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長夜過去,又是一天清晨的到來。窗外太陽剛升起來,小鳥在嘰嘰喳喳地歡叫著,草葉上還掛著露水,康復期的病人正在運動,多麼美好的一天!
病房里的何子平和李嘉蘊卻沒有那種喜悅的心情去迎接這美好的早晨。李嘉蘊整夜不曾張開眼,而何子平卻整夜不曾合眼,就這樣坐在床邊看著裝睡的李嘉蘊。
陳秀如提著飯盒進來,看到病房里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可以听到,
「早安。」陳秀如開口打破這寂靜。
「早安。」何子平用沙啞的聲音向護長問早。
「護長。」李嘉蘊張開眼,向來到床邊的陳秀如打招呼。
「小蘊,試試我熬的粥。」陳秀如倒出一碗粥遞到何子平手上。看到何子平還是昨晚那染有血的衣服,就知道他不曾離開過;他的雙眼布滿血絲,就知道他不曾合眼過,新生的胡子讓他看起來像個流浪漢。她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誤會,也不想去過問。年輕人的愛情總是在轟轟烈烈後又會淒淒慘慘戚戚的,她的女兒說這才叫現代愛情故事。她老了,不懂得他們的愛情,他們之間有什麼誤會也好,誰錯誰對也好,她都不去過問,只想看到他們又像以前那樣快快樂樂地一起。
「我要去上班了。」陳秀如看著默不作聲的兩人說,不適合留在這里的她會自動地消失。陳秀如走到門口回頭對李嘉蘊說︰「一定要把我熬的粥吃完啊。」
陳秀如走了,病房又回復沉寂。何子平不言不語地扶起虛弱的李嘉蘊靠在床頭,其實他知道讓她靠在自己的懷中可能會比靠在床頭舒服,但他不敢確定她是否還願意留在他的懷中,然後一口一口地把碗里的粥送進她的口中,不由得想起她喝醉酒的那天晚上,也是他一口一口地把她喂飽的。那種快樂的時光恐怕已經不能再復返了。
李嘉蘊低頭吃著粥,一口一口地把護長的愛心粥吃完。
吃完粥,何子平用紙巾細心地擦干淨她的唇邊,然後把碗拿到水槽清洗,一切都是無聲無息地進行著,語言好像已經是多余的。他在洗碗的時候又再想起李嘉蘊說的話︰我不喜歡吃隔夜菜……怕你洗不干淨……現在,所有的快樂都沒有了。她在恨他,一定是的,因為從昨天到今天,她都不肯開口和他說一句話。
「要不要下來?」何子平回到床前問。
李嘉蘊搖搖頭,看著他頹靡的樣子,她居然會心痛,她居然依然會為他心痛!可是,發生這件事後,他們之間已經沒有可能再一起了,一切已成定局,她無法去改變什麼。
「你回去吧。」李嘉蘊低聲說,眼楮看著被單。
「讓我陪陪你,好不好?」何子平坐下來握住她的手說。她終于開口說話了,他等她開口說話等了許久。
李嘉蘊輕輕地抽回手,再搖搖頭。
「小蘊,昨天的事我真的不願意讓它發生的。相信我,我愛你,我不想失去你,你明白我的感受嗎?」何子平輕輕的把她垂落在臉頰的秀發拔到耳後面,細細的告訴她,他的歉意和愛意。
「可是已經發生了。」李嘉蘊無意識地低語,語氣平淡,不像在指責誰。然後她又看著何子平衣服上的血漬說︰「你先回去,好不好?」
「我回來你還會在這里嗎?」她該不會是想把他支開、然後一走了之吧?這是電影中最常出現的情節,再不然就是支開男主角後自殺。自殺?!這個想法嚇得何子平要死,他用力地抓住她的雙肩低吼︰「你別做傻事。」
「我不會,生命是珍貴的,我會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他真是太不理解她了,她是如此的珍惜生命,又怎麼去做那些傻事呢?可她最終還是沒有留住她肚里的生命啊!
「小蘊……」何子平欲言又止,他很想問她是否還愛他。可是在他把她弄成這個樣子後,他如何問得出口啊?只怕問她恨不恨他還來得爽快些。
「我不想看到你這個樣子。」李嘉蘊的聲音平板,听不出她是在關心他還是在驅逐他。
「我很快就回來。」何子平看著自己的衣服說。他還穿著這身染有她血的衣服,簡直就是在刺激她。
「不用,你回去睡一覺吧。」李嘉蘊知道他昨晚一夜不合眼地坐在床邊看著她,但她始終都不曾張開眼。但是昨晚一晚她想得很清楚了,這件事的發生是意外的,她也平復了自己的心情。
她是在關心他嗎?何子平驚喜地看著她,決定順從她的話,站起來詢問她的意見︰「要不要躺平?」
李嘉蘊還是搖搖頭。
何子平還是不放心,離去前到護士辦公室請婦產科的護士好好地照顧好李嘉蘊。
「小蘊,你怎麼這麼不小心?你知不知道,昨天你把子平嚇得就快瘋了?!做完手術出來,我看到他哭了,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哭了。是子平耶!」婦產科主任過來看李嘉蘊的時候,不由得提起昨天那感人的一幕來,她現在想起來還感動到不得了。
「謝謝主任。」李嘉蘊對著婦產科主任無力地笑了笑。他為她哭了,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哭了?既然他愛她,為什麼要逼到她沒有退路?為什麼不放她的孩子一條生路?他的愛,她真的不懂。
「好好的回報子平的真心,現在很少有這樣的好男人了。」婦產科主任一邊往外走一邊說。
主任剛走,陳秀如又偷閑地下來看李嘉蘊。
「我煮的粥好不好吃?」護士長坐下的第一句話,就是問她的粥好不好吃。
「很好吃,麻煩護長了。」
「子平回去了?」護長四周看了看,不見何子平的人影。
「回去了。」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有什麼誤會,到底發生什麼事,我也不想知道。」護士長抬手阻止李嘉蘊繼續說。年輕人的事她不想去過問,也不想去分析誰對誰錯,愛情這東西,不由得旁人來下空論誰對誰錯的。
「我只是想告訴你,子平他很愛你的。昨天在手術室門口,他哭了,當著我和主任的面哭了。小蘊,是子平為你流眼淚啊!」護士長語重心長地輕嘆了一聲。
大家都跑來告訴她——子平為她流眼淚,她為他流的眼淚也不少啊!他愛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愛她,就不會這樣對她了。發生這件事後,他們之間就算有再多的愛也沒有可能回復以前的樣子了,破裂的東西可以修補,破裂的感情卻是無法彌補的啊,即使勉強地縫合,也永遠留下一道疤痕。
「好好珍惜這份愛,它可是你等了很久的,別輕易地舍棄。」護士長拍拍李嘉蘊的手,語重心長地說。
「知道了,護長。」李嘉蘊垂下頭。是的,她等了許久的愛,她又豈會輕易地去舍棄它呢。但如果不舍棄,她又如何去面對子平,如何面對自己無辜的孩子。
「好好休息。」護士長走前吩咐。
為什麼每個人都覺得子平為她哭是天大的事、子平愛她是她前世修來的似的?她為子平流的眼淚也不少啊!
何子平輕輕推開門,里面很靜,除了那還在滴的藥水,里面沒有一絲生氣。小蘊!何子平大驚,小蘊也沒有生氣了嗎?
走到床前,他小心地伸手探探她的氣息,還好,她的呼吸很正常。他像卸下千斤重擔般癱在椅子上。
「小蘊,你要我怎樣做才原諒我的自私?」看著她蒼白的臉,何子平失神地低聲說。
「我沒有怪你。」李嘉蘊突然張開眼說。從何子平進來的時候開始她就醒了,也知道他伸手去探她的氣息,難道她會死去嗎?不會的,她對生命可是看得很重的。
「真的?」何子平急急地要求她證實他听到的——她不怪他?是啊,她是那麼的善良,又怎麼怪他呢?只是對他死心而已。
「真的。」李嘉蘊很肯定地告訴他︰她真的不怪他。
「還愛嗎?」又是小心翼翼地問。
「我愛你。」李嘉蘊依然是虔誠地說,卻已不再有那柔情似水的眼神。愛怎麼可能一下子就消失得一干二淨,只是,愛得越深,卻也傷得越痛罷了。可她卻始終無怨無悔地愛著他。女人,有時候真的連自己也都說不清那無怨無悔的愛值不值得,只是一昧地去愛。愛,她越來越不解那是什麼東西了,也許是長大了,愛也變復雜了。
「我們可不可以回到從前?」她依然愛他,這是真的,卻再也沒有那柔情似水的眼神。就算要愛,恐怕也會令她愛得痛苦吧?
「沒有可能了,子平。」李嘉蘊輕輕地搖頭,也搖落她的眼淚。她愛他,在發生這件事後,她依然一如既往地愛著他,可是,她已經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單純地愛著他了。他們之間怕再也沒有可能像從前一樣,也許是「哀莫大于心死」吧。
「小蘊,我們結婚吧?」何子平接住那晶瑩剔透的淚珠,低聲地說。他想了一夜,也想得很清楚,自私就自私吧,用婚姻來留住她。希望每天都可以看著她,這就是他今後想過的人生。自私就自私到底,誰叫他愛她,愛情本來就是自私的代名詞。如果在沒有失去孩子之前听到他這句,她一定會狂喜地跳起來答應他,她最大的心願就是做他的新娘,為他披上嫁衣,在神壇前許下生生世生的諾言,那會是怎樣幸福的人生!
可是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她不要他因為內疚而娶她,她不要他用婚姻來補償她。如果他是真心想給她婚姻,就不可能拒絕接受孩子,而且連一個理由也沒給她,就要扼殺那新生命。實在是可笑,她竟然相信他愛她;更可悲的是,她竟然到現在還愛他。張小嫻說過︰沒有辦法不去愛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是因為你還不懂得愛自己。是,她一直都不懂得愛自己,一直是愛他比愛自己要多。
「小蘊,我是真心真意地想娶你為妻,不是內疚,也不是補償。我渴望在我往後的每一天都能有你在身邊。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渴望可能和你一起慢慢地變老,那是我想要的。」何子平把既不答應也不拒絕的李嘉蘊擁進懷中,告訴她,他真的想和她有名有分地過完這輩子。
李嘉蘊被動地靠在他懷里,臉貼著他溫暖的胸膛,然後緩緩地舉起已經拔針停止輸血的右手環住他的背。他所描繪的都是她曾在心里描繪過的前景,可是這美麗的圖畫在他說不要婚姻的時候,慢慢地模糊了;在失去孩子之後,上面的所有顏料都褪色,只剩下那空白的畫紙。
「子平,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說,好嗎?我很累,想休息一下。」她很累,真的很累,沒有多余的力氣去思考那麼多,只想躺下來睡一覺。
何子平放開她、扶她躺平,自己又在那張椅子坐下來看著她。
「你回去吧。」李嘉蘊張開眼對何子平說。
「等你睡了我再回去。」何子平把她放在被外面的手,用被蓋好。
李嘉蘊疲乏地睡去,夢里有小孩的哭聲,令她在夢里跟著流了一夜的眼淚。何子平看著睡夢中的李嘉蘊眼角沁出的淚滴,他輕輕地拭去,他帶給她的傷害不知何時才會愈合?
又是冬天,寒冷的冬日又再來臨,身邊卻沒有了可以互相溫暖的人。
時間過得真是快,轉眼又到了冬天,明天又是聖誕節了。這幾個月來,李嘉蘊沒有刻意地去想那個給她快樂也給她悲傷的人,但也沒有刻意地約束自己不去想他。
漫步來到村尾的榕樹下,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佇立在樹底下,看著樹上發呆。
會是他嗎?怎麼她一想到他,他就出現在她的眼前了?再見到他,她才知道自己有多麼想念他,忘不了放不下的人,始終還是他。他落寞的背影竟令她感到一陣心酸,眼眶不由自主地熱了。這一刻,她完全忘卻了他帶給她的傷害。
「子平。」李嘉蘊開口叫。他沒有覺察到她的出現嗎?
「還好嗎?」何子平問,聲音里听不出有任何的情緒波動,而且,他也沒有轉過身來。
「還好,你呢?」李嘉蘊不明白他為什麼不轉過身來說話,難道他不願意看到她嗎?別後重逢,大概只有她才會如此的感慨良深吧?他的出現是為了哪般?是因為她在他的心里已經沒有任何地位了,所以他才會對她如此的冷漠嗎?他出現在這里或許根本就不是為她吧?
「我?」何子平好像不知道自己好還是不好,他反問了一句。
李嘉蘊不明白他為什麼還是背對著她說話,他不知道這樣會令對方不舒服的嗎?好像不被人放在眼里一樣,她又不是路人甲,她曾在他的生命里扮演過如此重要的角色,怎麼可以如同陌路人?
「恨我嗎?」何子平沒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問她恨不恨他。自己最愛的女人恨自己,這叫他情何以堪?可是,一切都已經發生了,人生就像一條不歸路,踏上了,就已經沒有回頭的可能。恨就恨吧,至少她還不會忘記他。即使是恨,他也願意。
「為什麼不轉身面對我?」李嘉蘊問。就算他要為他們之間的事做個了結,他也應該面對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她還想看看他的,難道做不成情侶,連個照面也不行嗎?
「你不希望看到我的。」何子平這樣回答。天知道,其實他很想轉身去看看她、仔細地看她。這次恐怕是最後一次看她了,等他把所有的事情說出來之後。
「如果我叫你轉身呢?」李嘉蘊覺得悲哀,她竟要用這種方法來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