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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暖冬(上) 第3章(3)

他一下子說了一大串,她本擔心瞧不懂他說啥,可眼前的男人,卻如同以往一般,特意放慢了速度,還邊比著兩人當年交談時協助她了解的手勢,讓她幾乎沒有任何困難就能辨識出他在說什麼。

而她怎樣也沒想到,這男人起樓,為的不是別的,竟是在為刻書的工匠們找往後的生計,她驚訝的看著他,才發現眼前的男人,和當年那個教她念書寫字的家伙,原來還是同一個。

人人都說他是小霸王,卻不知他其實面冷心熱。

可她曉得,知道他心好,她就是活生生的例證。

見她瞪大了眼沒反應,他不由得問︰「怎麼,你覺得這主意不好?李總管說我太年輕,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可我認為這是可行的,是他太過守舊。」

即使他裝作不在意,可冬冬卻仍瞧著了他眼底閃過的那絲不確定,不禁微笑搖了搖頭,說︰「不,你是對的,再沒人比那些刻版的老師傅更適合賣書了,他們一個個都能將四書五經倒背如流呢。」

聞言,他也笑︰「那是真的。」

「你這主意挺好,我想李總管會反對,也只是因為起樓的成本不低,若這書樓的生意不成,怕會讓人把你給看輕了。」

他一怔,瞅著她追問︰「你怎知道?」

冬冬看著他,遲疑了一下,本不想多說,可再一細想,決定還是將話說明白︰「前些日子,我送豆腐到客棧時,瞧見李總管和友人在那兒用餐聊到這事。說你年紀尚輕,不少商家認為易家生意好,都是你爹當年的庇蔭。起樓不是小事,李總管擔心,你年少氣盛,硬要做這事只是為了爭一口氣。」

她話到一半,瞧著他臉色忽然一沉,不禁問︰「你是為了爭一口氣嗎?」

「你覺得呢?」他將擱在桌上的雙手交叉,瞅著她問︰「我是嗎?」

冬冬直視著他的眼,想了想,微笑回道︰「一半一半吧。」

他挑起眉,再問︰「怎麼說?」

「你當然是想爭一口氣,可你想幫老師傅們也是真的。」

「即使那些師傅老覺得我不成才?」他瞧著她問。

她慢條斯理的說︰「就是因為老師傅們覺得你不成才,你才更想做番事業給他們瞧瞧不是?」

這話,讓他笑了起來,「原來你還記得。」

「我當然記得。」她笑著說︰「當年你帶我去印坊里瞧,讓我模那些一片又一片刻滿了字的雕版,我還記得那些字都是反的呢。你告訴我字得刻著是反的,刷了油墨印到紙上,才會成正的。」

她一說,他也想了起來,笑道︰「我記得你那天模了滿臉都是油墨,出來時還把老師傅們嚇了一跳,以為是我惡作劇畫的,他們後來整整一個月不給我好臉色瞧呢。」

她又笑,不好意思的說︰「我同他們解釋過了,可他們不信。」

「我知道。」他做了個鬼臉道︰「誰教我小時候太皮,有前例在先。」

「前例?」她瞅著眼,好奇的問。

「小時候夫子押著我寫字,我煩了,拿了毛筆趁夫子睡著著,在他臉上畫了好幾只王八,他醒來發現後,氣得立馬走人。」

「真的?」她杏眼圓睜。

他瞧著她坦承︰「事實上,我氣走了好幾位。」

她笑了出來,「那你書還念得那麼好?」

「我書念得不頂好。」他忽然謙虛的說。

「你都能教我識字了。」

瞅著她,他突然噙著笑道︰「我那是因你,才開始認真念書的。」

「啥?」她一愣,呆看著他。

「我得教你識字啊,自個兒不懂怎成?」他好笑的道︰「你老是把我問倒,我只好回去再翻書問夫子,夫子瞧我轉性,感動得差點痛哭流涕,到今兒個,他自個兒在外開學堂,還拿當年讓我改邪歸正的事跡到處顯擺說嘴呢。」

她知道那位夫子,連她都瞧過他在外和人說這事,說得口沫橫飛的,她還真當是這位夫子多有能耐呢,誰知個中原由竟是如此。

她傻眼瞧著她,跟著噗哧又一笑,忙以手背掩嘴忍住,但他卻擺了擺袖,仰起頭,鼻孔朝天的學起那夫子來。

「嘖,幾個毛孩子算什麼,想當年,那人稱小霸王的易家少爺說有多冥頑不靈,那就有多冥頑不靈,可在老夫我的諄諄教誨之下,還不也收起了性子?」

說罷,他還學那夫子,模了模嘴上那不存在的八字胡,道︰「再頑劣的孩子,到我的學堂來,那定也要學會什麼是規矩。」

他那德行說有多像就有多像,害她想起那夫子得意囂張的模樣,不禁又再次笑了出來,他說完也笑了起來,兩人笑著一對眼,再憶起那夫子,更是雙雙笑得停不下來,上氣不接下氣的。

這一笑,把最後飄浮在空中的陌生都笑去。

好半晌,她才回過氣來,想起自己好久都沒這樣大笑過了。

然後,他又和她聊了好一會兒,兩人這幾年沒真的能說上話,這一聊,半天也沒能停下來。

那一晚,他留在她這兒吃了飯才走。

之後,隔三差五的,他就會來看她,和她說說話,聊聊天。

一開始她不知道他為何要來找她,幾次想問,她也問不出口,後來她才發現,他只是需要一個地方,讓他能什麼也不需要多想。

他是個紙坊的大老板,肩上擔著好幾百人的生計,可他才剛滿二十,人人都瞧他年紀輕,他只要走錯一步,便有人等著笑話他。

因為如此,他在外頭,不能有丁點的示弱,即使是在李總管面前也不行,縱然回到家里也不能放松。

所以,他來找她。

表面上,是來找她買豆腐、喝豆漿、送新印好的書來給她;實際上,他有時常來就是坐著看書,或和她閑聊,甚至借她床榻睡覺。

這其實不合規矩,她還雲英未嫁,要讓人知道了,會有很多閑話。

可說真的,她耳有殘疾,成年後也沒和人瞞著,附近的人都知道,加上兒時她的遲緩和蠢笨,讓大部分的人對她還是有同樣的認知,她還真不覺得有人會娶她。

就算真的有,她也不想嫁。

她不想讓人覺得委屈,更不想委屈自己,日子這樣過,也沒什麼不好。

所以,她不曾阻止他來。

她清楚自己欠他很多,而她確實很喜歡和他聊天說笑。

和其他人不同,他知她不呆不傻,也尊重她的意見,能夠理解她的想法,他當她是個普通人一樣對待,還喜歡和她一起吃飯,嘗她煮的菜。

打從爹爹走了之後,除了固定販賣的早點,她很久沒特別煮菜給人吃了,她沒想過她竟然會想念看人吃她做的料理的感覺。

可她真的想念,她喜歡煮那些豆腐料理,卻沒人能品嘗,而他是懂吃的人,真的懂,還會挑呢。

因此,每每看著他把她做的料理吃下肚,都讓她有種莫名的成就感。

三年過去又三年,他持續的來訪,她家的書也日漸增加,在她房里擺了滿滿一牆。

然後,她才終于確定,自己撿回了這多年前的良師益友。

她珍惜著這得來不易的友誼,珍惜他偶爾的夜訪。

她總會為他多炊些飯,多煮些菜,同他說笑聊天,听他抱怨叨念,和他一起看書,評論書中人物的喜怒哀樂。

冬冬清楚,也許哪一天,說不得哪一天,這段友情也會無疾而終,可她不想去多想,只珍惜現在。

珍惜他願意認真听她說話,也同她說話的可貴時光……

這一夜,兩人吃完了飯,易遠見她收拾了碗筷,卻沒將擱在桌上的書拿去,不禁瞅著她問︰「我以為你期待這書很久了。」

「這書太貴,我買不起。」她拿抹布將桌子擦拭干淨,瞧著他說。

「你知道我沒打算和你收錢。」他老大不開心的說。

冬冬拿著一壺熱麥茶回來,道︰「無功不受祿。」

「那以往那些書你又都拿了。」他好笑的說。

「那些書沒那麼貴。」她不客氣的挑眉說︰「就拿你的飯錢抵了。」

「飯錢有那麼貴嗎?」他自個兒倒了杯茶,笑道︰「你這黑店啊?」

「你啊,吃米不知米價,嘗肉不知肉嬌。」她將抹布往水盆里一掛,雙手朝腰上一叉,笑著說︰「我一小小豆腐店,哪禁得起你這小霸王三天兩頭的來叨擾,若不是為了這些書,我早把你趕門外去了。」

「那這本你照抵啊。」他說著,自個兒從她櫥櫃里拿了一盅剝好殼的松子出來,坐回位子上吃著。

這家伙還真是越來越把她這兒當他自個兒地頭了。

「我不是說了,這書太貴。」她笑著嗔他一眼,「我要真拿了,還不得天天供你這大爺大魚大肉的。」

「所以你不要嗎?不要那我收回去了。」說著,他也不客氣,將書拿起來就往懷里收。

「喂,你等等—」她瞧著忙朝他伸手,將書搶了回來︰「誰說我不要啦?」

「你不是說太貴?」她好笑的瞧著她。

冬冬捧著那本書,壓在心口上,就怕他又拿回去,只忙道︰「太貴所以我得先和你商量啊。」

「怎商量?」

瞧著那像山大王似的,著二郎腿,坐在那兒吃她零嘴的男人,她擱下了書,從房里拿了一只棋盤出來。

「咱倆來下盤棋,我若贏了,這書就是我的。」

他一怔,微訝的問︰「你會下棋?誰教你的?」

「誰教的重要嗎?怎地,你怕輸啊?」冬冬知他性子,瞅著他故意說。

丙然,他被這話一激,立時道︰「我怎怕輸了?下就下。」

她將棋盤擺好,他更是幫著兩碗棋子也擱上了桌。

她滿心雀躍的拿了白子才要擺棋,他就伸出了大手,「等等。」

「你想先嗎?」冬冬瞧著他。

「不,你要先,我可以讓你先。但是……」他將黑子擱在指頭間翻轉,壞心腸的笑問︰「你說你贏了,書就歸你,可沒說我若贏了,能得到什麼啊?」

瞧他這麼一說,她眼也不眨的說︰「若你贏了,這書我就不拿,還供你坊里的人白吃一個月的豆腐。」

「這麼豪氣?」他挑眉,直言,「雷冬冬,我可不會讓子的。」

「讓子多不好玩啊。」她笑著說︰「我就想知道自個兒棋下得如何,你想讓我還不願意呢。」

「你這是利用我看高下啊。」他好笑的說︰「那得讓我先了。」

「可以。」她手一翻,掌心朝上,笑盈盈的擺了個請。

「那我就先了啊。」他也不和她客氣,將那黑子轉到食指間,一指就將黑棋給壓在了棋盤上。

她飛快也下了一白子,兩人一黑一白,連下了五六子,他才稍稍緩了一緩,微訝的瞅著她。

她說要下棋,他可沒想到她還真的有兩把刷子。

他又下一子,這一回,換她遲疑了。

他沒催她,就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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