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維之很清楚公司同事平常怎麼在背後叫他。
機器人。
因為他做事一板一眼,不講人情,血管里流的血沒有溫度,他沒有社交生活,沒有伴侶,不想愛人,也不想被人愛。
他只想一個人孤單地活著。
不行嗎?
葉維之瞪著佔領客廳整面牆的玻璃櫃,櫃里是他多年來花費心血一個個組裝涂漆上色的模型,有各式的武器、槍枝、戰車及戰斗機,還有動畫里常見的人形兵器。
除了展示在客廳的模型,書房里的書櫃也滿滿都是軍事武器雜志,每一期他都認真看過,標重點、做筆記,珍貴的圖片還掃描存成計算機檔案。
沒錯,他就是俗稱「軍事宅」的宅男,他不談戀愛、不交女友,對他而言,所謂的交際就是每天上軍武論壇跟一群同好交流,放假的時候,偶爾與網友相約玩生存游戲。
他只想安靜地活著,跟這些平常人眼中冷冰冰的軍事模型在一起,他不需要什麼見鬼的社交生活。
其實他並非一開始就如此枯燥,也曾經活得絢爛多彩過,每天泡酒吧把美眉,結果又怎樣?
他得到的,只有一段破碎的婚姻……
一念及此,葉維之胸口一擰,他咬牙,命令自己收回差點回到過去的思緒。
他不想記起那段婚姻生活,不想記得他曾經如何深愛過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已經跟他離婚了,而且也不存在這世界上。
她死了……
一波突如其來的顫栗忽然從指尖流竄到他胸口,心髒怦怦地跳著,血撩摧佛也加速。
他沒想到這麼多年沒她的消息,再听到,便是她的死訊。
她真的去世了嗎?他曾經那麼希望這輩子再也不要見到她,如今他是真的見不到了……
手機鈴聲驀地尖銳地劃破寂靜的空氣,他一怔,好半晌才回神,接起電話。
「喂。」
「老大,是我。」來電的是Lawrence。「真抱歉,禮拜六還打擾你,可是我們遇到一個瓶頸,想請教你。」
「你說吧!」葉維之沒責怪他。通常周末假日他不喜歡接到關于公事的電話,但因為這項研發計劃進度已落後,他也希望能快點趕上。
他靜靜地听Lawrence說疑問,只想了一分鐘,便點破關鍵。
Lawrence喜出望外,頓時斗志昂揚。「好,我馬上帶人進實驗室重做!」
葉維之掛斷電話,瞥了眼手表,猶豫著是否該進實驗室一趟,但他已經跟網友約好了,想了想,還是決定按照原訂計劃赴約。
如果沒重大意外,他盡量不擾亂生活步調。
但他沒想到,當他整裝出門時,一個不請自來的麻煩會在大樓樓下等著他,而且臉上還掛著甜死人不償命的微笑。
「嗨!葉先生。」她站在小區中庭的水池邊,朝他招了招手。
杜香草?她怎麼知道他住在這兒?
葉維之嚴厲地瞪她,不敢相信這女人竟從他公司糾纏到住家來。「你又來做什麼?」上回兩人不歡而散,還不夠令她知難而退嗎?
「我送這個來給你。」她舉高雙手,遞出兩個保鮮盒。
「這什麼?」
「我親手做的鹵昧。」她獻寶似地嬌笑。「吃過的人都說贊喔!今天算你好運,我鹵太多了,怕吃不完,多的送你。」
送他干麼?他跟她非親非故的。
他冷眼覷她,她卻歪著頭,丟給他一抹更燦爛的笑。
「算是敦親睦鄰吧!」
「敦親……睦鄰?」他眉尖一蹙,有不祥預感。
「你相信嗎?我剛好也住在這個小區,雖然跟你不同棟樓,但也算是鄰居。」
她也住在這里?
不祥的預感成真,他懊惱地看她沖他露出一口整齊的編貝細齒,笑容像陽光,硬是要闖進他滿布烏雲的眼里。
他表情冷凝。「鹵味你自己留著吧,不然送給警衛也行,我要出門了。」
酷酷地撂下話後,他轉身就要走,她卻翩然一旋,踩著跳躍的碎花步,搶先一步擋在他身前。
他瞪她,她卻是笑笑地回看。「你是要去跟朋友玩生存游戲吧?」
她連這也知道?他不悅地緊繃下巴。
她也不知是沒發現他的慍怒,還是刻意裝傻,煞有介事地打量他的外表,今天他穿一件運動T恤,外罩黑色休閑短窄外套,一條微微洗白的牛仔褲,足蹬黑色運動鞋。
他自認穿著尚稱有品味,身材也算是個衣架子,大部分女人看了都會眼楮一亮,但也不至于像她這樣毫不客氣地評頭論足。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你身上這件外套就是仿美軍M65的軍用外套吧?」欣賞完畢,她揚起臉蛋,俏皮地對他眨眼。「肩章、立領、四口袋,還有帽子,應該是收在衣領背後的拉煉里吧?」
他訝異地揚眉。「你怎麼知道這些?」一般女人應該不曉得什麼叫M65吧?
「我做過功課。」她坦白招認。
「只是為了接觸一個跟個案有關的關系人,你有必要這麼認真地調查資料嗎?」他諷刺。「我是不是連祖宗十八代都要跟你交代,還是你都已經知道了?」
「你放心,我不會真的去打探你的祖宗十八代啦,我也是有節制的。」她說著,又朝他送來一笑。
葉維之怔住。
她怎麼可以這樣笑不停啊?笑得連他這個堅持不為任何笑容軟化的人,都開始覺得有些不自在。
「話說回來,你這件外套很時尚又很有型,穿在你身上也挺帥的,不錯看喔!」她不但笑不停,還落落大方地稱贊他,一點也不矜持。
他呼吸一凜。「你真是個……厚臉皮的女人。」
她听到這不友善的評語,只是輕笑地聳聳肩。「你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完全不曉得檢討。
他一時無語,拿她沒轍。
「這個。」她又捧高手中的保鮮盒。「真的不吃嗎?」
「不吃。」他冷淡地拒絕。
「好吧,那我只好送給警衛了。」她有些可惜似地嘆道。
他輕哼。
她靜定地瞅著他,清清如秋水的眼眸,堅持映出他無表情的臉孔。
她在看什麼?他悄悄握拳,莫名地有些慌,似乎掛牢在臉上的面具即將崩落一片。
「葉維之。」這回,她不叫他葉先生了,而是直呼他全名。
他心跳暫停。
「你怕不怕我一直纏你?」輕快眨著的眼,看起來好無辜。
他命令自己保持冷漠。
「如果你怕的話,只要答應我一個要求,就可以永遠擺月兌我。」
「什麼要求?」
「把今天給我。」她提出交換條件。
他懂了,嘲諷地歪唇。「你想要我去探望我前妻的兒子?」
「你果然很聰明。」她嫣然一笑,舉起右手,做發誓狀。「如果過了今天,你還是沒改變你對帆帆的想法,那我就放棄,以後不會再來打擾你。」
「我已經跟朋友有約了。」他一字一句地強調,而他從不輕易為任何人、任何事,改變原訂計劃。
「能不能為我取消呢?」她放柔嗓音。
他眯起眼,冰凝的胸口隱隱燒起一道火苗——
「你以為自己是誰?」
我誰也不是,只是一個很厚臉皮的女人。
當她如此回答的時候,她注意到他臉色一變,眼神也不再冷漠,竄著閃亮的火光。
他並非完全無情的,他也有血性有人性,只是需要一點刺激與催化。
就像前幾天,他听到前妻的死訊時,也不是全然無動于衷,他動搖了,震撼了,她可以感覺到。
所以即使那天他們鬧得不歡而散,她還是堅持再試一次。
只是她今天忽然出現在小區中庭,似乎還是嚇到他了,就算他勉為其難答應跟她一起去探望帆帆,沿路卻板著一張臉。
「你在生氣嗎?」香草偷覷他緊繃的臉龐,輕輕嘆息。
他不答腔,定定地注視車窗前方,沉默地開車。
「忘了告訴你,帆帆住在‘慈恩兒童之家’,在一所天主教堂旁邊,收留了將近二十名十二歲以下的兒童。帆帆不知道你跟他媽媽的關系,所以我待會兒只會介紹你是我的朋友,要他叫你叔叔.這樣好嗎?」
不叫他叔叔,難道叫他爸爸嗎?
葉維之斜目白她一眼。
她苦笑。「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我這樣勉強你來探望他很為難你,不過我相信你跟他相處過後,一定會愛上他的。」
他冷嗤。「你怎能有把握?」
「因為我就愛上他了。」她柔聲低語,微微地笑。
他訝異地望她,沒兩秒,又轉回去。「你總是那ど容易愛上自己輔導的個案嗎?」
「他們不是個案,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孩子,你見到他們就知道了。」
「哼。」
他抿唇不語,顯然不打算隨她充沛的愛心起舞。
香草悄悄揚唇。她見慣了類似的反應,並不會因此感到失望,事實上她還見過許多更惡劣更可怕的院童親屬,至少她相信他縱然態度無情,也絕對不會傷害一個孩子。
「到了。」
她引領他將車子開進教堂附近的停車場,然後帶頭穿過小巷,來到慈恩兒童之家的門口。
鐵門緊閉,不算寬敞的院落里,搭著溜滑梯、秋千、蹺蹺板等幾樣簡單的兒童游戲器材,還有一方小小的花圃。
禮拜六,葉維之以為游戲場應該會很熱鬧,卻意外地只有兩、三個孩子。
香草看透他的疑問,主動解釋。「我說過,這里的孩子其實不是孤兒,只是家里有點問題,放假的時候,大部分都會有家長或親人來帶他們回去吃頓飯之類的。」她率先推開鐵門走進去。
「香香姊姊!」孩子們見到她,快樂地圍上來,嘰嘰喳喳地吵鬧著。
葉維之看著,忽然覺得頭痛,這些孩子你一言、我一語,互相搶話說,嗓音又尖銳,真虧她有耐心跟他們一一對話。
他只想逃。
看透他的思緒,香草抿唇一笑,安撫過孩子,帶他走進屋子里。
一個中年婦人正巧從廚房走出來。「香草,你來了啊?」眼楮一轉,掩不住好奇。「這位先生是?」
「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葉先生,這位是兒童之家的保育員,林美雲,孩子們都叫她雲媽媽。」
「葉先生,你好啊!」林美雲熱情地伸出手。
葉維之只好與她一握。
「你是過來看哪個小朋友的嗎?」林美雲笑著探問。
「他來看帆帆的。」香草替他回答。「帆帆呢?」
「他啊。」提起這兩天一直在鬧別扭的孩子,林美雲面色一黯。「又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了,我怎麼叫他都不出來。」
「是嗎?」香草沉思兩秒,轉過頭,朝葉維之淺淺一笑。「我們進去看看他吧。」
說著,她不由拒絕地拉著他的衣袖,領他穿過走廊,來到一扇緊閉的房門前。
香草敲門。「帆帆,你在里面嗎?」
沒人回應。
「帆帆,是我喔,香香姊姊。」她試著再喚。
但仍然沒人答腔,葉維之皺眉,看著香草靜靜站在門外等候,不再催促,足足過了兩分鐘,帆帆才不情不願地來開門。
開了門,連招呼也不打,轉個身又縮回房間最角落,背對他們蹲著。
怎麼感覺像是個脾氣難纏的死小孩?
葉維之不豫地尋思,只見香草盈盈走進房里,在小男孩身後落定。
「怎麼了?帆帆,有什麼事不開心嗎?」她問話的口氣,溫柔似水。
葉維之怔怔地听著。
「是不是又尿床了?」她輕聲問。
尿床?不會吧?他一擰眉,一個六歲大的孩子還尿床,簡直不象話。
「才沒有呢!」帆帆彷佛也覺得丟臉,急急忙忙地反駁。
「那是為什麼呢?」她嗓音含笑。「為什麼你都不理姊姊?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子,姊姊好難過?」
帆帆嘟起嘴,不吭聲。
「我知道了,你不想寫功課,被雲媽媽罵了。」她開始猜測。
「人家有寫啦。」
「那一定是沒乖乖洗澡,對嗎?」
「我明明有洗。」
「那是你不听話想看卡通?」
「不是不是啦!」帆帆急了,一骨碌跳起身。「香香姊姊,我很乖,真的很乖很乖,真的!」他連聲地強調,彷佛很怕人誤會自己是個壞小孩。
「你乖的話,為什麼不敢跟我說話?」她伸出手,掐掐他的小鼻子。
「因為……因為……」他眨眨眼,又眨了眨,淚水似乎就要落下來。
這可憐兮兮的模樣是在做什麼?葉維之不耐地想。爭取同情嗎?
問題是杜香草好像很吃這一套,蹲,慈愛地握住小男孩瘦弱的肩膀。「因為什麼?告訴香香姊姊好不好?」
「因為大家都出去玩了,留下來的人也都不跟我玩。」他微微哽咽。「他們都笑我愛哭鬼,沒人要。」
你是愛哭沒錯啊!
葉維之瞪著眼眶紅紅的小男孩,差點沖口而出。思婷教出來的孩子,果然就跟她一樣軟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