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睡得昏沉不安,丑時剛過,她就爬了起來,準備將泡好的黃豆拿來磨,誰知才剛開門,就見他靠坐在她店門口睡覺,她門一開,他就往後倒了進來。
她嚇了一跳,怕他磕著了腦袋,忙跪下來伸手去接他的頭,剛剛好即使用大腿和雙手接住了他。
「你怎在這?」她驚疑不定的問著那張開眼的家伙。
「昨夜我和人應酬,過來時你已經睡了。」他枕在她大腿上,往上看著她,傻傻的笑著︰「我想你起得早,等一會兒你就會醒了。」
因為是倒著的,他說的話,她只懂了一半,可一半也就夠了,他滿身的酒氣,一嘴酒與蒜、肉和魚的口臭,這補足解釋了另一半。
他閉上因酒醉浮腫的眼,喃喃道︰「我好累,再讓我躺一下,一會兒再叫我。」
這男人可知他現在是枕在她腿上的?
她傻眼看著他,可他已經開始打起呼來。
老天,雖然現在才丑時剛過,街上沒人行走,可等天亮就不是這回事啦。
要讓人瞧見他睡她腿上,那可不是三言兩語的閑話能了事的。況且,他整個人可是躺在門檻上的,這里睡能舒服嗎?
她不得不將他扶坐起來,拍著他的臉道︰「易少,你醒醒,別睡這,要睡你回家躺床上睡啊。」
他睜開惺忪的眼,瞅著她咕噥。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我看不懂。」她困擾的道。
「我不想回去……況且……太遠了……我走不回去……」
他說得對,他這樣子,別說是走回去了,能走出這鋪子就很偷笑了。更何況,外頭天寒地凍的,雖然還沒開始下雪,但依她看,下雪的事業就是這兩天了,就算他敢,她也不敢讓他一個人走回去。
「那你先起來好不好?」她哄著他。
「去哪?」他問。
是啊,去哪?
這問題問得好,她遲疑了一下,只得道︰「先去隔壁,那兒有床。」
听到有床,他點頭同意,在她的協助下站了起來,搖搖晃晃的穿過門簾,到了房里,癱坐在床上,跟著就往後倒上了床。
在外頭待了一夜,他全身上下又冷又冰,就連靴子也濕了大半,她知他這樣會著涼,只得替他月兌了靴與襪,再月兌了外衣。
幾年不見,他長得又高又壯,替他月兌下衣服不是件輕松的工作,幸好也就外衣被水氣浸濕而已,可在他靴襪之下,他的腳卻已經凍到像冰塊一樣。
她端來熱水,用浸濕的布巾將他病了的大腳包起。
他發出一聲嘆息,她交替幫他的腳熱敷了幾次,才把他的大腳擦干,擱在床上,塞進被窩里。
怎知她才塞好他的腳,一回頭卻發現他竟坐了起來,眯眼瞧著她。
她愣住,才想開口要他躺好,他已經抬起手,在半空中揮試了兩次,才把手放到她臉上,緩緩吐出三個字。
「雷冬冬?」
「是,我是雷冬冬。」她將他的手從臉上拉開,開口和他確認。
「你晃得好厲害。」他說。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家伙真的是喝醉了。
「你在發抖嗎?」他開口問。
她搖搖頭,止不住到嘴的輕笑,豈料他卻以大掌覆著她的臉,認真的道︰「別怕,你不需要害怕,你懂嗎?」
她一怔,傻看著他。
「沒人告訴我,你爹走了……」他看著她,黑眸深深的說︰「你應該告訴我,你爹走了……」
她喉頭微緊,瞧著他,說︰「我不知道你在乎。」
「我在乎……」他倦累的閉上眼,「我們是朋友啊,我當然在乎……」
朋友,她一怔,原來他還當她是朋友。
當她發怔時,他毫無預警的往後砰的一聲倒回枕頭上。
她嚇了一跳,真怕他這樣一倒會敲壞了腦袋,幸好他像是半點也不疼似的,只開口。
「對不起……我很抱歉……我會照顧你的……」
這話讓她又呆,想說自己是哪兒誤會了,可像是怕她沒看見一般,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復著。
「我會照顧你的……我會照顧你……我會……」
當他的雙唇終于不再開合時,他瞬間又開始打起呼來。
她呆看著這躺在她床上的男人,還是有些懷疑自己剛剛看錯了他說的話。
可是他剛重復了那麼多遍……那麼多遍……
「說啥呀,這傻子……」她好氣又好笑的嘀咕著,可雖然她不覺得自己需要照顧,卻還是沒來由的感動起來。
他喝醉了,這只是醉話。
他告訴自己,替他蓋好被子,這才拎著他半濕的鞋襪轉身,回到前頭去準備開店的工作。
易遠睡了好幾個時辰,等到他醒來時,午時都過了。
忙完了店里的事,她進房去查看他,只見他已經醒了,正站在床邊,當他瞧見她時,俊朗的臉上浮現尷尬。
說實話,她也覺尷尬,雖然曾經很熟,可兩人幾年沒聯絡,他一見面就喝醉了酒,胡說了些話,他怎能不尷尬。
可瞧他雙眼浮腫,頭發亂翹,還光著腳丫的模樣,不知怎,她突然忍不住想笑。這家伙在外頭,現在可是有頭有臉的人,她偶爾遠遠見著他,他總是衣冠楚楚、一臉肅然,看來比他實際的年紀沉穩干練許多,怕是沒幾個人見過他這德行。
他抬手扒著黑發,瞅著她,一臉無辜的問︰「你有看到,我那自己長腳跑走的鞋襪嗎?」
這一問,還是讓她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張嘴回道︰「它們濕了,自個兒跑去灶旁取暖去了。」
她一笑,他也跟著笑了,朝著她眨眼,道︰「好一雙聰明的鞋襪。」
「坐下吧,我去拿來。」她輕笑說著,轉身出去把烘干的鞋襪拿來還給他。
他把襪與靴穿上,當他走出房時,只見先出來的她站在桌邊,倒了一杯清茶過來,又給了他一碗清爽的小蔥拌豆腐。
他沒有抗拒,只是在桌邊坐了下來,安靜的吃著。
冬冬瞅著他,有很多問題想問他,問他為何多年前拉開了兩人的距離,事隔多年為何又要在街上認她,問他昨夜為何還來找她,問他為何不想回家……
可到末了,卻一個也沒問出口。
眼前的家伙,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教她識字的小伙子,他二十了,變得又高又壯,長相也不再稚女敕,是個大老板了,易家紙坊的大老板。
易家的紙遠近馳名,方圓好幾百里的人家都和易家紙坊買紙,就連一些名家文士們,都會托人大老遠的來買紙。
他家的作坊就在縣城的另一頭,光是造紙的工匠就有數百名,那還沒加上易家的刻版印書的作坊呢,這城里家家戶戶幾乎都有人在易家紙坊工作,就算沒在那兒工作,也多少沾得上邊,得看易家的臉色過日子。[派。派。手。打]
事實上,就算說這整座縣城是易家的,大概也沒人會反對。
所以,他兒時才會被人稱作小霸王,不只因為他脾氣差、力氣大、愛和人打架,更因為沒人敢得罪易家。
他爹在經營紙坊時,成立了印書的作坊,讓易家百年紙坊再現榮華,雖然他爹死後,易家一度又衰敗了下來,但他娘靠著幾位老師傅,勉強還撐著,這幾年他接手後,沒兩年就再一次聲名日遠。最近還有人說他打算在岳州城里大興土木蓋書樓,專門販賣書籍與成紙。
起樓呢,這可不是小商小號能做的事;況且,岳州可是商業大震,能在那兒起樓的,都是知名商號,沒點本事,可無法在那兒待下去的。
說實話,她知道這事時,還真的有些與有榮焉的感覺。
這人,曾教過她識字呢。
瞧著那低頭吃著小蔥拌豆腐的男人,她抹去心中那些胡想,開口問︰「還要茶嗎?」
「嗯。」
她替他又倒滿了茶。
他將那豆腐吃完了,擱下了碗,拿起那熱茶喝了一口,這才抬起頭朝她看來。
那種陌生的感覺,再次浮現在空氣中,很久以前,他曾經握著她的手,教她怎麼寫字,但那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事實上,那感覺幾乎像是上輩子。
「好久不見。」他客氣的說。
「嗯。」她瞧著他,也客氣了起來。「好久不見。」
他看著她,然後道︰「我听說你爹走了。」
「嗯。」她點點頭,「他走了。」
「所以,這就你一個人了。」
她再點頭。
有那麼一瞬間,他看來有些不安,像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希望他不要又說起要照顧她的事,那感覺很怪。雖然她听不見,但她的生活過得還可以,不知為何,她不太想要她是因為可憐她才說要照顧她。
所以,她開了口,微笑道︰「听說你要在岳州起書樓,是真的嗎?」
「是真的。」听她提起這話題,他幾乎松了口氣,回問︰「你听誰說?」
「我去岳州買黃豆時,那兒的掌櫃同我說的。」她微笑再問︰「說你買了塊地,打算大興土木起樓。」
「嗯,昨兒個就是岳州城那兒起樓的木匠師傅,特別來這同我商議起樓的事。」他微微放松下來,扯著嘴角︰「那起樓的木匠好酒,猛灌了我好幾壺酒,才會拖得這麼晚。抱歉,擾了你。」
怕他想起昨晚睡前的那些事,她忙搖頭,再問︰「你怎麼會想到要自個兒起書樓,易家不是向來就是造紙印書而已嗎?」
說到這,他精神一振,興沖沖便道︰「近年洞庭這兒的紙坊、印坊一家家開,如果光是做成紙或印書,人不一定只找我,所以我想若是能從印書到販售都自個兒來,把紙坊的生意做得更大,非但能省些錢,還能掌握更多條件。再且,刻版很耗眼力,老師傅們年紀大了,眼花看不清,也能退下來到城里書樓工作,那些書字字句句都他們刻的,沒人比他們更曉得哪本書里是寫些啥,若讓他們去賣書,豈不一舉兩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