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臥房,何子平正半靠在床頭上看著雜志。李嘉蘊掀起棉被躺下來,輕聲地道了句「晚安」就閉上眼,也不管能不能入睡。
何子平放下手中的雜志躺下來,輕輕扳過背對著他的她。她平時入睡前肯定要他抱著她的,因為她體溫較低,也比一般人怕冷。但她今晚為什麼背對著他?難道不敢面對他?
「你有心事。」何子平不是在問,而是肯定地說。他把她露在棉被外面的雙臂抓進被窩,初春的低氣溫令她的雙臂冷得像冰一樣,他憐惜地把她冰冷的雙手貼近他的胸膛,想用體溫使它溫暖起來,但那刺骨的冰冷穿透了她的睡衣,幾乎把他的心髒也凍傷了,使他打了個寒顫。他的心不安起來。
李嘉蘊的雙臂攀上他的頸背,感受他雄健的身軀貼著自己的,醇厚的溫暖氣息使她迷戀不已。
「嘉蘊?」何子平拉高棉被蓋嚴她冰冷的身體,感覺到她的愁緒。
「我在听雨」自小她就愛听雨,雨可以帶走她的所有心事。可是,今天的雨聲卻無法把她的心事帶走,也許是這個大城市的雨和故鄉的雨不一樣的吧?她把頭埋進他的胸前,眼淚終究不肯凝住、悄然滑落,只怕他也不會理解她此時的心情的吧?
「你不開心。」何子平抬起她埋在他胸前的臉,竟發覺兩行清澈的眼淚在她蒼白的臉上滑落,她哭了?為什麼?會是因為她覺得內疚嗎?
李嘉蘊輕輕地掙開他的手,再度把臉埋進他的胸前,牙齒咬著他的衣服,抑制著不讓哭聲溢出口,但眼淚卻狂瀉,就像外面突然轉大的雨,怎麼也停不下來。子平,很愛很愛你,卻不知道該如何讓你知道這愛有多深,這痛有多痛。她在心里哭泣。
「為什麼?」今天晚上他有很多「為什麼」壓在心里,不說出來始終不能安心。她的眼淚滲透了他的睡衣、凍傷了他的皮膚,也凍傷了他的五髒六腑,使它們在一剎那揪痛起來。她的眼淚明明不是冰粒,卻是如此的冰冷。
「我覺得在你懷里很幸福!」李嘉蘊哽咽著說出口。真的,能躺在他的懷中,她真的覺得很幸福,至少在他懷中的這一刻是幸福的,她一生中最幸福的就是可以躺在他的懷中。她以為她會失去這個幸福了,沒想到在她回來的時候,這幸福還在等著她、沒有離她遠去,她真的很幸福啊!
何子平的手指插進她的發絲中,他的心為她的話而悸動不已。從來沒有女人告訴他,在他的懷中會是很幸福的事。因為他都不知道自己幸福不幸福,又如何可以令別人幸福呢?可是,他知道她所說的都是真的,她真的認為在他的懷中會是幸福的。
「你去了哪里?」李嘉蘊突然問。
「和朋友吃飯。」何子平心虛地說。
「女的?」他是和朋友去了吃飯,但吃完飯之後呢?
「男的。」
「是嗎?」她的口氣淡淡的,听不出她心里有什麼想法。
「你呢?你去了哪里?」何子平聰明地不去回答,而是轉移了話題。他也想知道她去了哪里、做了什麼。而她會不會像他一樣說謊呢?
「我一定要說嗎?」李嘉蘊輕嘆一口氣,問。她不想讓他知道她今晚也去了那間餐廳,而且踫到了他和另一個女人在熱吻,還看到他們結伴離去。
「為什麼不?」她這樣說,何子平就更想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而且回來後她的心情為什麼會變得如此的傷感和無奈呢?
「我去了我們第一次去的那間餐廳吃飯。」既然他一定要知道,她也沒有了隱瞞的理由。
「你沒權質問我任何事。」何子平提高了聲音,臉上的神情是狼狽的,有點像惱羞成怒。原來她都知道、也看見了,為什麼還要問?而他傻傻地為她說謊,卻只換來她的嘲笑吧?畢竟他與她之間沒有任何的感情,看著他為她說謊,她心里會是因為終于可以把他玩弄于指掌之間而高興吧?她憑什麼這樣問他,他並沒有賦予她這個權力,而他該死地竟不敢實話實說,她看出了他對她的在乎,所以才會這樣質問他吧?她的心里正在得意地笑著吧?接下來她會要求他的承諾嗎?如果真的是這樣,他會答應嗎?他好像沒有拒絕得了她的信心。
真是欲加之罪啊,她是在質問他嗎?是他要求知道她去了哪里的!子平,如果我不再吸引你,或是你已經開始厭倦了我,這大概都是同一種意思吧?你想要結束我們之間的關系,為什麼不直接地說出來呢?讓我們好聚好散的。李嘉蘊從沒有奢求這種關系可以永恆,為什麼他要用這種借口呢?
椎心的痛楚讓李嘉蘊的額上泛起了汗水,在這初春的深夜。
「子平,你厭倦了嗎?」她顫著聲問,要來的總會來,要面對的也逃避不了。
「我們的關系只是各取所需,你要明白。」明知殘忍,但他卻不得不表明自己的立場。
早就知道了啊!何必殘忍地說出來刺傷一個愛你的女人呢?子平,你太殘忍了。
「我知道。」她的身體更緊地貼向他,以求他的體溫能溫暖她開始沁著冷意的心。
雨仍在下,早春的雨夜是個難入眠的夜。
翌日,何子平醒來,身邊的床鋪已空、而且已經冰冷,證明睡在這里的人已經離去許久。
窗外的雨仍在下個不停,淅淅瀝瀝的讓人心煩。他起床步出房間,卻看不到她的身影,令他心里一陣彷徨,就像小時候放學回家找不到媽媽的心情。
找遍了整間房子也沒有看到她,她走了嗎?可是如果真的要走,也應該是他走吧。昨天晚上他該死地對她說了那麼殘忍的話來,傷了她的心,也讓自己的心里不好過。他認定他的話傷到她了,她昨晚傷痛的表情仍留在他的腦海。他要去找她,請她原諒他。何子平沖動地打開門,但又頹然地關上,原諒他什麼?原諒他的言不由衷嗎?那他干脆直接地告訴她,他愛她,這樣不是更省事了嗎?
天還未完全亮,她已經出去了那麼久,會去哪里呢?不會是想不開吧?這個想法嚇了何子平一大跳,拉開門,他要去找她。
打開門,卻見李嘉蘊一手拿著雨傘,一手拿著鑰匙正準備開門。
何子平如重釋負地把李嘉蘊拉進自己的懷中,緊緊地抱著她冰涼的身體,那種失而復得的感覺真好!如果她真的出了什麼事,那他這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的。認了吧,何子平,你那種怕失去她的感覺就是愛了。可是她都不愛他,他如何說得出口啊,只怕是自取其辱罷了!
「你該死地去了哪里?」懸著的心得以歸位,他的怒氣隨即升了上來。她這樣突然消失一陣子是為了考驗他嗎?那麼她做到了,她幾乎使他發瘋了。都成年了,她還玩這種小孩子的把戲?何子平推開李嘉蘊怒吼。惱她的突然失蹤,更惱自己的在乎。
「我……」李嘉蘊不知所措地看著盛怒的何子平,前一刻還把自己抱在懷里,活像她是世界碩果僅存的人類一樣珍惜,下一秒卻一把推開她、對著她怒吼,好像她犯了什麼滔天大罪而罪不可赦似的。她到底哪里惹他不快了?李嘉蘊在心里認真地檢討了一下自己,沒有啊?!
何子平看著欲言又止的她,然後轉身回房去收拾他的衣物。她為什麼要像一般女人那樣,為什麼不是特別的?他更討厭自己對她的在乎,像著了魔的在乎,他要離開這里,讓這種著魔般的在乎解除。
李嘉蘊跟著進去,倚著門框看他收拾他的衣物,卻不能言語,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收拾。看來他們緣盡于此了,任她如何努力也挽不回他要離去的心。她真的盡力了。
「子平。」在何子平經過她身邊的時候,李嘉蘊拉住他的衣下擺、低著頭幽怨地問︰「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告訴我,我一定改。」
「你沒錯。」何子平輕輕地拉開她的手,卻也發現她的手像冰一樣冷。他硬生生地壓下想把她冰冷的手放到嘴邊呵暖的動作,拿著他的東西離去,怕再多呆一秒鐘他就會忍不住動搖離去的心。
「子平,別走。」李嘉蘊叫。她知道他如果真的就這樣走出了這間屋子、走出了她的生命,就不會有回頭的一天了,「子平,你為什麼不給我機會?」在她眼里積壓了許久的淚水終于在听到開門的聲音後,有如缺堤的洪水涌出。李嘉蘊的身體滑落在地上,淚眼模糊地看著何子平已經打開門的背影,把頭埋進膝里任眼淚流淌,不願看著他走出她生命的背影,她不要這種只有背影的回憶。許久,她听到了關門聲,他——走了!
何子平听到她的哭聲,竟鼓不起勇氣踏出關鍵的一步。他抓住門把,回頭看坐在地板上哭泣的她,她肯定會哭很久的,但天氣這麼冷、她又坐在地板上,很容易感冒的。他硬不起心腸走,也舍不得走。
把門關上,何子平來到李嘉蘊的面前,蹲下來,輕嘆一聲說︰「別哭了。」
李嘉蘊听到何子平的聲音,迅速地抬起頭撲向他。他沒走,真的!他沒走!她的動作太快了,以致把毫無防備的何子平撲倒了在地上,她整個人趴在他身上又哭又叫。
「我不喜歡看到你哭。」那會令我的心好像被撕裂般的痛。後面一句話何子平沒有說出口。他只是抬起手,用衣袖拭干淨她的臉。
「我不哭。」李嘉蘊努力地吞下抽泣,以至牙齒咬破了嘴唇而不自知,但眼淚卻還是成串滑下來,只是不敢有任何抽泣聲發出。
「別這樣。」看著她滲血的唇瓣,何子平心疼地用手想去掰開她咬住下唇的牙齒,卻無法讓她松口,只好覆上他的唇,才成功地讓她停止了自虐的行為,卻也讓他嘗到了咸咸的血腥味,那是她的血,已經流進了他的口中了。
良久,他才放開她的唇,心痛地看著她那受傷的唇瓣。
「別走,讓我們像以前一樣,好不好?」李嘉蘊低著頭問。但她不敢抬頭,怕看到他堅決的表情,可是,如果她抬頭的話,看到的會是他心疼的表情。
何子平沉默地看著她唇上的傷痕,她為什麼要退讓得這樣徹底?沒有任何保證,她卻願意為他守候,他值得她這樣做嗎?而她又為什麼要這樣委屈自己呢?
「我煮面給你吃好不好?」李嘉蘊站起來走向廚房,一邊翻著冰箱,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老記的牛肉面太出名了,我去的時候已經排了很長的隊。我很倒霉的,到我的時候就賣完了,所以你今天吃我煮的面好不好?我記得下次早點去。」李嘉蘊忙著找東西。他沒有說走,也沒有說留,她真的怕他說出要走的話,那種等待的心情就像一個罪犯在等待法官的判決一樣,「下次早點去」?還有下次嗎?
原來——她一早出去就是為了排隊買他喜歡吃的老記牛肉面!他幾乎可以看到她一個人打著雨傘、走在還未天亮的街道上,然後加入老記早餐店的長長隊伍後面;還有最後輪到她時,老板說「賣完了」時她失望的表情。她這樣為他著想,而他卻該死地以為她故意玩失蹤的把戲來讓他擔心。
何子平,你居然讓一個女孩一早離開被窩,在初春寒冷的早晨為你排隊買牛肉面?這應該是一個男人為女人做的事啊!你卻讓一個女人去為你做了,而且是一個應該被男人掬在手心呵護的女人啊!她令他在這天早晨承受的自責比他二十九年來承受的還要多。
李嘉蘊翻完了整個冰箱,卻也沒有找到任何可以做早餐的,原來她昨晚忘了去補充已經空了的冰箱。看著還在沉默的何子平,眼淚又止不住地要流下來,真失敗啊,李嘉蘊,你如何可以留住這個男人呢?你連想煮個早餐給他吃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到。雖然他不喜歡她哭,而且她也不喜歡哭,但是那種挫敗感實在使她很想哭。她的貝齒又咬上唇瓣,希望能忍住哭聲,由于那唇上的傷口絕對比不上心上的傷口痛,所以,她不覺得痛。
何子平把她抱進懷中,他的唇輕輕地印上她的唇,搶救那不被它主人愛惜而虐待得傷痕累累的唇瓣,她不心痛,他可心痛得要命。
他的吻輕輕的、柔柔的,那樣的令人心醉,那是種有別于平日的、柔情似水的吻。李嘉蘊舉起雙臂,環住他的頸背,閉上眼感受這種被呵護、被疼愛的感覺。如果這種被愛的感覺是夢,那她願意永遠留在夢里,一輩子不清醒也無妨。原來再偉大無私的愛,也會期待對方能以真心回報的,畢竟她只是凡夫俗子,不是嗎?
「如果你不後悔,我們就這樣一直過下去,你願意嗎?」何子平放開她的唇,臉輕輕地磨挲著她細致的臉頰。
「我願意。」李嘉蘊很快地回答,就像怕何子平突然反悔一樣。雖然這個願意和那個願意差遠了,但她還是為他而說了。即使沒有婚姻,但他已經給了她承諾︰我們就這樣一直過下去。足夠了,她也該滿足了,做人不能太貪心。
「以後不準去排隊買牛肉面。」何子平深吸一口氣,平復內心的激動。他用力地抱住她,像要把她揉進他的身體里合二為一。
「可是,我願意為你去排隊買早餐,那是我的幸福。」李嘉蘊的臉埋在他的胸口,聲音穿透他的身體,震撼到何子平的心里去。
「傻瓜,我有什麼好?值得你這樣做。」這個女人,把每天清晨起床冒著寒冷和大雨去排隊給他買早餐當成是一件幸福的事!這種情意,不禁令何子平濕了眼眶。她對他可能也是有情的啊!
「我心甘情願地為你做我所能做到的事。」有時,愛上一個人,並不是因為他的好啊!她在不知他是好是壞之前就愛上他了。
「難道你前世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他似笑非笑的問。她的話很有影響力,竟讓他心酸又心痛得想流淚,為了掩飾那種莫名其妙的情緒,何子平故意開玩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