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平慢慢地轉過身,面對李嘉蘊。
「你的臉……」李嘉蘊看到了何子平眼角下方貼著紗布,不禁問。他瘦了許多,兩邊臉頰都陷了下去,顯得雙眼更深邃了,也令他看起來蒼老了許多,才三十歲的男人啊。
「跌倒,被玻璃杯的碎片劃傷,縫了三針,好了會留疤。」何子平淡淡地說。
「你很介意嗎?」李嘉蘊不明白他為何要強調好了會留疤。她是護士,當然知道縫針後多少都會有痕跡。男人的臉上有疤並不會影響他的愛情運吧?依然還會有大把的女人圍繞在他的身邊。
「我怕你會介意。」何子平說。
「又不是在我的臉上,我介意什麼?」李嘉蘊瞟了他一眼,低下了頭。一想到他身邊可能又再繞著一大堆鶯鶯燕燕,她就氣。
「是的。」何子平黯然一笑,然後又自言自語地說︰「我自作多情。」
她的話已經很清楚地給了他答-案,他臉上有沒有疤痕,已不再和她有關。他們之間,真的就這樣結束了,沒有挽回的余地。看她說得那麼輕松,已經不再為他心痛了,證明他在她心里已經不再重要。
「你到這里有什麼事?」李嘉蘊問。
「來看看你好不好,還有就是向你坦白一件事。」何子平輕嘆一口氣。他已經不再恐懼她恨他,如果在被她遺忘和被她恨但記住兩者之中讓他選一個,他寧可讓她恨自己。
「說吧。」李嘉蘊在一邊的石板凳坐下來。
「這里風大,要不要找個地方?」何子平看著單薄的李嘉蘊問。他要說的話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說完的,他怕她的身體承受不了冬天的冷風,而他又不能再給她溫暖。
「就這里吧,我沒事。」李嘉蘊不願意換地方,既然他們是在這里結下的情緣,也就在這里結束吧。
「時間過得真是快,轉眼就快十二年了。」何子平看了一眼李嘉蘊,然後把目光重新調回樹上。十二年前,他在這樹底下接住了她,用兒戲的方法承諾了一個小女孩,如果一切可以重新來過,他不會選擇去傷害她,只能選擇不愛上她。
子平哥哥,我長大了做你的新娘好不好……小表頭,等你長成傾城傾國的美人再說吧……我們打勾勾……十二年前的事,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清晰地回放在腦海中。樹下的兩人都不由得憶起了往事。
不知道為什麼,一開始何子平對這件事沒有任何具體的記憶,但慢慢地,所有的細節都回到了他的腦海中。
「在我知道你為我做了那麼多的事,我已經不能自拔地愛上你。不,應該是在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就已經被你吸引住了。我知道,我逃不出你的愛情網,在和你共處之後。不管什麼樣的人,都會離不開愛情兩個字,只是遲早而已。我以為,我們可以白頭到老、互相扶持地過一輩子的,因為我們相愛。我連戒指都買好了,想要找個特別的日子向你求婚,請求你嫁給我,可是……」何子平垂下頭,看著地面上的落葉。冬天,真是一個感傷的季節,任何有傷害到對方的話最好都不在冬天里說。可是,他卻選擇了今天。因為他不能再等多一天來看她一眼。
「可是,你從不讓我知道你願意給我婚姻,你總讓我在猜測是不是自己不夠好,不能讓你有家的感覺;在猜測你是不是不要婚姻,是不是有人曾給你傷害,使你不相信婚姻。」李嘉蘊平靜地接下話。他原來想過要娶她的,然而……「然而最終你都沒有讓我知道,你願意娶我為妻。」還發生了那件事,她不知道原因,是不是他遇上一個比她要好的女人?
「記得那次醫務人員捐血那次嗎?你送血液標本到檢驗科的時候,我剛好在那里,檢驗科醫生開玩笑說要幫我們做個血液試驗,後來應我的要求,他真的用我和你的血液做了試驗,結果是我們的血液rh因子互相排斥,也就是說我們不能有下一代。我不相信又請另一個資深檢驗員重新做了一次試驗,還做了染色體試驗,結果還是一樣。我們不能有小孩,你知道嗎?如果真的生下來,也是個先天性缺陷的畸胎。我怕留下那個怪胎,更怕你會受到打擊,所以,我只能用強迫的方式。」
「可是你為什麼不和我明說,我是學醫的,我可以理解遺傳方面的變異,可你為什麼要瞞住我呢?」李嘉蘊站起來問。他可知道這件事讓她受的傷害有多大嗎?相信任何一個女人都不願看到自己最心愛的人逼自己去打胎,而且連理由都沒有。真是「幸運」,十萬分之一的機會竟讓她遇上了。
「我不敢跟你說,因為孩子對女人來說是那麼的重要,你又是那麼的喜歡小孩,不可能接受沒有小孩的婚姻。一開始我怕你離開,所以我只有瞞住你。我愛你,不能夠沒有你在身邊,所以……所以我自私地瞞住你。可是,我心里一直不好受,我知道自己的做法很卑鄙。到後來,我更加不敢告訴你,我怕你會看不起我、恨我、鄙視我、唾棄我。我愛你,卻愛得自私自利,愛得卑鄙。我怕一個自己深愛的女人這樣對我,可我確實是做錯了,我的良心受到了譴責。我討厭自己,恨自己,可我沒有辦法向你坦白。我真的很怕你看不起我,唾棄我。看到你痛苦的時候,我曾想過將事實告訴你的,但那時候你不肯听,直到失去了孩子,我也沒法說出來。孩子沒有了,你對我死心了,而且你一直懷疑我的愛。今天我到這里是想來看看你,想知道我們有沒有可能在一起,我知道你的心里已經沒有我的位置,你會很快忘記我。我的自私又開始作崇了,我告訴你這些,想讓你恨我,但總比忘記我要好。」何子平一股作氣地把話說出來,說得有點凌亂,和他的心情一樣。
四周寂靜得驚人,只有偶爾風吹過樹梢的聲音發出。
何子平不敢回過頭來,怕自己對上的是李嘉蘊厭惡的和鄙視的目光。雖然說不怕讓她恨他,但他實在沒辦法去面對她恨他的現實。
李嘉蘊靜靜地看著佇立在她面有的何子平的背影,全部的真相都擺出來了,原諒他或是記恨他,就由她的心去作主了。女人也許是小氣,但如果這一切是因為對方愛自己而造成的,即使令她受再多的苦痛、更多的欺騙,她也不會介懷,而且甘之如飴。只要男人是出于愛,女人就會變得大方寬容。
他的自私是出于愛她,怕她離開他,這能記恨他嗎?怎麼可能不原諒他呢?愛情本來就是自私的。在他下定主意欺瞞她開始,他就已經開始自責不已了。
她確定自己恨不起來。原諒他的話,兩人還有可能再續前緣嗎?上天真會開玩笑,讓她在十歲那年愛上他,經過許許多多的曲折後,又不讓他們可以像千萬人那樣擁有平凡的幸福。她和他,難道是上帝的一場玩笑?可不都說上帝是最仁慈的嗎?為什麼獨獨對她這麼殘忍?
不能有孩子就不能結合嗎?如果她嫁給另一個男人,然後生幾個小孩,她願意嗎?不,她接受不了與別的男人生育小孩的想法,她今生只想屬于他,沒有小孩,有什麼關系呢?反正福利院有許多可愛的小孩,他們可以領養一個。
為一個小孩而放棄一個愛自己和自己愛的人,這種做法太蠢了。小孩應該是愛情的產物,沒有愛情,要小孩干什麼。她堅持要那個小孩是因為它是他們之間的愛情結晶,因為不小心懷上了,就應該承擔責任,不能隨意扼殺生命。
他今天來除了想告訴她這件事之外,還會有其它的嗎?他一直沒有說要她回到他身邊的話,也沒有要求她原諒他,更沒有表露他現在還愛不愛她。
「為什麼不說話?」李嘉蘊問。
「我該說什麼?」何子平自嘲的問。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該說的全部都說完了。
「你只想我恨你嗎?」李嘉蘊問。他一直只想到她會恨他,卻沒有想過她會原諒她。錯都已經錯了,如果她再恨他,那豈不是錯得更厲害嗎?
「恨我好過忘記我。」何子平一心只想到她不會原諒自己做出這麼自私的事來,沒有想過她或許可能會原諒自己,重新開始。
「我很冷。」這時候,她才發覺天色已暗了下來,風更大了。
「回家吧。」何子平低沉地說,好像指點一個找不到方向的迷路人。
「家里沒有人可以給我溫暖。」她的暗示夠明顯了吧。
什麼意思?何子平猛轉身看著李嘉蘊,在想她的話有沒有別的意思。
「我可以把手放進你的口袋嗎?」真笨,情聖何時變成了笨蛋的?
她的意思是……她原諒他,她並沒有要離開他。他可以擁她入懷,是這樣吧?
「不可以嗎?」李嘉蘊咬著下唇,委屈地看著何子平。他為什麼還不行動,難道已經不再要她了?
「我不是那種隨便給人溫暖的人。」何子平一抹輕笑給他的臉帶來了光彩。
「是嗎?」李嘉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不是隨便給人溫暖,卻是隨便從別人那里取得溫暖的男人,不少女人為他暖過被吧。
「現在是。」何子平听出她語中的揶揄成份,她能這樣輕松地開玩笑,是否已經有轉機了?
「我也不是隨便把手放進別人衣袋取暖的人。」李嘉蘊也輕笑。
「可我的外衣沒有衣袋,只能放在懷中,介意嗎?」何子平終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張開懷抱、等待她重新回到他的懷中。
「不,當然不。」她微笑地投向為她敞開的懷抱,他溫暖醇厚的氣息頓時包圍住她,讓冷風從此再吹不到她。風風雨雨後,陽光終于重現。
「你的寬容讓我汗顏。」何子平擁緊懷中的人。
「傻瓜。」
「你真的願意嗎?我們不能有孩子,你會後悔的。」何子平還是害怕她會離開。
「孩子和你比,一點都不重要。孩子是愛的延續,如果沒有你,也沒有了愛,要孩子做什麼呢?」他還是不明白,她愛孩子是因為是她和他的孩子。
「我愛你,嘉蘊。我會用我的一生對你好,以補償你不能做母親的遺憾。」何子平承諾。
「我也會用一生對你好,補償你不能有後代的遺憾。」兩個人的事,他卻把過錯全部攬上自己的身。
「我沒有遺憾,因為我有你。」何子平急急地表明自己的立場,不讓她有負疚的心理。他根本就不介意有沒有小孩,只介意有沒有她。
「那你也不可以這樣說,我不介意沒有小孩,只介意有沒有你。而且我們可以領養一個。」
「謝謝你的寬容大量。」
「我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夢,現在惡夢結束了,美夢才剛剛開始,不是嗎,子平?」
「是的。我們的夢才要開始。我愛你,嘉蘊。」
「我也愛你。」
人生真愛如此,夫復何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