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端常說,父親是個很頑固的人。
但就某方面而言,他自己亦不遑多讓。
比如他懷疑嚴管事與凌家商隊接連遇劫一事有關,盡避始終查不到證據,可他就是死死相信著,不願把目標轉向別人。
他一次又一次審閱有關嚴管事的身家調查,始終清白如水。
世上怎麼可能有如此干淨的人,除非這人是個剛出生的嬰兒……
而嚴管事明顯不在此列,所以關于他的調查越完美,凌端對他的懷疑就越大。
他深信,證據一定就在這些完美無缺的調查之中,只是他一時忽略了,只要他多用點心查找,一定可以抓住嚴管事的狐狸尾巴。
可惜無論他多麼仔細地閱讀那些資料,依然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
為什麼?難道真的是找錯方向?
話雖如此,他仍執拗地將那些資料重新再看一遍。
越看,他眉頭皺得越緊,心情也越發不耐。
適時,李巧娘準備了宵夜,又來到書房門口。在踏進去之前,她反覆深呼吸,讓自己冷靜。
今晚的宵夜只是借口,她真正的目的是討他歡心,讓他漸漸接受她、喜歡她、甚至愛上她。
她不停地告訴自己︰「勇敢、勇敢、勇敢……」
娘親說過,洞房花燭夜時,不論相公對她做什麼,她都不能反抗。
他們的洞房之夜雖然早已過去,但她依舊完璧,也不知道所謂乖乖任相公擺布是什麼意思。
但不管娘親話里真意為何,都絕對不會是相公親近她一點,她便害羞地落荒而逃。
她那種行為絕對稱不上一個好妻子。
因此她要努力彌補過去自己犯下的錯誤,讓他重新認識她,明白她絕對會是一個以男人為天的好妻子,一個值得他珍愛一生的好伴侶。
她深呼吸再深呼吸,偷偷探頭,從未關緊的門縫探查他此刻在做什麼。
不知道他在看什麼,看得眉頭都皺成山了。
她瞧得出來,他這時很不開心,所以她的心情也不是很好。
她喜歡看他笑,不愛見他憂郁難解的樣子。
而且……他不高興的時候,耐性也會變差,她這時候送宵夜給他,會不會討好不成,反惹他生氣?
可惡!她不覺在心里暗罵那個令凌端不開心的家伙。
凡是他喜歡的,她必然喜歡,而他討厭的,她更是厭憎到底。
她就是一個這麼單純、完全以夫為天的女人。
只是很多人都對這樣的女人有偏見,認為她們如此乖巧听話,百分百守著女訓、女誡過日子,必定是沒脾氣、只能依靠男人而活的菟絲花。
其實一個人要完全貫徹一項原則過一生,又怎是件簡單的事?沒有過人的毅力和耐力,是絕對辦不到的。
但很多人光看她們外表柔弱,便自動將她們內心的堅強忽略了。
凌端也是這樣的人之一,因此他發現李巧娘在書房外面探頭采腦時,本就煩躁的心情又更糟了。
「你在那里鬼鬼祟祟干什麼?想進來就進來,否則就離開,別影響我工作。」
李巧娘心跳加快。糟糕,他果然生氣了。
怎麼辦?離開嗎?等他氣消了再來?
不行,她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逼自己來討好他、接受他的親近,這時離去,下回要等她積累足夠的勇敢,可不知還要等多久?
萬一他提前解決商隊遇劫的問題,又上寒山書院求學,難道要她再等三年才和他做夫妻?
一個三年、又一個三年……她是女人,哪里有恁多青春可耗?等她容顏褪色,再想贏得他的歡心,勢必更難。
所以……她深呼吸,不能退,今晚她一定要踏出這一步,為兩人好不容易才有點起色的感情再添一把火。
「相公,我進來了。」她挺起胸膛,端著宵夜走進書房。
凌端閉眼,低喟口氣。經過半個月的相處,他已經了解李巧娘性子雖柔順,腦子卻聰穎,應該是很能審時度勢的人,怎麼突然變呆了?
沒發現他心情不好嗎?干麼還進來找氣受?
可就算她樂意挨罵,他可沒興趣讓自己怒氣無端遷怒他人,因此也不看她,只淡淡地道︰「有什麼事?」
「夜深了,我見相公猶自忙碌,怕相公肚饑,遂準備了幾樣小點,給相公充當宵夜。」這些東西都是她請教婆婆,過去凌端在家時最愛吃的,他離家三載,未嘗家里滋味,回來後,又因婆婆病例,而少了口福,因此她特地下廚,弄了好久才準備出四碟點心,以便讓他回味。
「先放著吧,我暫時還不餓。」他的眼神始終定在那堆文件上,看都不看她一眼。
「可是東西冷了就不好吃了,相公要不要先吃一點,再繼續工作?」
「我向債主要求的還債寬限期只有三個月,如今已過十五日,卻半點線索也無,倘使我再找不出商隊遇劫的原因,別說吃宵夜了,那一大筆債務賠完,我們全家都要去討飯了,怎麼有心情吃宵夜?」
待他回過神來,就見李巧娘立在茶幾邊,低垂螓首,眼角隱約可見一點晶瑩閃爍。
懊死,她又哭了。
唉,她總要學會察言觀色,否則這樣不看時機、不辨機會、想到就跑來纏他一下,他要怎麼好聲好氣?
不過……男人大丈夫卻把工作上的不順利遷怒到一個小女人身上,也確實不是件好事……好吧,他承認自己做得很差勁。
她好歹為了幫他隱瞞自己威逼利誘那些債主寬限還債期限一事,極力安撫、哄慰了他爹娘,給了他最大的自由做他想做的事。
在這方面,他應該感激她,不該對她發脾氣他深吸口氣,按下煩躁,努力平緩惡劣的口氣,說道︰「夜也深了,你明天還要早起照顧我娘,先去休息吧!我看完這些東西就吃宵夜,然後洗漱睡覺。」
「那……」口才開,差點哽咽出聲,她趕緊咬牙,將滿月復委屈深埋心底。「妾身告退,相公也別太累,案子雖然要查,但身體也要顧,免得累出病來,公公、婆婆會擔心的。」
「嗯。」他點頭,本不欲再與她多言,卻在見她垂著肩,無精打采走出書房時,心頭莫名一軟。「那個……謝謝你的宵夜。」
她霍地轉過身,眸里迸射的驚喜明亮得刺眼。
他心里更加難受了,長久以來,他只顧著自己的喜好,因為不喜歡她,以為這麼一個木頭般的女人除了「是,相公」之外,其他啥也不懂、什麼都不明白。
他完全忽略了,她再乖巧、再沒情趣,依然是個人,也有喜怒哀樂。
當她被稱贊時會開心,受到冷淡對待時,她會沮喪,遇見不平時,她會奮起反抗,不小心和他有點親密行為時……呵,他從沒見過哪個女人像她這樣害羞的,被丈夫一踫,就像只受驚的小老鼠,慌不擇路地竄逃而出。
他沒有發現,隨著兩人相處的時間慢慢增加,他已經不知不覺地關心起她的心情起伏。
這是為什麼?因為她已在兩人都沒注意到時,一點一滴地侵入了他的心?
還是他已然認命,承認了她這個妻?又或者……
算了,可能的理由太多,他分辨不出來,何況他現在也沒時間多想兒女私情,三個月的時間並不長,眼下應該專注的是凌家商隊遇劫的問題。
他重新把目光投注在關于嚴管事的身家報告上,但口里還是忍不住添一句關陵。
「你快回去吧,天越晚越冷,小心別著涼。」
「謝……謝謝相公……」好開心、好開心,她高興得好想放聲尖叫。他終于又對她好了,她一番心血總算沒有白費!
「嗯。」他努力看報告、專心看報告、拚命……該死!眼角佘光為什麼忍不住追著她的背影跑呢?
當他看見她打開書房門,臨離去前,給了他一抹溫婉似月華般的笑容時,他的心莫名漏跳了一拍。
然後,她的身影漸漸沒入夜色中,被濃濃的黑暗吞噬……
懊死!她走夜路怎麼就沒提盞燈籠,這萬一視線不佳,不小心跌跤,還不摔個頭破血流?
他急忙站起身,想去送她一程,卻不小心踢翻椅子,連帶也弄灑了一桌子的紙張資料。
「可惡!」他低罵一聲,看看滿屋狼藉,再望一眼她逐漸消失的背影,幾乎是沒有思考地就沖了出去。
「巧娘!」他高聲呼喚她的名字。
黑夜里,她突然听見心心念念的男人叫喚自己,恍然間,以為是夢。
她伸手在自己腿上用力擰了一把,就怕好夢由來最易醒。
「唉喲!」但劇烈的疼痛卻提醒她,這不是夢,所以是事實嗎?真的嗎?她總算也有守得雲開見月明的一天?
她握緊拳,好緊張地站在原地等著,耳里雖然听見了他的聲音,她還需要眼楮來確認他的到來,如此,她才能完全地安心。
等待的時間好慢,感覺她每一個喘息都好像一個春秋那麼久。
她越等越怕,忍不住顫抖了起來,直到他眼帶關懷地出現在她面前,她咬著唇,鼻間、眼眶又酸又熱。
「你走夜路怎麼不提燈籠?萬一摔倒,跌個什麼毛病出來,現在可沒人有閑暇照顧你——」他皺著眉,惡聲惡氣地說。
真的,他的臉色好難看,但話語里的關懷又是如此真實,教她忍不住紅了眼眶。
回想三年前初入凌家門,也許是為了遵守三從四德,又或者她習慣了逆來順受,所以拜堂的過程雖令她難堪,她仍努力扮演好凌家少女乃女乃的身分。
直到真正見到凌端後,德馨院里兩人四目首度交接,她的心不知不覺地擱在了他身上。
他對她不算溫柔,或者該說,他很明顯地對她表現厭惡之情。
可見識了他的人品、聰明、不墨守成規,和偶爾對她流露出來的體貼後,她便如撲火的飛蛾般,不顧一切地投入他的情網里。
她喜歡他,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只要他肯對她笑一笑,讓她當下死了,她都願意。
她費盡心思討好他,可惜收效甚微。
只有那兩次,他被她打動,稍微對她做出一點親密舉動,她卻嚇得落荒而逃。
那時,她真是恨死自己的無能兼軟弱了。
今晚,她差不多把一輩子的勇氣都用盡了,才讓自己進廚房,煮了那些宵夜,送到書房給他。
她心里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期待他能因此更喜歡她,更親近她,又害怕自己過度害羞的毛病再度發作,他一靠過來,她立馬轉身逃跑。
但不管她怎麼怕,她對丈夫的心是完全的真實和火熱。
只可惜他兜頭一盆冷水潑過來,任她鼓起再多的勇氣,也被沖得一干二淨了。
當時,她真的是很傷心,甚至懷疑「有緣無分」這四個字是不是專門為他倆設計的。
但他追出來了,為了她沒提燈籠走夜路,擔心她發生意外,特地來提醒她。
他不是對她全然無心,對不對?
或許他的表現沒有很積極、很熱情,但他確實把自己擺進了心里,付出了關陵。
這樣就夠了、這樣就夠了……李巧娘閉上眼,不讓自己的淚流下來。
她的心很小、也很怯弱,不奢望什麼纏綿悱惻的熱情,像這樣淡淡的似流水,涓滴細流、卻長長久久的感情最適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