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蘆葦叢,楚仁懷正想開口喊名字,臨時卻想到柳葉听見可能會逃跑,遂閉口悄悄尋找。
他愈走近,傳來的潑水聲愈大,當他繞過一堵山石引頸一看,不禁一嚇,他看到一名女子將自己一頭長長的黑發散放在石頭上。
他立刻轉過身,喉頭發干,咽了咽口水,試著叫喚,「柳葉?」
「啊!」一陣水濺聲揚起。
「別怕,是我,嚇著你了?」
「還……還好,你怎麼來了?」柳葉把自己泡進溫泉中,浸到頦下。
「我……」楚仁懷一時顯得手足無措,即使皇帝騷擾他,都不曾有過這樣的尷尬。「田嬤!田嬤!」急亂中他想起田嬤,可毫無回應。
「楚公子,別喊好不好?若是引來別人可怎麼辦?」柳葉顯然也急了。
「是,是……」楚仁懷連忙住口。
經過一場忙亂之後,彼此都鎮靜下來。
「柳葉,你還在嗎?」楚仁懷這回鎮定多了。
「還在。」
「你安靜在那兒听我說。明早我和壽公子就要起程回京了,壽公子說過些時候,不定會接你上京,這點請你放心。」
楚仁懷對她的言詞開始恭敬起來,可柳葉並未察覺,只是困在溫泉里听著。
「你沒事吧?」
「沒事,楚公子……您是特地來道別的嗎?」
「嗯,我不在的時候,如果想找人幫忙,田嬤是可以信任的人。」
「田嬤……」
「對了,我還沒說過吧,田嬤是我王府里的人,那封沒有寄出去的家書,就是特地去函要請她過來的,她扮成乞婆住在府後的廟里,以便與我聯絡。」
「是,我記住了。」
楚仁懷心中的擔石放下了一些。
「還有些事,等你到了京城……再談了。」
月升東方,望眼過去一片銀穹,好不亮眼。
「楚公子……」
「怎麼了?」
「我……我頭好暈……」
「水太熱了!快上來!」
「哦……」
等了一會兒,仍沒听見動靜。
「上來沒?」楚仁懷差點引頸越過石頭去看。
「沒……」
「怎麼還不上來?」楚仁懷急了,不禁發怒。
他不走,她怎麼上來?
「我的衣服在你身旁的那塊石頭上……」
這下,他反應過來了。
「哦!我真胡涂。」楚仁懷以手中的折扇敲了下自己的額頭。「我到另一邊去,等我說好了,你就上來。」
柳葉等了一會兒,便听見一聲「好了」,那比之前的話聲來得稍遠些。
一時間,只听見風掃蘆葦聲。
「好了。」柳葉帶著靦腆的笑出現在他面前。
一瞬間,楚仁懷覺得眼前剛出浴的她,水水女敕女敕的,身上還透出清爽沁人的香味,給人一種不出的嬌美,仿佛連周圍的空氣都變得清新無比,令人舒爽至極。
「走吧。」他側讓一步,與她並肩而行。
他這時的態度已和昨日的心態大不相同。若真論起,現在柳葉的身分和他比起來,柳葉是君,他反倒得對她稱臣。
真是名副其實的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楚仁懷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引起柳葉好奇地瞧向他。
「沒事,是我多愁善感。」他給了一個倦懶的笑。
「不是只有女子才多愁善感嗎?」
低眼瞧見一張嬌憨天真的面孔,他心涌起一股暖意和責任感。
「男子也有,只是不說多愁善感。」
「嗯……」柳葉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我臉上有什麼嗎?」楚仁懷笑問著。
「像小郡王您這樣的身分也有煩心事?」
「嗯,是呀,不只有,而且比平民百姓煩心的事還要難以解決。」
「是什麼事呢?說出來,也許我可以幫你排憂!」
楚仁懷只是笑而不語,令柳葉一時了悟,頓覺羞赧。
「是我不自量力。」
「不,柳葉,」楚仁懷停下來,雙手扳住她的肩膀,撫慰地說︰「有一天,你會發現自己是多麼重要的人。記住我的話,別妄自菲薄,嗯?」
「嗯!」柳葉不明其深意,但听話地記住他說的話。
她乖巧溫順的模樣,在月夜中更顯得柔婉嬌媚,讓他不禁瞧得痴了,扶住她肩膀的手勁不禁也加重些力量。
「走吧。」
楚仁懷一手攬過她的肩,一起漫步下山。
***
兩人來到藥神廟。
「田嬤!田嬤!咦?我吩咐她在這兒等我的。」
楚仁懷第一次來這里,說著就要從大佛旁的側門進入。
突地,一個黑影從後方閃了出來,一聲沉悶擊響,接著一個重物倒地聲,便沒了聲息。
「老婆婆,老——」柳葉站在門口輕喊,忽然覺得楚仁懷的聲音怎麼停了,心里正預感到什麼,倏地眼尾一閃,隨即倒吸一口氣。「娘!」
元娘一步步慢條斯理的逼近,手中猶拿著剛擊倒楚仁懷的鐵棍。
「虧你還認得我這個娘,你不是準備拋下我,去京城過你的榮華富貴日子嗎?」
「娘,我只是不敢回府而已,怕你們怪罪……」
「傻孩子,再怎麼罰你,你還是娘的孩子啊,你一天一夜沒回來,不怕娘擔心你?過來,讓娘看看你。」
「是。」柳葉猶豫不決的走過去。
一靠近,元娘即出其不意張臂擁住她。
柳葉渾身僵硬,這是元娘第一次以母親的身分抱著她,更駭人的是,從她的肩膀看過去,楚仁懷的身影就躺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娘……」柳葉小心地不敢觸怒她。「您來帶我走的吧?咱們回去吧。」
「本來想回去,不過這里也挺好的。跟我來!」說著,她拉著柳葉就走。
此時的柳葉就像耗子見到了貓,只有求饒的份。
「娘,」柳葉雙膝跪了下去,「以後我一定全听您的,求您這次算了好不好?」
元娘似乎沒听見也沒看見她的哀求,逕自死命地拖著她往內屋里去。
柳葉感到恐懼,開始掙扎起來。
元娘似乎是這方面的天生好手,柳葉的雙臂始終掙月兌不了她。而任由她怎麼哭求,元娘始終不心軟。
柳葉一路被拉到一處鐵柵前,柵後是深不見底的窖穴,里面仿佛躲著可怕的東西,正等著臠物送上門來。
「你不知道有這個地方吧?連你那個老婆婆也不知曉呢!里面深入地底有二十尺,可能是被盜空的古墓窖穴,等著哪一天讓我使用!炳哈哈……」
元娘夜梟般的笑聲,激得柳葉渾身一陣寒顫。
只見元娘笑聲一止,隨即打開鐵柵,將她往內一推——
「啊——」
隨著驚呼聲,柳葉從窖穴口滾了下去,當她掙扎著爬起來時,赫然看見身旁有另一個軀體。「老婆婆!」
「不錯,正是你的老婆婆。」
元娘慢條斯理地走下來,以獰惡的嘴臉、猛虎嗜血般的狂態一步卡逼近柳葉,手上那根鐵棍拖在地上發出令人驚悚的聲音,令柳葉害怕地急忙倒退。
「她也是我的舊識!沒想到這麼多年了,她居然潛伏在這里!她還以為我認不出她來!哼,老村婦就是老村婦,十八年前被我算計,十八年後又斗不過我,沒半點長進,教人怎麼瞧得起?」說著,她輕蔑地踢了一腳昏迷不醒的田嬤。
不知不覺中,田嬤被這一腳踢得蘇醒過來。
「上面的入口已經被我封死了,現在任你喊破喉嚨,也沒人救得了你!」
「娘!您打我罵我,我心甘情願,可為什麼還要對小郡王行……行凶?」
「所以啊,即使他是未來郡王,只要阻礙了我的計劃,就得死!」
柳葉听得不寒而栗。
「可是,他是小姐的未婚夫呢!」
「不再是了!」元娘惡狠狠的大吼,「你讓這一切全改變了,王爺不愛千金小姐愛丫環,丫環竟變做貴戚的義妹!如此囂張的行徑,你將小姐置于何地?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讓你活下來!你準備在這里等死吧!」
「娘!」
「別叫我娘!我不是你娘!」
元娘丟下柳葉,反身打開另一密道,逕自鑽入。
「娘!別走——啊!」柳葉忽然驚叫。
元娘正待回頭,忽覺背後有一道黑影撲來,兩條人影頓時糾纏不清,一起滾下密道,在密門幾乎同時閹上之際,傳來田嬤最後的呼喊——
「柳葉快逃!」
「娘!老婆婆!」柳葉奔到已闔上的密門前,許久不見回音。
她試著努力打開,密門卻毫無動靜,而上面的密道入口也被娘封住了。
她筋疲力竭地回到密室,癱坐下來,心系著密門內的田嬤不知如何了,更心懸著密門外生死未卜的楚仁懷。
想到這里,她埋首低聲啜泣,渾然未覺身旁的地上有一個囊袋。如果她看到,便會認得那是田嬤的秘密法寶——可可丸。
***
一天一夜過去,柳葉生死不明。
而楚仁懷呢?
他被發現得最早,當夜就被送回柳府,如今,御林軍浩浩蕩藹來接楚仁懷和皇帝回宮。
「皇上,請您先回去,臣還要留在這里等消息。」楚仁懷勉強撐起身子坐起來。
「你現在這樣子,一點忙也幫不上啊!」皇帝心疼的說。
「不,這次沒有等到任何結果,我絕不會離開!如果她這次再生意外,臣無法再原諒自己了!」
「愛卿……」
皇帝從未見過情緒如此脆弱的楚仁懷。他是柳葉的義兄,雖然擔心,但和楚仁懷的情況一比,就顯得慚愧了。
皇帝最後還是先回京城了。
「壽公子起程走了。」待皇帝一走,管家即來西廂房報訊。
「確定走了?」楚仁懷問。
「確定,小的看見御林軍囪薄儀仗的浩浩蕩藹走啦。」
「太好了!」楚仁懷忽然生龍活虎地從床上跳下來。「這些天可真把我憋壞了。」
「恭喜小郡王康復!」
「多虧岳陽城內走江湖的把式,沒想到民間臥虎藏龍大有人在,光是氣功,腦內震傷就好了一大半!」
「那是小郡王有福,遇到那些江湖人賣藝到這里。」
這時,一名家丁急匆匆的沖進來。
「小郡王!回來了!回來了!」
「誰回來了?講清楚!」楚仁懷喝問。
「女乃娘!女乃娘回來了!」
楚仁懷心頭一冷,瞬間臉色化為嚴肅。
「去看看,帶路?」
***
前廳,柳府上上下下的人幾乎全趕來了。
元娘像個半瘋的婆子,披頭散發,驚魂未定,語無倫次。
「有人追殺我!好可怕!」
「元娘,追殺你的人呢?」柳學仁問。
「她、她——瘋了!滿口胡言亂語,見人就追殺,我真是倒楣給她遇見!」
廳堂外,傳來一陣騷動。旋即,一群家丁追著一老婦來到廳堂中。
這老婦正是田嬤,她手里握著的正是元娘的鐵棍。
「就是她!就是她!快把她抓起來!」
田嬤不理會元娘的鬼叫,逕自向主人自我介紹,「柳大人、柳夫人,還認得小的嗎?小的是當年接生貴千金的接生婆,田大娘。」
「認得。」柳夫人先認了出來。「可是田婆,你現在這樣——」
「今天我是來討公道的!」田嬤指著元娘說︰「當年的金耳環是她故意栽贓給我的,我要你今天在眾人面前向我認錯!」
「哼,那是你自己手腳不干淨,竟還想賴在別人頭上。老爺,這人失心瘋了,該當立刻抓起來隔離,免得危害無辜!」
「這件事有證人,楚世子可以證明我是無辜的!還有一事,是關于令府的千金。」
「關于我?」柳姿妍不禁訝然。
「今天小的特地前來察告柳夫人一件事,關于小姐的身世——」
啪——元娘即時沖過來狠狠的摑了田嬤一巴掌。
田嬤火烈般的脾氣,哪里沉得住氣,揮起鐵棍便朝著元娘打過去。
元娘早相準了退路,逃出了門。眾人就望著她們兩人的身影追逐遠去。
「追啊!還發愣!」柳學仁大喝一聲,家丁們才快速追去。
此刻,楚仁懷大步趕來,正好遇上柳學仁準備動身的身影。
「啊,小郡王,找到襲擊您的凶賊了,是個田姓老婦!」
「柳大人,難道您忘了當年我接她去王府了?她現在已是我的家奴,怎會襲擊我!,人呢?」
「走,在路上說。」
***
元娘一路逃往柳府後方的藥神廟。
兩人剛從藥神廟的地下窖穴里掙月兌出來,如今又選擇這里為競決之地。
誰知,藥神廟後有個深達百尺的塹谷,而田嬤已將元娘步步逼到絕地。
元娘向腳下瞧去,石子紛紛滾落而下,看來驚險萬分。田嬤見狀,有恃無恐,不再進逼。
這時,柳大人和楚仁懷等人已漸漸追趕上來,但也不輕易欺近,免得太刺激失去理智的田嬤。
而田嬤等的就是這一刻,她等全員到齊後才開口。
「少主!柳葉被這個狠毒的婆娘關在藥神廟的古墓窖穴里,現在她還在里面!還有,柳大人、柳夫人,十八年來難道你們都不曾想過,柳葉是你們的孩兒嗎?看到她被冤枉、被欺負,甚至被施虐,難道你們都不曾感到椎心刺痛嗎?現在你們該好好的想想了。
「這個惡婆娘,她瞞了你們十八年,也騙了你們十八年,當年我接生的女圭女圭,全身無瑕,沒有任何胎記,柳夫人這點請您留心,我也只能幫到這兒了。現在就看這個惡婆娘有沒有良心了。說吧,你是如何把自己的女兒換成千金小姐,把人家的小姐抱來當婢奴,莊元娘!」
元娘暗恨不已,同時心中暗下決定——就算死,也不能讓自己多年的心血白費了。
元娘沖向田嬤,將她揮起的鐵棍反制于她的頸項上押著她,「我死也要拉一個做墊背!」
楚仁懷看出元娘的意圖,沖向前一步。
「女乃娘!本王給你十萬兩銀子,並派人護送你到他鄉安享晚年,而且明令田嬤此生不準尋仇。只要你放開田嬤,這些條件立刻生效!
楚仁懷當機立斷的做法,若對一個貪財的人來說,是大有奏效的可難,但對于一個處心積慮了十八年的母親,臨到頭了有可能放棄嗎?
丙然元娘一咬牙,「你們休想從我口中知道半句真言,我是永遠也不會說的!炳哈哈……」
她瘋狂的笑聲未竟,顛著腳步就拉著田嬤躍入谷內。
「女乃娘!別做傻事啊!」柳姿妍大聲一叫,但已來不及了。
「小姐!來生見了!」
眾人驚呼著跑到穴口觀看,此時只見穴中雲霧繚繞,深不見底。
「誰肯下去一探究竟的,黃金一百兩!」楚仁懷向家丁們大聲說道。
重賞之下必有男夫。果然,幾名家丁經柳學仁同意後,開始取繩下谷。
***
地下的古墓窖穴中,空氣就得越來越稀薄。
柳葉昏昏沉沉地等待死亡,在失去意識前她只想到一件事——將田嬤遺下的可可丸一口氣全吞下去。
除了帶點自暴自棄的想法,她更想到這是田嬤所安排最後的瘦身一關,即使將死,她總算也將這件事做完了。
之後她昏迷過去……作了一個夢。
她夢見一道曙光照射她的頭頂,耳邊有一個直入她心底的呼喚聲——啊!那是娘的聲音。
仿佛回到七歲那一年,她躺在柳夫人的床上,柳夫人傷心欲絕呼喚著她的名字。
「孩子,回來啊!讓娘听你親口喚我一聲娘!」
她的願望在夢中實現,她可以喚柳夫人為娘了。
可是她喊不出來,加上感覺好累、好想睡,真希望就這麼一直睡下去,不要醒來才好。
「——柳葉!」
這個聲音讓她一震,這是——
「你這懶蟲,還不快醒來!難怪別人老說你是豬,再不醒來,我可不讓你做我的新娘子了!」
啊!這是楚仁懷,她認出來了。
她的精神突地振奮起來,一股活力如泉源漸漸注入她的身體里面,直到眼前的光越來越亮——
「看!她的眼皮在動了,快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