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有個「娘家」還是有好處的,盧府管家經驗老到,琬玉托他找來一對勤勞負責的中年夫妻,以便接替李三李嫂,另外又親自面談,為孩子們選定了一個經驗豐富,良善可靠的女乃娘。
「妹妹,還不睡呀?」琬玉坐在床邊,摟著妹妹,好笑又好氣地看著那雙睜得老大的圓黑眼楮。
「小小姐等大哥二哥來陪她玩啦。」春香忙完活兒,走了過來。
「以前總是這時候就要睡的。」琬玉只好將妹妹放在床上。
「給小小姐玩一玩,累了,半夜才不會又爬起來哭,小姐你也可以安心一覺到天明。」春香拿了一只布女圭女圭逗妹妹。
「春香,是你偷懶想睡覺吧。」琬玉笑看她。
「看到被子,我是想睡了。小姐你也給丫環打個盹嘛。」春香說著就坐到床沿,笑嘻嘻地靠上大團棉被,故意打個呵欠。
「娘。」外頭傳來慶兒高亢的叫聲。
「嚇,老爺來了。」春香睡意全消,慌忙跳起,趕快站到旁邊去。
「娘,你看你看。」慶兒率先沖進門,奔到跟前,搖著一張紙,興奮地獻寶。「我畫的。」
隨後走進了牽著瑋兒的薛齊,父子倆皆有一樣的客氣拘泥神色。
每天吃過晚飯後,薛齊便帶著瑋兒和慶兒到書房,教他們認幾個字,背兩句詩,然後父親讀書寫文,兩個孩子則拿了筆,各自涂抹,畫累了,也是該就寢的時候了,薛齊就會帶慶兒回房,順便要瑋兒跟娘問安。
琬玉漸漸習慣這樣的生活方式了,只是妹妹見到兩個哥哥來了,就會精神百倍,活蹦亂跳,又要和慶兒玩上好一會兒才肯睡。
「慶兒畫什麼,告訴娘。」琬玉先跟薛齊點個頭,再拿了紙片端詳,實在沒辦法認那一團團黑烏烏的東西。
「這是爹,這是娘。」慶兒指了紙上的黑圈,開心地嚷道︰「這大哥,這妹妹,這個是我。」
「娘。」瑋兒來到跟前,他已經會喊娘了,但仍低著頭。
「瑋兒也有畫圖給娘看嗎?」琬玉露出微笑。
瑋兒只去看他的鞋子。
「咯哥咯。」妹妹攀著娘親的背站了起來,不知是在咯咯笑,還是學著講哥哥,伸手就去搶娘手上的紙片。
「妹妹,這不能吃。」琬玉靈機一動,轉身將妹妹抱在膝上,指著紙上的黑圈。「瞧,這是二哥畫的大哥,大哥就在這里,你看像不像?」
「哥咯。」妹妹笑呵呵地看小大哥。
「妹妹在叫大哥呢。」琬玉輕喚道︰「瑋兒,過來看妹妹。」
瑋兒怯怯地走近一步,十只小指頭放在肚子前面,不安地搓捏著。
妹妹眨著黑黑的大眼楮,張著圓圓的小嘴巴,一雙軟女敕女敕的小手掌劃呀劃的,小身子在娘親穩穩的擁抱下往前撲了過去。
瑋兒及時握住了小手掌,隨即放開,小臉蛋便漲紅了。
妹妹似乎不滿意大哥只有握她一下下,又咿咿啊啊叫著要撲過去。
「妹妹想跟大哥玩呢。」琬玉抱牢隨時會掙出懷抱的妹妹。
瑋兒低頭去踢他的小布鞋,卻又輕抬眼皮,偷看妹妹一眼。
「瑋兒喜歡妹妹?」琬玉瞧他模樣,又笑問他。
「妹妹好。」瑋兒聲音細細小小的,似乎有點害羞。
「妹妹也喜歡大哥,去跟她玩。」琬玉笑著將妹妹擺回床上。
「大哥上來呀。」慶兒早就月兌了鞋,爬上了床,在枕頭堆里亂滾。
瑋兒看了一眼琬玉,又轉頭去看站得遠遠的爹。
「瑋兒,該回去睡了。」薛齊神色嚴肅。
「老爺,沒關系的,讓他們兄妹玩玩。」琬玉起了身,「您自去休息,我再叫李嫂過來帶瑋兒。」
「這……好吧。」薛齊說好,腳步倒走近了床邊。
琬玉這下子反而不好意思待在床邊,便走到窗邊長椅坐下,拿起針線活兒縫了起來,一雙眼仍不時往床上看過去。
春香已在床沿「築」起一道棉被牆,提防孩子們玩過頭滾了下來,而滿床軟綿綿的被子枕頭,任孩子們怎麼翻滾都不怕受傷。瑋兒爬上床後,妹妹笑嘻嘻地撲倒他,慶兒也過來呵癢,瑋兒耐不住,綻開天真無邪的笑容,很難得地出聲呵呵笑了。
妹妹興奮極了,總是忘記她不會走路,一站起來踏了兩步,又趴倒床上,咯咯憨笑,繞著兩個哥哥亂爬亂模,開心得淌下了亮晶晶的口水。
站在床側看顧孩子的春香見了,正欲拿巾子去擦,瑋兒已掏出小帕子,輕輕按拭妹妹的小嘴,小臉蛋有著一抹認真呵護的神情。
「咯哥。」妹妹又對大哥流口水,拿起布女圭女圭搖了搖,想給他玩。
琬玉停下針線,滿心歡喜安慰,看著孩子們一同玩耍。
雖說雇了新女乃娘,慶兒和妹妹還是黏著她,她也舍不得讓他們太早離開身邊,瑋兒亦照樣跟著李嫂睡,可李嫂說,今晚將試著讓大少爺和周嬤嬤睡了,她再一個月就要離開,得早點讓孩子適應新女乃娘。
孩子們玩得開心,最後瑋兒卻得獨自回去睡,琬玉想著便覺心疼。
或許,就讓慶兒和瑋兒一起睡吧,兄弟倆有伴總是好的,有周嬤嬤照料沒問題,不然,瞧這張床挺大的,再多睡一個孩子也無妨……
正在費思量,突感長椅的另一邊有了重量,原來是薛齊坐了下來。
這些日子以來,一家人一塊吃晚飯,總會說上「今天天氣很好」,「買了五斤面料做餅」,「慶兒抓了一只毛毛蟲」之類的家常話,父母和兒女之間也算是漸漸熟稔了,唯獨夫妻倆還是顯得客氣和生分。
「老爺您還不休息?」她謹慎地問道。
「我看看孩子。」
「喔。」琬玉又低下頭去縫衣,他剛才急著要走,現在又賴著不走,莫非是暗示她要圓房?正好趁孩子聚在一塊,有春香照顧時,他倆趕快去敦倫?書房好嗎?那張躺椅太小了,大概承受不了重量吧,還是去客房?
可明早李嫂整理時多難為情呀。
「你縫什麼?」
「啊!」她嚇了一跳,趕忙拉回心神。「我幫孩子縫夏衫。」
薛齊從擱在椅上的籃子里拿起兩件小衣,比了比,看了看。
「這湖綠顏色清爽,三個孩子同樣花色,看了就知道是兄妹。」他頗感興味,翻天覆地瞧著,又問︰「這大件是瑋兒的?」
「是的,另一件是慶兒的,我手上這件是妹妹的。」
「瑋兒過來,試試新衣尺寸。」
「不用了,應該合的,我照他原來的衣服裁布,還加大了一寸。」
「裁衣豈有不試的道理?」薛齊很堅持,又喚道︰「瑋兒。」
瑋兒听到爹喚他,乖乖地爬下床,來到父親跟前。
「來瞧瞧娘幫你縫的衣裳。」薛齊說著,便去月兌瑋兒的上衣。
琬玉見他笨手笨腳的,也不知道要叫孩子張開手,這才方便拉袖管,就這樣橫拉直扯的,她真怕他會扭斷瑋兒的小手。
「老爺,我來。」看不過去,她拉來瑋兒,幫他月兌了上衣,再攤開新衣,要他伸手穿進兩只袖子里,左右一瞧,笑了。
瑋兒穿了新衣,再怎麼安靜羞怯的小臉也掩不住那抹新奇緊張,小手輕輕模了衣布,便往口袋縫里插了進去,卻是越插越深,模不到底,小臉不解地抬起來,嘴唇微張,似乎想要問,卻又不敢問。
「衣裳還沒縫好。」琬玉見他動作,微笑解釋道︰「娘會在這里縫上兩只大口袋,給瑋兒裝東西,好不好?」
瑋兒點點頭,習慣性地低下了頭,
「這布料薄,趕緊換回來。」琬玉又忙著幫瑋兒月兌衣穿衣。
「瑋兒,跟娘說謝謝。」薛齊吩咐道。
「謝謝。」聲音仍是細細小小的。
「客氣什麼呀。」琬玉月兌口而出,頓覺難為情,其實她是說給薛齊听的吧。
她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只管拿了小衣,打算繼續忙她的針線。
瑋兒換回原來的衣裳,仍站在原地,伸手往口袋里模去,左邊口袋掏掏,右邊口袋挖挖,卻是拿不出東西來,剎那間小臉神色忸怩,不安地瞧了琬玉一眼。
琬玉知道瑋兒喜歡往口袋里裝東西,他撿了小事物,總是很珍惜地擦洗干淨,放在口袋里,再拿出來給慶兒,她還找了一個盒子給慶兒,里頭就裝滿了這些小畫紙,蟲殼,石頭,干掉的花瓣和樹葉。
「瑋兒找什麼?」她柔聲問道。「想要的東西問娘拿。」
瑋兒沒回答,小臉蛋顯得躊躕苦惱,低頭想了片刻,驀地神情一亮,便從衣襟里掏出了金鎖片。
「給。」
「給我?」琬玉望向小指頭捏住的亮澄澄金鎖片,驚訝地道︰「瑋兒,這是你親娘為你打的金鎖片,不能給人的。」
瑋兒眨眨眼,小臉蛋顯得困惑,看了看金鎖片,又瞧了瞧琬玉。
「娘,」慶兒跑過來,賴到娘裙邊,仰臉問道︰「啥是親娘呀?」
「親娘,嗯,就是生下你的娘。」琬玉試著說明︰「就像慶兒和妹妹,是從娘肚子里蹦出來的。」
「咦。」慶兒張大了嘴,小拳頭敲敲娘的肚子,一臉的難以置信。
「我是從這里蹦出來的?」
「是啊。」
「大哥也是?」
「大哥他……」琬玉一時無法作答,若說不是,惟恐孩子心思單純,有了分別心,又讓瑋兒落了「沒有親娘」的孤單感覺。
可她的確不是瑋兒的親娘呀。
她下意識便望向薛齊,想向他尋一個適當的解說,突然覺得自己這動作真像瑋兒看她時的神情,似乎是想說卻又不敢說,想靠近又不敢靠近,最後只得低下頭來踢踢他的小鞋子。
這時,她也只能低頭模模慶兒的肩膀,思索著要如何回答。
「瑋兒。」薛齊見大人小孩安靜下來,也知瑋兒這動作出乎尋常,倒是平心靜氣地詢問道︰「爹問你,怎地要將金鎖片給娘?」
「衣服,喜歡。」瑋兒模向衣籃子垂下來的新衣一角,輕輕地捏了一下,然後低下頭,搓揉頸間的金鎖片,囁嚅道︰「鎖片……給娘。」
他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還是將意思表達完成,待說完了,小臉已是紅咚咚地燒到了耳根子,頭垂得更低了。
琬玉試圖將他的意思連接起來,因為他喜歡她做的新衣,所以他要找個東西給她,作為交換或回報,但一時找不著,便拿了金鎖片給她。
餅了年,瑋兒五歲了,可一個五歲的孩子能懂多少人情世故?
在她提及親娘時,他有了不明白的迷惘神情,是否他一直沒有娘,所以不知何謂「生下他的親娘」,更不懂親娘打給他的金鎖片意義重大?
應該是她來了之後,他才懵懵懂懂知道,原來他可以跟慶兒喊她娘,而這個「娘」是會關心他,照顧他,跟他說話,給他做好看衣裳的。
是否她把瑋兒想得太懂事,太成熟?
她心頭一緊,驀地站起,走到掛衣架子邊,取下半個月來沒穿的厚襖,往口袋模出一根雞羽毛,那時她收了起來,事後卻忘記還給瑋兒。
「瑋兒,」她走到瑋兒身邊,蹲了下來,給他瞧攤在掌心里的羽毛,柔聲問道︰「你這雞羽毛也是給娘的?」
瑋兒用力點點頭。
琬玉明白了。
他不斷地找東西給慶兒,就是喜歡慶兒陪他玩,甚至是以這些小禮物向慶兒「示好」,希冀慶兒能跟他作伴,好讓他不再是孤伶伶一人。
他第一回掏金鎖片給她看時,其實並不是向她「示威」說他另有親娘,而是要給她一個「見面禮」,若非薛齊正好回來,他應該也會像今夜一樣,捱捱蹭蹭片刻後,就準備拿下來給她。
這孩子呀,畢竟只是個小女圭女圭,心眼兒單純,卻又細膩得令人心疼。
「瑋兒,你好乖。」琬玉熱淚盈眶,一顆心讓眼前的小人兒揪得好緊好緊,伸手為他理好金鎖片,仔細地幫他塞回衣襟里,貼身戴好。「別拿下來,這是瑋兒的寶貝,不能給人的喔。」
瑋兒輕抿小嘴,大眼楮流露出明顯的失望,又不安地絞起指頭。
琬玉握住他一雙小手,輕柔地撫模他小小的指節,微笑道︰「娘明白,瑋兒看到喜歡的衣裳,也想給娘一件好東西,就像你喜歡慶兒,所以撿樹葉,畫圖片給慶兒,是不是?」
瑋兒點了頭。
「娘告訴你哦,你撿了漂亮的石頭給慶兒,他很開心,可你不撿,慶兒也一樣喜歡你,一樣跟你玩,妹妹也是,你今兒個沒送她東西呀,她還是好喜歡你呢。」
瑋兒看了一眼慶兒,又轉頭看床上的妹妹,再怯怯地抬眼看琬玉。
大眼楮黑黑的,圓圓的,依然是一成不變的純淨,稚氣,專注,在在流露出他最最天真無邪的赤子之心。
琬玉深深地震撼了,原以為任憑命運遣弄,她嫁到薛家,只管當個「賢妻良母」,照料好瑋兒的生活即可,直到今夜此刻,她才驟然體會到,有一個孩子全然地信任她,期待她,試圖以他才懂的方式親近她,如此單純的一心一意,她再也無法只是幫他縫件衣服,或是看他吃飽飯而已。
她還願意竭盡心力去疼他,愛他,視如己出。
「呵,忘了說,娘也好喜歡瑋兒。」她伸指撫了撫他額前的頭發,微笑道︰「瑋兒也喜歡娘嗎?」
瑋兒垂下眼睫,不敢說話。
「瑋兒听娘說,如果你喜歡娘,還是喜歡娘幫你做的衣裳,你不用給娘玩意兒,香娘一個就好了。」
瑋兒不解,偷瞄她一眼,眼底有著明顯的困惑。
「慶兒,過來香香娘。」
慶兒實在不知道娘在跟大哥說什麼,正在娘身邊蹭得無聊,一听立刻精神大振,小手捧住娘親的臉頰,湊上小嘴,毫不客氣地用力啵下去。
「呵呵。」慶兒好得意,「娘最軟,最香了。」
「就是這樣,瑋兒也來香娘……不,應該是娘先香瑋兒一個。」
琬玉說著,便摟住瑋兒,先親了他的左臉頰,然後再親他右臉頰。
「啊。」瑋兒睜大了一雙黑眼,小臉呆呆的,小嘴開開的,好慌張,好驚訝,整個小身子僵硬得不知如何是好。
「來,娘等瑋兒香香。」琬玉側過臉,故意湊到瑋兒嘴邊。
瑋兒望向眼前柔白的臉頰,長長的睫毛不知所措地眨了又眨,躊躕著,驚呆著,最後還是抬頭看了爹。
「娘她……」薛齊開了口,竟覺喉頭似是被什麼酸澀的東西堵住了,忙咽了咽,露出溫煦的笑容道︰「娘她在等著瑋兒。」
有了爹的「認可」,瑋兒這才怯怯地往琬玉鬢邊親去,小嘴踫了一下,立即挪開,眸光轉為驚喜明亮,隨即害羞地捏衣角,低頭踢鞋子。
「嗯,親到了。」琬玉笑著抱緊他的小身子,雙臂出了力。「啊,原來娘抱得動瑋兒。」
她想抱瑋兒站起來,但是蹲得久了,又抱著孩子,不免重心不穩,使不上力,一時腳步踉蹌,歪了一下。
一雙有力的臂膀立即穩穩地扶住她,撐住了她和孩子的重量。
「真抱得動?」薛齊確定她站穩後,才慢慢放開她。
「可以。」她回答得堅定。
「咿咿,咯哥。」妹妹在床上蹦蹦跳跳,一會兒蹬著小,一會兒撥開春香攔她的手,正在抗議大家都不理她了。
「妹妹在喊大哥了。」琬玉抱著瑋兒來到床邊,將他放坐在床沿,自己也坐了下來,幫他月兌下鞋子。「來,跟妹妹玩。」
瑋兒呆坐著,抬眼瞧了下琬玉,但那已經不再是畏怯地神情,而是兩眼明亮如星,充滿了受寵若驚的童稚歡喜。
「咯哥。」妹妹爬到他身邊,舉起她最愛的布女圭女圭,猛往大哥懷里塞去,想要給他玩。
「我來了。大哥我們玩騎馬。」慶兒也興奮地爬上床。
「妹妹。」瑋兒綻開憨笑,拿了布女圭女圭,轉過身子,張手護住往他撲跌下來的妹妹,妹妹跌進大哥懷里,又仰起小臉,朝他咯咯笑個不停。
琬玉整理好床邊的被子,確定疊得又高又穩,不會讓孩子們摔落,這才微笑起身,一抬眼,就迎上薛齊的深深注視。
他好像有話要說。她來不及收回笑容,慌張地低下了頭。面對應該是她最親密的丈夫,她完全沒有方才和瑋兒說話時的自在和自信。
「李嫂和周嬤嬤來了。」春香方才去應門,帶了人進房。
「老爺,夫人。」李嫂走進來,「我帶大少爺去睡了。」
「瑋兒今晚這邊睡。」琬玉恢復了正常神色。
「夫人?」隨後進來的女乃娘略顯不安。
「難得讓他們兄弟一起睡。」琬玉微笑道︰「周嬤嬤,沒關系的,你自去睡,養足精神,白天還得追著兩個男孩子滿屋子跑。」
春香拼命點頭,十足十同意她家小姐的話。
床上笑聲不絕,慶兒騎了枕頭當馬,喝喝叫個不停,瑋兒也騎了一顆枕,倒是乖乖坐著,低頭將枕頭角兒捏出兩只耳朵,妹妹則自己當馬在床上爬,一看到枕頭長出耳朵,興奮地就要撲上去咬。
「玩在一塊兒。」李嫂看得直抹淚,笑道︰「真好,真好啊。」
一室的笑鬧里,琬玉抬起頭,自然而然望向了薛齊,一想到自己又有了這種瑋兒向父親尋求指示的舉動,她慌忙轉頭,但已經瞧見了他也從孩子那邊移過來的目光,她只是一瞥,卻仿佛看到了一片無邊無際的深廣大海,里頭波濤涌動。
他想說什麼呢?她低著頭,一顆心無端地加快跳動了。
夜闌人靜,琬玉站在床邊,心滿意足地瞧看三個排排睡的孩子。
他們玩累了,一個個沉睡憨甜,真難想像那安靜的睡容一睜開眼,又有本事將整間屋子蹦得天搖地動的。
「春香,跟你擠擠嘍。」她回頭笑道。
「哈,又可以跟小姐講貼心話了。」春香已經打理好雙人份的鋪蓋。
這幾年主僕倆熬著苦日子,感情親如姐妹,早已不計較尊卑。有時春香幫她哄孩子累了,就在床上和孩子睡著了,她自去睡春香的地鋪,或是慶兒滿床亂滾,吵得她和妹妹睡不安寧,便換了妹妹和春香擠著睡。
這些年來,也難為春香了,還是個姑娘家,就陪她一起當女乃娘。
「春香,你以後一定是個稱職的好娘親。」
「嘎?」春香鑽進被窩里,嘟噥著︰「小姐說什麼啦,人家八字另一撇還不知道在哪兒。」
「都幾歲了,該嫁人了。你陪我出嫁那年是十五歲……」琬玉扳著指頭一算,一驚非同小可,「嚇,你二十歲了?糟了糟了。」
「不嫁,不嫁。」春香順著她的語氣喊兩聲,確是心有所感。「我今天才知道當娘的不容易,不光是把屎把尿就好啊。」
「哎。」琬玉有很多感慨。「你說,我今天做得好不好?」
「好……」
「把屎把尿倒容易,講道理也容易,我竟然到今晚才知道要去抱瑋兒。」她想到薛齊早就懂得主動去抱孩兒,不覺慚愧。「我覺得……咦?」
「呼,呼。」
才說了兩句,春香已打起呼來,臉蛋偎著枕頭,睡得十分香甜。
這丫頭真累壞了,琬玉憐惜地拉好她的被子,走去吹熄燭火。
躺了下來,卻了無睡意,望著黑黑的屋頂,腦袋似乎空空的,但又似乎填滿了很多思緒,來來去去,沒有一刻歇止。
首先,一定得幫春香留心對象了,其實很久以前,她覺得長壽小子還挺實在的,可她又怕長壽跟了他的主子,也會沾染不好的惡習。
那個主子……當年,新婚三個月,她有了身孕,他開始夜不歸戶,回來不是帶著嗆鼻的脂粉味,就是一身臭酒味,她正值害喜,聞了作嘔,請他不要喝酒,他立即變了臉色,指責她管太多。
他們開始吵架。
她是明媒正娶,門當戶對,知書達禮的正妻,卻永遠比不上外頭撒嬌使媚的狂蜂浪蝶,她正懷著他的孩子,他卻不知體諒,甚至在胎位不正幾乎難產的當天,他還能上酒樓尋歡買醉。
明知他是紈子弟,又是備受寵愛的麼兒,早已養成了唯我獨尊的個性,但她還是一再自問︰她哪里錯了?為何丈夫不再喜愛她了?
她苦苦思索,苦苦等著,苦苦熬著,最後竟是熬到了一封休書。
察覺自己的幽嘆,她立即以棉被蓋去那聲嘆息。
這些年來,她早已學會埋藏心事,甚至也不再跟整日陪她的春香吐露半句,只是想得頭疼了,難以入睡,便會起來走一走。
起初春香還會半夜尋她回去,後來也不管了,只提醒她半夜出去「散步」時記得加件外衣保暖。
不知不覺,她已離開房間,來到了小院子,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下。
大白玉盤高掛天際,幽靜靜地俯瞰人間,京城月,宜城月,依然是這輪不變的明月,只是她覺得此時此地的月光更為明亮些。
也許,她總是透過朦朧的淚光望著宜城的月吧。
家變前,等著玩樂不歸的他,家變後,等著不知所蹤的他,而所有的等待,盡皆化作她滴落的淚水,掉進泥土,杳然無跡。
不想了,她猛然抹去眼角的酸澀,吸一口屬于京城的冷冽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