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移落,竟見東廂書房還亮著燭火,她不覺拿手掩住了口,好慶幸自己安安靜靜的,沒發出一絲聲響。
這麼晚了,薛齊還不睡?莫不是陪孩子吃飯玩耍,耽擱了他夜讀?
在盧家,在江家,她從來沒見過哪個主了爺願意花時間陪伴孩子,最多就是抱來玩玩,模模頭罷了,或者,他真的很愛孩子?可三個里頭有兩個不是他親生的……
是夫妻了,有時候,她想跟他說話,問他很多她不解的疑問,又怕吵了他,更不知從何開口,唯一能做的,就是低下頭,保持沉默。
他敬重她,她很感激,也許她應該主動些,給予他床第之樂,這是她當他妻子最直接且最容易的「回肴」,不過,他若另外蓄妾,她也不會計較的。
她猛然扯住心口上的衣襟,驚惶地抬頭看月。
心,沉寂了嗎?還是死了?曾經那麼在意丈夫徹夜不歸,因而被那人罵作是「妒婦」,如今只求安身立命,什麼都不計較,也不管了嗎?
還是,她已徹底失去了再去愛一個男人的能力?
月色極美,她沉浸在柔和的光輝里,恍恍惚惚,忘了今夕何夕,也忘了這是京城月,還是宜城月……
薛齊聚精會神寫完一個大字,擱下筆,側耳傾听。
夜深了,唯一的聲響是幾條街外的梆子聲,原來已是三更天了。
再听片刻,主房那邊亦是靜悄悄的,妹妹近幾日來已不再夜哭,尤其今晚孩子玩累了,此刻她和孩子應該皆已安睡。
扁是听還不夠,他收拾桌面,吹熄燭火,來到廊下,往那兒看去。
每晚睡前,他總要確認主房一切妥當,他才能安心睡下。
餅去,長夜漫漫,雖說有書為伴,但在掩卷之余,面對一屋子的空寂,還是不免感到淒清寂寥,惶惶不知所終——而如今,每每听到孩子們的笑聲,或是捉到她說話,心便落了底,感覺也踏實了。
才開了門,便驚見月光中孤立一條俏生生的人影,是她!
「啊,老爺。」他的開門聲驚動了琬玉。
「你還沒睡?」他這不是廢話嗎。
「有點熱,睡不著。」她又習慣性地低下了頭。
初春時分,夜涼如水,他尚且畏寒,她卻衣衫單薄,站在夜色里?
在她低頭前,他捕捉到了她臉上的迷離恍惚,好似才從睡夢中醒來,不知方向。果真是睡不安穩,起來走走?
「你等等。」他隨即轉回書房,拿出一件保暖的長棉襖,為刀搭放在肩上。「剛離了床,小心別著涼,穿了吧。」
「謝謝老爺。」她低頭攏緊寬大的衣襟。
「是為了去拜訪太師夫人的事煩心嗎?」他直接問道。
「老爺知道此事?」琬玉驚訝地抬頭看他。
「岳父前兩天告訴我了,其實,你早該說的。」
「我怕讓老爺操心,而且我姨娘說,這是妻子該做的。」
「我是該帶你去拜訪太師。」他語氣凝重。「可對他而言,這等小事不值得他挪出時間,而且他另有常侍婢妾,夫婦倆很難娶在一塊,我本想再過一個月,正好太師的母親做七十大壽,我再帶你過去拜壽,也能見到太師夫人,沒想到岳母倒先帶你過去了。」
「無妨的,早晚還是要見。」琬玉順便告知事情︰「有關送澧郡王的大婚之禮,我已經請盧府管家打點好了。」
「去撤回來。」
「這——」
「皇室婚儀,自有宮廷用度,朝廷早有明令,不許官員送禮。」
「私下有交情,送禮也不成?」
「我跟澧郡王沒有交情,送禮過去,就是矯情。」
「可是姨娘一再交代,說是我爹說的,怕老爺您忘了。」
「恐怕是說我不懂交際吧?」薛齊笑了。「岳父那天也是這樣勸我。我告訴他,我當官的是不能拘泥,但也不能和稀泥,該有的送往迎來,我會做到,沒必要的,我也不會費神。」
「對不起,我錯了。」琬玉將頭垂得更低了。
薛齊發現自己的語氣過度嚴厲了,他並無責怪她之意。
「你沒錯。」他放柔聲音道,「是我沒留心,應該早點跟你說明我的原則,我官場上的事,讓我操心就好。以後就別再跟岳母出去了。」
「可是……該為老爺去的,我還是會去。」
「我不願你去那邊受委屈。」
琬玉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頭,望進了月光下那對溫煦的眸子。
她相信,經由姨娘的加油添醋,再經過父親轉述,必然是將她形容成一個冥頑不靈的愚婦,既不懂輔助丈夫,也不知巴結應酬上頭的夫人,然後要女婿訓斥她一頓,好好教導她身為官婦之道。
可他卻說,他不願她受委屈?那麼,他又知道她受了什麼委屈?
「你該去的是正式典禮場合。」他又說明道︰「像是太後皇後生日,需得命婦進宮拜壽,往往得耗上一整日,另外,同僚有長輩過世,孩兒娶親,這等人情世故不能免,都得請你費心。」
他諄諄說明,語氣和緩,像是個耐心的夫子,仔細解釋道理——何必呢?他只需以主子老爺的地位命令她,她听話就是了。
說到底,他就是尊重她,可她又有什麼值得他尊重的?
「老爺,你為何娶我?」她終于問了出來。
薛齊不料她有這麼一問,微愣了下,隨即恢復了平靜神色。
「父親之命。」
「可你應該知道,我是江家被休的棄婦。」
「我知道。」
「你不怕其他朝官笑話你?」
「我娶妻,是你我的婚約,不關他人的事。」
可她值嗎?她值得這位溫文爾雅,篤實穩重的薛大人嗎?
「難道你不想知道我被休的原因?」她用力扯緊交握的雙手指掌,還是不顧一切地問道︰「看我七出是犯了哪一條?」
「當年江家朝不保夕,或許他這樣做,是為了保全你。」
「才不是。」
笑死人了,若那位四少爺能存有這麼一點點體貼,哪會讓她在短短時間內從甜蜜歡欣的新婚少婦成為深閨怨婦,繼而變成哀傷棄婦?
休書攤開來,一一數落她的罪狀︰無溫順婦德,好逞口舌之利,不知尊重夫君,在江家有難時,未能共體時艱……洋洋灑灑寫了三大張紙,她甚至不知道只會斗雞賭狗的浮浪公子竟有如此流暢犀利的文筆。
餅往情傷刺痛了她的心,淚珠勒不住,滔滔滾落,她背過身,不願讓他看見她流淚。
「休書呢?」薛齊依然語聲平穩。
「我大哥撕掉了。」她身子微顫,他想看?這是她咎由自取。
「既是大哥撕掉的廢紙,不就是不想留的?你為什麼還惦記著曾經有過這封休書?」
淚,更是止不不住了,不是為了過往,而是為了身邊溫柔敦厚的男人。
打從新婚夜,他已經一再又一再地以言語和行動表示,希冀她安心,她竟還在這兒無理取鬧,徒然添惹他煩心。
絕不,絕不,絕不再回首過去了,從今以後,她再也不會記得那個無情無義的負心人,她會徹徹底底將此人從心底抹去,忘了。
月明星稀,長空淨朗,聲聲低泣扯緊了薛齊的心。
他再也難忍她哭得發顫的身子,既然是妻子了,他也就大著膽子,雙手張開,輕輕將她攬入懷抱里。
她帶著滿腔心事嫁了過來,尚且難以排解,又得為他打量家務,照顧幼小孩兒,試著模清他和瑋兒的脾性,學著當官夫人,她承受了多少難以言喻的壓力?
那不盈一握的縴瘦身軀令他驚心不已,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小心地擁抱她,以手掌來回輕拍她的肩背,像是哄瑋兒似地。
「琬玉……」該說什麼呢?
「對不起,老爺,對不起……」琬玉埋在他胸前,只想先說出自己的愧疚。「我對不起……」
「說什麼對不起,是我疏忽,該跟你多說說話的。」
她不住搖頭,他一點也沒疏忽,他一直努力在跟她「多說話」。
吃飯時,他會主動找話題,而他會帶孩子來房間,也是想跟她多講一句話,甚至刻意看她在做什麼,借口她縫制的新衣,要瑋兒親近她。
這就是所謂的溫柔體貼嗎?她真有福分得到這個男子的愛惜?
淚水狂涌不止,她已不知為何而哭,而是奢侈地緊挨這片她可以信任依靠的胸膛,盡情讓自己哭個痛快。
「唉唉,怎麼哭成這樣……」薛齊有些慌了,不住地拍哄著。
拍著,拍著,他手勢漸漸緩了,轉為柔柔地撫模她的背部,再將她往懷里抱緊了些,這是他所能做到的安慰方式。
想必她抑郁太久了,不如讓她哭出來,宣泄掉那傷身的郁氣吧。
夜幕低垂,金黃月光輕罩大地,萬事萬物皆柔柔和和的,靜靜謐謐的,她的哭聲也漸漸歇止,變成了埋在他懷里的吸氣聲。
「老爺,對不起。」她終于抬起頭來。「我不哭了。」
「噯,瞧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三個孩子他還沒看過哭成這樣,倒是這麼大個的妻子哭得最像小女圭女圭。
他溫溫地笑了,掏出帕子,想為她拭去臉上的涕淚。
淚眸對上他溫煦的笑容,她這才發覺兩人貼著身體抱在一起,那突然感受到的體熱讓她不知所措,急忙扯下他正要抹上來的帕子,踏開一步,輕易便掙開他的懷抱,再側過身,胡亂地拿帕子抹臉。
他放下了心,安靜地凝望她那該是稱作「害羞」的動作吧。
這麼美的月色,這麼難得的夫妻獨處夜晚,他還想讓她開心些。
「我幫慶兒和妹妹取好新名字了。」
「啊。」
「既然瑋兒是玉字旁,我也讓慶兒和妹妹從玉旁,你瞧了。」他舉起右手,在月光中以食指比劃著,一橫,又一橫,一筆筆寫出一個大字。
「琛,這是一個好字。」琬玉眨了眨哭腫的眼,仍帶著鼻音。
「琛,美玉,珍寶也,詩經魯頌有雲︰憬彼淮夷,來獻其琛,以前人要進貢,所獻的寶物便是琛,又稱琛北,琛寶。」
「老爺有學問,這名字,很好。」
「你真覺得好?」
「真的很好,很有意義。」她望向他期待的神情,「我很喜歡。」
「呵……」他倒是笑傻了。
「妹妹呢?」
「瞧了。」他再度以指為筆,明月為紙,寫上一個「珣」字。
「珣也是美玉?」
「當然。」薛齊有了自豪的口氣,又開始掉書袋。「東方之美者,有醫無間之珣殲琪焉,此語出于淮南子。」
琬玉搖搖頭,不明白他在念哪些字眼。
「喔,這意思是說,東方有一座叫做醫無間的綠色大山,大山靈秀,便出好玉,這玉就是‘珣’。」
「原來有典故的,這也是一個好字。」
琛是珍寶,珣是東方罕見的美玉,琬玉已然體會到他的用心。
「老爺幫瑋兒取名,也是有你深切的期望了?」
「魂姿瑋態,不可勝贊,瑰瑋之材,不世之杰,財貨琦瑋,珠玉璧白……」他意態飛揚,書袋更是掉個不停,總算在看到她用力睜大紅腫雙眸傾听時,自動住了口,直接說明意思︰「這‘瑋’字可用來形容好玉,儀態,人品,能力,文辭各個方面,都是好的意思。」
「薛瑋,薛琛,薛珣。」她一一念過孩子們的名字,強烈地感受到慶兒和妹妹已經正式成為薛家的孩子了。
他們的父親,名喚薛齊,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足以讓孩子引以為傲,將來走出去,可以正大光明地大聲說出︰吾乃薛齊之子也。
「慶兒已經習慣我們喊他小名。」薛齊打斷她的沉思,「那就繼續喊他慶兒,至于妹妹,以後總得當姐姐的,趁現在還小,改喊她珣兒吧。」
琬玉不自在了,妹妹會當姐姐,不就表示她得為薛齊生孩子?
她低下頭捏緊他給的帕子,心髒狂跳了起來,該不會他就順勢帶她去圓房吧?夜色正深,月色正好,可她方才哭過,眼楮腫痛紅丑,滿臉髒兮兮的涕淚,啊,還沾上了他的衣裳,他會嫌髒嗎……
才想著,她一雙緊絞不安的手便讓他更溫熱的大掌給包覆住了。
「啊……」她低聲驚叫,更不敢抬頭。
「琬玉,今晚多謝你,是你讓我明白瑋兒在想什麼。」
他的嗓音總是溫厚柔緩,隨著他的手心熱度,悠悠淌進了她的心底。
「不,老爺莫要道謝。」她輕輕搖頭,「對不起,其實是我讓老爺煩心了,老爺還要早起……」
「不礙事,不管何時就寢,時辰一到我就會起身。」他亦是搖頭輕笑,望定她略顯惶恐不安的低垂眉眼。
他總想著,應是最親密的夫妻了,他該怎樣才能讓她不那麼「敬畏」他呢?
既是親密,就要有親密的做法,他是男人,不是木頭,春日草木初發,沉埋多年的情懷也逐漸地蘇醒了。
「是很晚了,我送你回房。」他說完,便吻上她的額頭。
蜻蜓點水似的輕吻,卻有著極重的力道,直直地撞擊進琬玉的身體里面,教她渾身五髒六腑都顫動了。
也許,瑋兒初初讓她香到時,就是這種驚心震撼的感覺吧。
她抬起臉,望進他溫柔帶笑的瞳眸,剎那間便痴了,只能愣愣地讓他牽起了手,一步步走回房門前。
執手相看,默默無語,過了好一會兒,兩人才緩緩地滑開彼此的手。
她道了晚安,進了房,他痴立門外片刻,這才依依不舍地踱回書房。
今夜,月明,風清,人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