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會好起來?
善雅震栗,心亂如麻。
月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
夜很靜,唯有海濤,低低地吟唱。
善雅站在窗邊,凝望月色。這是一間位于漁村的小小民宿,每年她來這里,都會在這兒住一晚,憑吊那個英年早逝的大男孩。
今年卻多了個不速之客。
離開醫院後,高晉風堅持要她坐他的車來到這個地處偏僻的漁村,民宿沒有多余的空房,他一樣死賴著不走,厚著臉皮央求老板夫婦讓他在戶外的空地搭帳篷。
夜深了,溫度降了許多,他在帳篷里,不會冷嗎?
想著,善雅忽地覺得有些心慌,思緒雜亂無章,她披上薄外套,來到屋外。
空地上,立起一頂深藍色的帳篷,而他坐在帳篷外,正用野外專用的瓦斯爐煮一鍋泡面。
泡面的濃香撲鼻,善雅瞠目結舌,瞪著那個頗為自得其樂的男人。
他也看見她了,笑著揚聲。「你來看我的嗎?」
她倔強地撇過臉。「只是睡不著,出來透透氣而已。」
他微笑,不再說話,靜靜地煮泡面。
她忍不住又望向他,見他穿著單薄,只套著一件棉T恤,微微蹙眉。「你不冷嗎?」
他聳聳肩。「不會啊。」
「我是說,你晚上睡在那里頭,不會冷嗎?」她指指帳篷。
「我有帶睡袋。」
睡袋?
她揚眉。「你總是把這些露營用品帶在車上嗎?」
「嗯。」他點頭。「我有個習慣,看哪里風景不錯,就會在那里搭帳篷睡上一夜。」
她無言。這男人果然跟她是不同世界的人,她從不曾在野外扎營過。
「好了。」泡面煮得差不多後,他在上頭打了顆蛋,熄火,拿筷子輕輕攪了攪,然後笑著望向她。「要吃一點嗎?我煮的泡面可是一絕喔!」
她怔忡地盯著他。
見她一副傻愣的模樣,他笑了。「你沒在野外露營過吧?以前有睡過帳篷跟睡袋嗎?」
她搖頭。
「我想也是。」他抿嘴笑,星眸閃亮。「連路邊攤都不準吃了,何況讓你在野外求生?」
這是在嘲諷她嗎?她不悅地嘟嘴。
他看著她嬌嗔的表情,目光一柔,朝她誘哄地招招手。「很好玩的,過來吧!」
她一動也不動。
「別擔心,我不會再突然抱住你的。」他低聲承諾。「我承認在醫院的時候,我情緒比較激動。」
她眨眨眼,半晌,不情願地開口。「我也有不對。你的臉……會痛嗎?」
「你關心?」他有意逗她。
她咬咬唇,垂下眸。「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對你就特別容易生氣。」
「也沒什麼奇怪的,我這人天生就欠扁,我家人也很受不了我。」
「不是那樣的。」她不喜歡他自嘲的口氣。
「那是怎樣?」他反問。
她一室,芳心怦然亂跳,過了好一會兒,才細聲細氣地開口。「為什麼是我呢?」
他愣了愣。
她直視他。「為什麼你會……對我有興趣?」
很奇怪嗎?他記得她曾說過,她不是個他會感興趣的女人,真是太小看她自己了。
斑晉風微笑嘆息,將泡面舀起,分盛入兩個紙碗,也不管她願不願意,將其中一個遞給她,筷子也塞進她手里。
他吃了一大口,示意她也跟著吃,她拗不過,只得也吃了一小口。
他這才滿意了,直視她的眼楮,回答她的問題。「老實說,我也常問自己,為什麼偏偏是你?知道嗎?我第一次看你在工作室里吹玻璃,整個人都看呆了,從來沒對誰那麼入迷過。」
入迷?她輕顫。他這個用詞也太直接了吧!
但他不覺得自己哪里說錯了,直率地道出心聲。「也許你自己沒感覺,不過你真的是個很特別的女人,至少對我來說。」
他一面表白,一面吃著熱呼呼的泡面,一時吃太急了,舌頭燙到,連忙吐出來吹了吹。
怎麼會有他這種人啊?
善雅凝視他,又無奈又有些心憐,對他的不平之氣霎時煙消雲散,只留一腔柔情。
她放下泡面,在他身旁坐下,雙手抱膝,望著前方波光迷蒙的海面。
潮來潮往,訴說的是這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而她,也曾有過一段傷心往事。
她低低地傾訴。「家翰……就是我前男友,他就是在這附近落海的,所以每年到了這天,我都會來這里住一個晚上,看看海,跟他說說話。」
他放下筷子,望著她略顯倉白的側顏,靜靜听她說。
「承歡應該有告訴你,他與我是怎麼認識的,本來我是怎麼也不肯答應和他交往的,可是……他感動了我,後來我決定跟他試試看。」
話說到這兒,她閉閉眸,臉色更白。「從小到大,我的人生一直很平順。照著家里為我安排的軌道走,只要我一決定要冒險,就會發生可怕的事。小學時跟朋友偷溜出去玩,結果從秋千上摔下來。大學時拒絕家里為我安排相親,跟他交往,結果他為了賺錢讓自己配得上我,挺而走險在校園販毒,最後還為了躲避警方追捕,逃回老家,在這里落海失蹤。」
她驀地住口,轉頭望向他,淚光瑩瑩閃爍。
「只要我想稍稍偏離人生的軌道,就一定有災難發生,我不該答應跟他交往的,是我毀了他的人生……」
「那不是你的錯!」他握住她的手,試著給她安慰。
她想抽開,他執著地握住。
她搖搖頭,淚水更泛濫。「你知道最過分的是什麼嗎?其實我根本不確定自己到底為什麼答應跟他交往?是因為真的喜歡他嗎?或者只是想要自由……我可能根本沒那麼喜歡他,卻因此害死了他,我對不起他,真的很對不起他……」
她哽咽,傷心地說不出話來,肩頭陣陣輕顫。
他心一緊,不覺展臂環住她,將她摟進懷里。「這不是你的錯,善雅,別這麼自責。」
她倏地推開他,揚起臉,激越地輕喊︰「你不要對我這麼好!不要接近我,更不要動搖我。我不能接近你,這是不對的……」
她迷亂地低語,而他看著她雪白的容顏,忽然懂了,心髒狂跳不止。「你也是喜歡我的,對吧?」
她倏地一凜,急忙搖頭。「我沒有,沒有……」
「你有!」他堅定地握住她雙肩,強迫她直視自己。「你喜歡我,善雅,你就承認吧,你為我心動。」
是,她是喜歡他;是因他心動了,但怎麼能夠?怎麼可以?
她顫栗地落下一滴淚。「我不能再愛了,沒資格這樣做,我已經有婚約了……」
「那就取消那個婚約,你不需要嫁給自己不喜歡的男人,你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
「你不懂的——」
「我懂。」他打斷她。「你只是太溫柔、太善良了,你把太多責任攬在自己身上,要求自己什麼都要做到最好,絕對不可以讓最親近的家人失望。」就跟他那個傻哥哥一樣。「你真傻!傻女孩,何必要活得這麼辛苦?」
他憐惜地擁抱她,緊緊地,像要將柔弱的她揉入體內,受他保護。
「我不覺得辛苦。」她用力咬唇,忍住脆弱的啜泣。
「可是我心疼你。」他在她耳畔低喊。「你知道嗎?看你這樣平靜無波地過日子,我好心疼。你大笑過嗎?大聲哭過嗎?知道你前男友失蹤的時候,你有痛快地哭出來嗎?」
沒有。
善雅蒼茫地想。得知家翰失蹤的時候,她趕來台東這座小漁村,跟著她父母一起站在海岸,無助地看海巡人員沿海打撈。
他們找不到他的尸身,無法確定他的生死,而她,只是像木頭人似地呆站著,不哭不喊。
他的父母很怨她,說她冷血無情,不值得他們兒子的痴情狂愛。
但她不是無情,只是太震驚了、太自責了,才會無法任性地痛哭失聲,身為始作俑著的她,哪有資格表現崩潰?
她憑什麼哭?憑什麼讓別人來安慰她?是她的錯啊,都是她的錯……
善雅用力抓住斑晉風衣襟,像溺水的人抓住啊木。那時候,她多希望能有個人來救救她,告訴她,家翰會平安回來。其實她也想有人來安慰自己,告訴自己這場意外不是她的錯,只是老天捉弄。
她也想哭的,早就想痛快地哭一場了……
「你哭吧!」他輕拍她的背,撫慰著她的嗓音溫柔得教她心碎。
「在我面前,你盡避盡情地哭。」
真的可以嗎?她真的可以哭嗎?犯錯的人也有資格哭泣嗎?
善雅細聲嗚咽,淚水一顆接一顆流落,她哭著,啜泣不斷,雖然哭的聲音仍是低低的,有點壓抑,但那的的確確是哭泣。
經過這麼多年,她終于能放縱地哭出來了——
她在他懷里入睡。
哭累了,她就這麼靠著他肩頭,疲倦地閉上眼,而他體貼地用一條睡袋裹住兩人的身體,不讓她著涼。
天色漸明,空氣中的薄霧逐漸散開,沉睡的海水亦驚醒,輕輕地沖刷岸邊,高晉風听海浪吟唱,俯看善雅秀氣的睡顏。
她的眼哭到微微紅腫,他心憐地以指撫模。
海天連線處,慢慢泛亮了紫色的霞彩,星星一顆一顆滅黯,取而代之的,是暖橘的陽光。
善雅仿佛也感受到天地的變化,嚶嚀一聲,緩緩睜開眼。
迎接她的,是最美麗的日出,日輪安靜地自雲上浮現,映亮海面金光燦燦。
她不禁屏息,為眼前迷離壯闊的美景而感動。心弦震顫,應和著海濤的聲韻,悠悠地唱歌。
斑晉風微笑望她。「醒啦?」
她怔了怔,這才驚覺自己一夜沉睡于他的懷抱,有些甜,有些羞澀,臉頰暈染嫣紅。
他牽著她的手站起身,兩人肩並著肩,欣賞日出。
這一刻,猶如魔幻情景。
許久,他才揚起沙啞的嗓音。「你有什麼感覺?」
她沒立刻回答,深吸口氣,在心頭低回品味著一切。
「我覺得今天的自己,跟昨天不一樣了。」說著,她凝睇他,嫣然一笑,那笑甜美如詩。
他不禁心動,伸手捧來她的臉,憐愛地在那嬌軟的菱唇印下深深一吻。
她閉眸,溫婉地承迎,沒有拒絕。
陽光著兩人相依偎的剪影——
同一時間,剛從一場徹夜狂歡的派對歸家的閻英秀接到一通期待已久的電話。
「真的?你確定有拍到照片?」她興奮地問。
「嗯,照片已經傳過去了。」
「是嗎?我看看。」她拿下手機,點開圖片檔案,一張清晰的照片顯現,畫面是一對男女在海邊擁吻。
另外還有幾張照片,都可顯示出這對男女之間恐怕有不尋常的關系。
「他們昨晚在台東一間民宿投宿,從晚上到天亮,兩個人都在一起。」電話那頭的男人跟她報告詳情。
五分鐘後,閻英秀掛電話,看著已經確實存在手機里的「證據」,目光陰沉。
「這下可好,跟自己未來的小叔偷情,荊善雅,我倒要看看你這個正經八百的淑女還怎麼裝下去,哼!」
她冷冷一笑,想了想,撥電話給自己熟悉的八卦記著。
兩人相識以來,高晉風還是初次享有開車送善雅回家的榮幸。
他很興奮,一路上都哼著歌,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善雅見他笑嘻嘻的簡直像個大男孩,忍不住也偷偷抿著笑。她可以感覺到,坐在身旁的這個男人確實是鐘愛著自己,他的感情幾乎要沸騰。
而她自己,同樣是心頭小鹿亂撞,若不是一向自制力高強,恐怕也會像他一樣把持不住,高歌歡笑。
「到了。」
家門就在前方,她開口要他停車。
他看看她,又看看前頭走日式風格的獨棟樓房,樓外有個禪味十足的庭院,養著一池魚,種著山茶花,鋪著彎曲石板道,錯落幾盞石燈籠,中央一個石水缽,流水經過竹管,敲出規律的聲響。
「這就你家?」
「嗯,是我家。」
好別致的一棟樓房,簡約平實,絲毫不見奢華,通常一般大富大貴之家總會盡力在房屋內外作文章,雕梁畫棟,極盡風流,但她家顯然不走這種風格,蘊著禪風的庭園和她本身的氣質很像。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書香世家。
斑晉風想起自己家那種瓖金嵌銀的絕代風華,不禁苦笑,難怪旁人都批評他們是暴發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