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丫頭啊!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沒講啊?」
「怎麼說?」
「你最近常不見人影,你以前一個月三次往我這兒跑,今天都二十四號了,這個月你才頭一次來看我,準是發生什麼大事了。你倒說說,白爺爺有沒有猜錯?」
這是個天高雲淡,金風送爽的午後。
秋色宜人的庭院中,有一老一少在涼亭里下象棋。
那名老者頭發霜白,容貌清,穿著一席灰布唐裝,頗有威嚴。
而坐在他對面的那名年輕人,則是童家宇。
涼亭一隅,一名婦人正煮水烹茶,笑看爺兒倆在棋盤上對陣。
前四著,雙方談笑風生,各自布局。
「呵呵,白爺爺覺得會是發生什麼事呢?」
執黑棋的家宇挪動小卒。
白老爺子冷不防將紅直探入黑卒林,首先采取了快攻。
「依我看,準是交了男朋友羅!」
對于紅方的進攻,家宇立即驅車護馬。
「今年年初還有夏末的時候,我的工作多了點,沒來找您下棋,您也說我準是被男人拐了去,照這麼說來,我是不是可以臭屁一下——在白爺爺眼中,我可是很搶手的呢?」家宇笑嘻嘻地說。
白老爺子審度局勢。
動不了家宇的馬,沒關系,炮八進四,紅方跨過楚河漢界,繼續深入敵陣。
「家宇啊,爺爺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飯還多,你歷的,我也全經歷過,一個人有沒有在談戀愛是看得出來的,」白老爺子將左炮壓進,抬起頭來,得意地對家宇笑了笑,「所以,你想要瞞過我這雙老眼,還有得等哩!畢竟姜是老的辣呀!呵呵呵……」
「話都讓您說完了,我還能說什麼呢?是啦是啦!在白爺爺面前,我怎麼敢不說實話?我的確是有個交往的對象。」
「我就說吧!」白老爺子看起來更得意了。「是哪個幸運的小伙子啊?」
「他叫唐雅人,是個非常體貼的人哦!」
家宇縱觀盤面——左炮壓進,與過河的紅形成鉗型攻勢,對黑方造成了壓迫。
唔……這里有點棘手呢!
走象嗎?似乎有點冒險。家宇深思著,沒有注意到白老爺子的眉毛,在听見唐雅人的名字時挑了一下。
思考許久後,家宇以平車邀兌。
這貌不驚人的一步,卻是應著巧妙。
白老爺子點頭,眼底有著深深贊許——這丫頭,沉得住氣!
「哦,他是做哪一行的啊?」
「嗯……我也不太清楚,他沒跟我談過工作的事,他可能沒有工作吧?」
「沒有工作?男人怎麼能沒有工作?他要是沒工作怎麼養你?」
家宇听了咯咯笑︰「我自己有工作啊!自己可以養活自己,為什麼要靠他呢?」
飽勢被家宇擋下,白老爺子平移紅,意在壓馬,可攻可守,調度靈活。
「你們還沒結婚,現實問題當然可以不用考慮,將來結婚怎麼辦?這你可要想清楚。」
家宇將包暫退回上前,這才望向白老爺子。
「我們才交往沒多久,還沒想到結婚那麼遠啦!」她老實的回答,「現在我們在一起很開心哪,我只要能看見他就覺得好幸福喔,結不結婚的事以後再說羅……」
白爺爺再挪動偽,準備伺機而動,為隨後的進攻布線。
「傻女孩!你怎麼這麼不懂保護自己?連結婚對女孩子比較有保障都不懂!」白老爺子斥責她。
家宇歪了下頭,「保障?」
「結婚後,男人有義務養家,一旦有了孩子也不會沒名沒分,結婚證書保障妻子在婚姻關保里可以得到應有的權利,像是履行同居義務、有照顧病痛伴侶的義務、喪偶時可以繼承財產、離婚時可以要求贍養費……」
家宇嘆了一口氣。
「這算什麼保障呀?」
白老爺子傻眼,「什麼?不然你還想要什麼?」
「我想要的,現在就已經有了,根本不需要結婚來保障什麼啊!而且我不懂為什麼大家說的保障,談到的不是權利就是錢。」
對于白老爺子的布局,家宇驅車增援,卻忽略了中路空虛,局勢單薄。
「干麼?你覺得談錢俗氣是嗎?你們年輕人就是自以為浪漫!你以為愛情可以撐多久?三年,五年,還是十年?如果不趁著相愛的時候用結婚證書綁住他,等愛情消失了,他離開你以後你還剩下什麼?」
偽七進六,老人家再度躍馬出擊。
家宇將包平移,棋盤中路幾成空門,將軍幾無掩蔽。
「如果有一天他不愛我了,我用那紙證書綁住他又有什麼用呢?」
「至少可以要到贍養費,如果他偷腥,還可以要得更多!」白老爺子一面振振有詞的說著,一面將紅向中路逼進。「要知道,女人的青春可貴,你付出了青春,他好歹也該付一點錢來彌補。」
家宇中路補象,一口氣穩住陣腳。
「可是,相愛的時候,他不也是付出青春來和我在一起嗎?既然大家一開始都是心甘情願,為什麼分手的時候卻要計較這麼多?」
「吃!」「喀嗤」一聲,爺爺縱偽踏中卒,狠狠吃掉她一子,「你是個笨蛋!等你又老又窮的時候,看你還會不會這麼想!」
「又老又窮。」家宇重覆這四個字,然後吃了紅軍的偽還以顏色。「所以這就是關鍵對嗎?這就是所有女人最害怕的境況對嗎?因為大家都相信愛會流逝,所以認為結婚比不結婚有保障,又因為結婚可以獲得的權利多寡取決于結婚的人選,所以大家寧願和條件比較好但不一定是最愛的人結婚。」
「大家都是這樣想的,有何不對?」跳炮吃馬,痛快!
「可是白爺爺,如果照您這麼說,世界上就沒有不結婚卻彼此相愛的情況了對不對?但這世界明明就有啊!」
「那是特例,世上總有些常理以外的事情。」老人家反駁著。
「這樣想好悲觀喔!我比較喜歡往樂觀的一面去想。」家宇驅馬前行,「喀嗤」一聲吃掉紅方的子,成功讓白老爺子折損一炮。「我很愛雅人,不管我們將來會不會結婚,我都希望自己能一直像現在這麼愛他,我覺得這比什麼都重要。」
面對家宇的回答,白老爺子都不知道該說她傻呢,還是說她真性情?
「沒看過像你這麼傻、這麼不懂替自己打算的人,以後被拋棄了可不要來哭給我看!」
白老爺子二度跳炮吃馬,黑軍的馬全被紅軍拿下,成功讓炮口直對著中將。
「將軍!嘿嘿,家宇啊!你的將軍岌岌可危啦!」老人家洋洋得意。
「我不會哭的,」家宇肯定地說︰「認認真真去愛一個人,就算最後不能在一起,得到的還是比失去的更多,我一直是這麼相信的!」
家宇將包平移,擋于將前,白爺爺笑容沒了。
「唉呀呀,真掃興!」
丙然在下一步,家宇就將紅方那礙眼的炮給轟了。
棋局雖還未走到最後,但雙方勢均力敵,再糾纏下去只是沒完沒了。
「沒戲唱啦!」說著,白老爺子將棋子兒往棋盒里一丟。
「那就講和?」家宇笑吟吟道。
「和就和喂!」反正他也無心戀戰。
一旁微笑的婦人,見一局終了,立即奉上兩杯剛泡好的阿里山珠露茶。
家宇啜飲芳茗,只見茶湯澄清蜜綠,清香撲鼻,入口生津,落喉甘滑,十分耐人尋味。
這剎,暮色圍攏了過來,黃的雲,粉紅天空,歸鳥成群掠過天際。
一老一少並肩坐著,欣賞暮色,看著庭院里的群樹漸暗下,遠方星子稀微地亮起,這時分是如此寧靜。
那廂,白老爺子又開口了。
「丫頭,什麼時候把那個你很愛的小子帶來給我瞧瞧啊?」
「行啊!我來跟他說,找一天一起來拜訪您。」
「先說好……可不許因為男朋友比白爺爺我年輕俊俏一點點,就不來陪我玩啊!」
白老爺子那有些別扭的口吻,讓家宇笑得很開心。
「那您可得先跟我保證,下次我帶雅人來時,可別故意刁難他。」
不良居心被識破,白老爺子的表情有點不自然。
「 !誰……誰會跟個小毛頭一般見識?我器量可沒那麼狹小!」他轉向容姨,「阿容,你去把我放在櫃子里的東西拿來。」
容姨點點頭,走回屋里。
片刻後,她又回到涼亭,這次手里多了個大牛皮紙袋。
「這是什麼?」家宇好奇,「是白園特產的茶葉嗎?」
「呵呵,打開來看看啊!」
她興奮地打開,往紙袋里看一眼。
里面,全都是錢。
家宇嚇一跳,腿都軟了,差點月兌手那袋錢拋出去。
「這是……」
「家宇,到這個月為止,你代替身故父親還我的貨款已經還清了,一共是兩百萬,」白老爺子笑著拍拍她的肩膀,「現在我全部還給你,今後你不需要再為了還我錢那麼賣力打工了,雖然你不覺得金錢能提供什麼保障,不過我還是覺得有總比沒有好。把這些錢留著,就當作你的嫁妝吧!」
家宇惶恐地直搖頭。
「不,我不能——」
「收下!就當是讓我安心吧,不許跟我討價還價。」
白老爺子的那番話,以及突如其來的震驚、溫暖、心酸、釋然……那紛呈而復雜的感受,讓她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最後,「哇」的一聲,家宇哭了出來。
唐雅人看了看表,已經超過與家宇約定的時間,她卻還沒有和他聯絡。
「這個宇宙人,該不會又打工到忘記時間吧?」
他拿了手機按下速撥鍵,電話響了很久,家宇才接起。
「喂……」
電話的彼端,家宇的聲音干澀,帶著濃濃的鼻音。
唐雅人皺起眉。
「你感冒了?」
「沒有……」
「你在哭嗎?」唐雅人警覺,「發生什麼事了?」
「沒有啦,其實真的沒什麼事……」她頓了下,有點不知道該如何說,「雅人,我知道我跟你約了要出去吃飯,可是我……我想待在家,我們改天再去好不好?」
「別管那個了,你待在家里,我現在過去。」
不等她回覆,收了線,唐雅人驅車直奔家宇的住處。
自他認識家宇以來,從沒見她哭過,她的臉上永遠只有笑容,仿佛一個天真的孩子,那麼歡欣地接受著世間帶給她的一切,從無不滿與怨書。
但是當她失去笑容,他胸口仿佛陷落了,一種無以名狀的焦慮與驚慌,將他周遭的氧氣抽離,他覺得自己像是快要不能呼吸。
車子在家宇住處樓下停住,推開已經沒有上鎖功能的大門,直奔六樓。
當家宇打開門,看見唐雅人,什麼話都來不及說,就被他摟住。
家宇回抱著他,貼著他的心口,听著他因為奔上六樓而有些急促的心跳,燙人的體熱,一股莫名的感動使她將小臉埋得更深。
他只是發現她哭了,就這樣緊張的跑來了,他真的好重視她啊!
雅人,你待我真好,我愛你——家宇內心激動,心中吶喊著。
這時,唐雅人忽然硬是將她格開,托高她的臉,這姿勢使她看起來有點像是被釣起來的魚。
「唔唔唔……」家宇不舒服的扭動著,還有她的脖子……脖子快拉傷了!
他模模她的額,就著不太明亮的燈光審視她的臉,然後是全身上下。
「你看起來沒事。」
他終于松開她,家宇趕緊模模脖子——還好還好,她的脖子夠堅韌,沒閃到。
「我沒事啊!」她有點莫名其妙。
「不是哪里受傷吧?」一路上,他擔心著她受了傷卻瞞著他不講。
「不是……」雅人真的好在乎她,好感動喔!
「還是沒吃飯餓哭了?」唐雅人仍是蹙著眉。
「才不是!」感動沒了,她馬上瞪他。
「既然不是受傷,也沒感冒,更不是肚子餓,為什麼哭?」他實在很難想像,一向樂觀開朗的她會有什麼天大的煩惱。
「事情……有點復雜啦,先進房間再說。」
唐雅人與她進了房間,看著她很謹慎的把門上鎖,才小心翼翼地從衣櫃深處挖出一個紙袋,放到折疊小桌上。
「這是什麼?」
家宇咬咬下唇,「你打開來看吧!」
唐雅人打開紙袋,朝里瞥了一眼。
「這些錢怎麼來的?」他問。
家宇驚訝。雅人妤鎮定喔!哪像她拿著錢時雙手不停發抖,將這袋錢塞在機車置物箱,一面騎車的時候還一面心驚膽跳,好怕有人會看穿她的置物箱里有兩百萬而沖出來綁架她——不對,這不是重點。
「有人給我的……不,應該是說還給我的。」
「還你的?這人跟你借錢?」唐雅人不能理解,怎麼可能有人找童家宇借錢?
「呃,也不是……」
家宇搔搔頭,看來還是從頭開始說好了。
「我爸生前經營一間鋼鐵廠,但是後來不知道發生什麼問題,好像是合伙人卷款逃走,工廠倒閉,我爸受到打擊病倒。後來我們為了還款,只好把能賣的賣了,努力湊錢幫爸爸還債,但最後還是短缺了將近兩百萬,所以我就跑去拜托債主,希望他可以讓我按月攤還……」
唐雅人一听,立刻罵人。
「你難道不知道有‘限定繼承’和‘拋棄繼承’這回事嗎?尤其你爸過世的時候,你根本就未成年,你可以選擇不為那筆債務負責——」
「我知道,雅人,我都知道,我媽和律師都有跟我說過。」她笑著安撫他,「但是我了解我爸爸,他是個絕不願負欠別人的人,要是他地下有知,他一定會不安心的。更何況,如果我們不還,蒙受損失的人又該找誰去討公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