︰「這麼多漂亮的顏色,要是能用到畫稿里去不知道該有多好!那樣黑白的女圭女圭也能穿上好看的衣服了。」自言自語才說完,無鹽抓緊手中的青釉瓶雙眼發直。
「這是個好點子。」藍非想想似乎是可行。
「真的?」她連瓶帶人靠近藍非。「真的可行?」
「你去試試不就知道了。」他知道今生恐怕必須跟她的圖稿分羹她的關注和愛了。想不到他一代情聖也有跟別人爭風吃醋的一天,人吶,真的不能太鐵齒!
「是是是,我先上去。」無鹽能感覺到自己的脈波正在狂跳中,熱潮涌上四肢百骸,醬紅的臉就快滴出汁液來。
跳上階梯,她兩步並成一步,滿心歡唱。可是下一刻她不好意思地停下腳步轉半身。
「你等等我,我就回來幫你搬瓷器。」她輕松活潑的樣子是藍非不曾見過的,就算她這些話只是為了安慰他被遺棄的補償,他也沒有絲毫怨言。
他是愛定她了。不過今生今世都只愛她一個嗎?這……還有點難確定,嘿嘿,要牛轉性總要給點時間,而且眼前可口的芳草也要有一直吸引他不去打野食的能耐,不過,他要把這番話公諸出來,下場可能會滿慘的……
★★★
「我打叉叉的地方上紅色,黑點呢是描粗邊,發色麻煩你多上一點灰彩……這樣,會不會太復雜了?」將一疊草稿放在埋頭苦干的洗秋眼下,無鹽帶歉意地問。
洗秋是被她打鴨子上架的生手,一古腦兒給大多工作,會不會嚇跑她啊?而且她們已經耗了一整晚,藍非來露過好幾次臉,臉色一次比一次難看。
「唔,放下就好。」第一次拿筆的她剛開始的確有點怕怕,可是涂壞幾張桃化紙還倍受安慰的經驗加強了她的信心,幾個時辰過去,她己經能夠照著無鹽的交代做好副手的工作。「我可以的。」
「那——」為了表示對「新手上路」的認可,無鹽松開綁成髻的頭發。「你慢慢做,我去弄些消夜。」
「好。」洗秋頭也不抬,痴迷的程度幾乎凌駕無鹽之上。
無鹽是何時走開的洗秋不清楚,不過涂啊涂的,她倒是發現墨汁不夠用,想當然,端來無鹽專用的那方石硯,就要繼續奮斗。
唔,這是什麼玩藝,凹凸不平的線條模在手里就是奇怪。
她倒掉硯台中殘留的墨汁,將整個硯台翻過來看了個仔細。點線面的圖騰,呢,看不懂。
算了,不研究!還是把正事做完才是。
重新裝了八分水,她不敢稍有懈怠,認真地磨起墨來,準備繼續奮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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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很寬敞的廚房位在兩翼廂房的後側,因為早過了晚膳時間,灶爐已經沒火了,只剩下洗老爹習慣留下的一抹星火。
椅櫃里留著藍非中午從紅袖招帶回來的大餐,她錯過晚膳沒想到大家還體貼地為她留下食物,她滿心感動。
才想把東西端去跟洗秋一起吃,陰惻惻的聲音在她身旁響起,讓她全身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好久不見,你的傷全好了?」
「師……伯。」無鹽霍地轉身。他……是怎麼找到這里來的?
「我說過,我們會再見面的。」他魁偉的身軀佔滿廚房門框,形成十足的壓迫感。
「我這里真的沒有你要的東西。」她不知道他要的到底是什麼,不知道的東西教她從何交出。
「你太不識時務了,既然你'真的'不知道,那留你無用,你還是去死吧!死了,反倒還有用處!」做事干淨俐落是他一貫作風。
匆忙中無鹽抓起一只水瓢準備抗敵,雖然知道自己的姿勢太好笑,可是小命快玩完了,管它呢!
「喊救命吧,看誰來救你,不過,多個人來只是多條冤魂,善良的小泵娘,那不會是你想見的吧!」
「無恥小人!」無鹽罵他。「不屬于你的東西不管你怎麼強取豪奪都沒有用,師父既然不想把東西給給你一定有他的打算,你殺了我,他還是不會給你的。」
「丫頭,這種事不用你操心,我只要把話放出去,郭問來不來,你也看不見了,剩下都是我跟他的事,我自會解決的。」他鐵了心,也不想夜長夢多,殺了她,用來要脅郭問才是根本。
「你想得美,我師父不會讓你如願的。」
「那可不一定!」話落刀起,銀光輝耀。
無鹽閉眼,引頸就戮。她不想出聲呼救,那只會引來更多血腥。
刀,沒有如她想像的貼近她的咽喉。她只覺身子一輕,被帶離開廚房。
「你沒有僥幸撿回一條小命,我還是要你死,只是換個方式。」人死,千百種萬式,為了新鮮,他打算玩點別的。
殺一個不怕死的人太不刺激,他要看她臨死前的恐懼。
「變態!」無鹽任著他帶上不知名的高樓。
「我要你嘗嘗你母親從高樓跳下去的心情。」男子是認真的。
他成功了,從高處往下望,無鹽立刻滿頭暈眩,差點兒站不住腳。
「你知道我的身世?」高處的風特別強,握住欄桿的她被吹得睜不開眼。
「哈哈,你的身世。」他從鼻孔噴出的氣帶著濃濃的恨。「不提這點我還願意留你一具全尸,既然你說了,就別怪我無情無義,下手狠毒。」
「同樣都是做壞事,狠不狠毒有什麼差別?」一派胡言的瘋子。
「對我的意義不同,殺人的是我,要滿足的也是我的感官啊。」去!愈說愈不像話了!
「我跟你無冤無仇的……」無鹽怎麼都想像不出來為了一張莫須有的圖騰她會死在這里。
「你的母親……是個好女人……」他幽幽說道,猙獰的眼多了一抹細微的柔情,可是那抹柔意瞬間即滅。「卻為了你——一個沒用的賠錢貨自殺,這一切都是你的錯!我要你去陪她!現在就去!」他十指僨張,只一下就掐住無鹽的脖子,她的身子毫無反抗能力,半空懸在欄桿外了。
「你……到底……是……咳……誰?」她沒辦法呼吸,握住欄桿的手漸漸麻痹,她恐怕真的要步上自己母親的後路了。
「就告訴你也無妨,你是我的種,一顆丑陋的種。」殺人的臉能好看到哪里去無鹽不清楚,可是在她眼中放大的影像卻跟魔鬼無異。
「父……親?」是喜悲怒恨,她不清楚,因為她快死了。
「我可沒你這樣的女兒!」他無情地打擊她。「我愛的是你母親的,沒有你,我們可能長長久久廝守在一起的,為了你這塊不值錢的肉,她選擇離開我,所以,都是你的錯!」
無鹽听得迷迷糊糊,她的神魂慢慢月兌離軀殼,無意識的腦子只剩下「父親」兩個宇不停地回轉著,眼看就要失去僅有的清明…,
「燁舟,夠了!虎毒不食子。」從天而降的郭問無聲無息落地。
「呵呵,終于把郭大國師給逼出來了,我就不相信你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徒弟被我整死!」何燁舟得逞地大笑,接著,使勁一推,殘酷地剝削無鹽最後的憑恃,一把將她推了下去…
冰間不忍地閉上眼楮。「為了幾本相學、玄機、測算的書這般趕盡殺絕,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放過,真是叫人心寒!」
「我最恨你的就是這點,憑什麼你輕輕松松就得到師尊他老人家的寵愛,把不傳的風水秘茂都給了你,我伺候他多少年他卻說我資質平凡,經不起魔障的考驗?我不信,我拋妻棄子為的就是要變成人上人,不達此願,就殺盡天下所有的人!」
「造孽啊!」郭問失望地搖頭。「逆天而行,就能如你所願嗎?」
「的確是不能,當年我發現你撿了我的女兒,不出面認她就是想把她放在你身邊當細作,想不到,她什麼都沒學會,蠢得一無是處!」何燁舟對無鹽一點都沒有父女之情。
「唉,我雖懂勘輿之術。卻永遠不懂人心,你要的東西在這里,就給你吧!」郭問灰心已極,從長袖中模出一塊石硯遞給何燁舟。
這塊石硯他見過,它就擺在無鹽的書桌上,何燁舟去過她的房間數回,卻從來沒想過機關是在一塊不起眼的石頭上。
「該死的丑丫頭還騙我說不知道,真是死得好!」何燁舟惡毒地唾罵無鹽。
接過石硯,他反覆觀看,終于看見硯台後的圖騰。
「在哪里了快告訴我!」他全心全意被即將得到的名利富貴沖昏頭,興奮得連口齒都不清了。
「在南粵白鶴秘室。」
「我怎知你會不會騙我?」他用心謀策了多年的願望就要實現,再也經不起挫折。
「南粵有白鶴山,山腰是你我一起練功的地方,跟無涯山相鄰,你不會忘記我們常把找來的玩具都擺在哪里?」何燁舟相信了,最後的疑慮從他多疑的眼中斂去,他放聲大笑。
「富貴榮華全是我的了!」望著他狂笑而去的背影,郭問又悲又痛。
夜郎自大,他無力可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