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單上的字跡娟秀工整,下筆平穩,一筆一畫勾勒得恰到好處,毫不拖泥帶水。字若如人,此人——
「爺,陳太醫來了。」望月輕輕叩門,帶著一名身形中等的中年男子進入書閣。
「微臣叩見王爺。」陳太醫一見坐在書案後的惠親王,趕緊低著頭上前大禮參拜。
「太醫免禮。」羅謙把手上的藥單遞過去,望月馬上過來交給陳太醫。他才開口道︰「太醫,本王想請教這張藥單的功效,請你看看。」
陳太醫接過藥單,逐一看過單子上的藥名,看了一遍不夠,又重新看了一逼,看得眉頭深鎖,最後是一臉匪夷所思。
陳太醫抬起頭,回道︰「稟王爺,這些藥材多數用于幫助行氣活血和生膚之效,藥材普遍,取得容易,只是……此組合甚是怪異,微臣自習醫以來不曾見過。這里面多數藥性相克,混用起來有其毒性,稍一不慎會要人命,這藥材用量又下手極重,即便是微臣也不敢開此藥單……但是,臣將各種藥材藥性和用量仔細評估計算起來,這彼此之間互相又似能解其毒性,實在是不可思議。」
如此說來,此藥單若是能用,那位神秘大夫當非等閑之輩了?那小樂的身子難道當真……
「太醫,有人開這張藥單給常樂服用……你以為呢?」羅謙眯起了眼,決定把話說開。
常樂?陳太醫一怔,這名字已經很久不再被提起,一時把他嚇得心髒猛烈一跳。幸好他還低著頭端詳藥單,滿眼驚慌落在藥名之上……
「這……臣久未見常姑娘,未知常姑娘玉體如何,實在……不敢妄言。」手心冒出冷汗,頭更不敢抬。他心思一轉,開口問道︰「敢問王爺,此藥單出自何位大夫之手?」
羅謙看他低垂著頭,雙手微顫,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才道︰「本王今日找你來,也是為了此事。太醫,你可有法子,從這張藥單里看出端倪,找出其人?」
陳太醫一愕,上前一步問道︰「莫非王爺也不知道這張藥單是哪位大夫所開?」
「的確如此。」
陳太醫聞言攢眉,一臉難色,顯得心事重重,眼光落在藥單之上,沉默許久之後才道︰「王爺,可否讓臣將藥單攜回?老臣想請眾位太醫和熟識大夫一起研究,或有斬獲。」
「好,有勞太醫了。」
陳太醫把藥單小心收好,心中始終擱著事,看似有口難言,一陣遲疑之後,終究沒敢開口,帶著藥單退下了。
望月送陳太醫出府,回到書閣來。
書房門未關,主子仍然坐在書案後,一張俊顏肅穆,似在沉思。
叩叩。
「爺,小的送陳太醫出府了。」
羅謙睇他一眼,見他低垂著頭,一副恭謹卑微的模樣,「望月,你跟在本王身邊多久了?」
「回爺的話,小的追隨王爺,至今滿八年十個月又十一天。」他每一天都數著日子,期待過去的歡樂有一天再回來。
羅謙一眼看穿了他,冷冷一笑,「望月,你至今還看不破嗎?或者本王將你改名,叫你弦月吧?」
月有陰晴圓缺,望月即滿月,取有月圓事事圓滿之意;弦月如鉤,無法成圓,王爺意思是叫他早早死心,不要再天天數著日子,心存期待……他的心一陣痛,卻不敢違逆,躬身服從道︰「爺不喜歡望月這名字,爺希望小的更名,小的以後就叫弦月。」
只是當真改了名,他就能看破,從此死心?又,看不破的人,當真……當真只他一人?
爺……真舍得改掉他的名?當真忍心?
他緩緩抬起頭來。
他的爺,他的主人,那張俊美如神的臉龐一片冰冷,深邃眼底深不可測,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不耐煩地大手一揮。
「罷了,改來改去麻煩,本王也叫習慣了,你以後還是叫望月。」他托著下巴,眯眼看著一面書櫃。
「小的遵命。」望月低頭抱手,眼神激動,嘴角卻揚起一抹輕快的笑容,暗暗喘了口氣。爺是否也不舍得、不忍心?他真怕爺當真改了他的名,斷了那條聯系啊……
「爺……」
「還有什麼事?」
「敢問爺,爺給陳太醫的藥單,是否與常姑娘當夜失蹤有關?」
羅謙瞅他一眼,冷淡道︰「那張藥單來自一個神秘大夫,此人當夜擄走小樂,據小樂所言,可能是為幫小樂治療……」他沉吟片刻,才接著說︰「他稱小樂能夠活至今日是奇跡,再不及早療治,有短命之虞。」
望月一听,立時雙眼充血,情緒激動地怒道︰「何來無恥騙徒,膽敢愚弄常姑娘!如此狂徒,罪該萬死!爺,此人不可饒恕,小的立刻帶人去將人揪出來!」
「此人斷言,小樂幼時用珍貴藥材養著,此點無誤。你說他是騙徒,他圖小樂什麼?」羅謙緊緊鎖眉。他思索許久,一直想不透,這人是敵是友,對小樂的診斷,是真是假?他或該找太醫去看看小樂,但……
望月訝異,沒想到向來聰穎精明的主子居然陷入迷思!
「爺,常姑娘幼時居于宮中,爺為姑娘體弱費盡心思,在宮內不是秘密,此人定是不知從哪兒弄到消息。常姑娘只差在膚色異常,皮膚脆弱,卻絕無短命之相!」
羅謙對于他提起過去,面色不悅,冷冷睇他一眼,卻見他依然激動,心思全放在常樂身上……他轉開目光,思量許久才說︰「果真如此,此人該有所圖,遲早會露出狐狸尾巴來,暫且按兵不動,不需打草驚蛇。」
「爺,但是常姑娘的安全不可輕忽,小的——」
「用得著你嗎?」羅謙一瞪,冷冷澆了望月的滿腔熱血。
只見望月面色一紅一白,當場彬了下來,再也不敢多言。
羅謙起身走出書房,「跟我來!」
「是,爺!」他趕緊爬起來,跟在主子身後,隨他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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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家宅子獨立于一片田中央,大門關起一處四方院落。
正午時分,門開著,望月走在主子身後,踏進常家大門,他卻滿臉不解。這種時候,常姑娘該是為常歡送午膳去了,主子不去古董鋪,卻往常家來,所為何事?
他見主子目光停留在庭院一側,那里有一棵大樹,樹上垂著兩條粗繩,繩子系著一塊木板,那是常家兄弟為妹妹做的秋千。
粗繩上,手握的地方,有常喜為妹妹細心綁上的柔軟布條,就是怕粗繩把常樂脆弱的皮膚磨破了。
爺為何突然緩下步子,看這秋千?莫不是想起了宮里的秋千?
那座秋千,有兩個人的座位,有著三個人的回憶,如今那座秋千可還在?即便存在,也早已物是人非了。
爺從來只往前看,為何爺會突然看著這秋千呢……
「爺,小的進——」
羅謙忽然轉過頭來,白眼一瞪。他雖滿臉迷惑,卻也馬上噤聲不敢多言。
只見爺放輕腳步,靠近屋院。
他默默跟上,這才听到屋里傳來說話聲,兩個聲音听來耳熟,一個是常夫人的聲音,另一個是京城有名,時常上門來想為常家兩兄弟作媒的閻媒婆。
原來爺不是在看秋千,是在偷听人說話來著?
怎麼這閻媒婆今日又來說媒了,這回是常歡還是常喜?不過常喜隨德親王離京多時,至今毫無消息。那麼,該是為常歡說媒了。
常家兄弟早就放出風聲,常樂未出嫁前,兩兄弟不娶妻生子。這媒婆可真不死心,這回又是哪家姑娘托她來了?
望月忍不住好奇拉長了耳朵听——
「……柳南城家里人口簡單,就他們兄妹倆相依為命,這妹妹呢,叫柳南兒,跟你們家樂兒年紀一樣大,人家細皮白肉,一雙大眼楮出水似的,身材好得沒話講,性情又溫柔,又會操持家務,城里好多年輕人喜歡她,都找我作媒呢!人家姑娘就單單青睞你們常歡,我說常歡這回真是撿到寶了!」
丙然是為常歡說媒來著。望月掩住嘴笑。這柳南兒或許人人當她是寶,不過常歡肯定當她是草,看都不會多看一眼,這媒婆又白跑一趟了。
「再說常師傅年紀大了,他精湛的刻紙功夫若是失傳,那可是天大遺憾。常師傅很需要一個傳人,你們家常歡、常喜都不肯繼承父業,南城雖說是學刻印,不過他對刻紙也很有興趣,只要常師傅肯收他為徒,這『雙喜臨門』就變成『三喜臨門』了。」
常歡、常喜不肯繼承家業,可還有常樂!常姑娘自小愛畫,刻紙的功夫也盡得父親真傳,這柳南城算哪根蔥!
閻媒婆這張舌粲蓮花嘴滔滔不絕,說得天花亂墜,愈扯可愈遠了。她究竟是來幫常歡說媒,還是來給常師傅找傳人?說是兩者皆有,那兩者說成,也不過就是雙喜,何來的三喜臨門之說?
望月愈听愈迷糊,望著主子,卻見他仍然不動聲色,面無表情地繼續凝听,他只好在一旁等候,听這媒婆一張嘴說不停——
「常家嫂子,你放心吧,南城這年輕人跟常喜兄弟一樣疼愛妹妹,何況南城都說了他不會嫌棄,只要你們常家肯把柳南兒當家人看待,以後你家樂兒嫁過去,他一樣會好好疼惜樂兒的。嫂子……」
這媒婆胡扯什麼!她原來不只是為常歡說媒,還要為常姑娘說親!
望月一臉愕然,瞪著那面牆和那扇窗,內心五味雜陳,脖子忽然僵硬。他不敢轉頭去看主子的反應,既怕見著一張怒騰騰的臉孔,更怕見到一張冷淡的面無表情。
爺……可和他一樣,未曾想過有這麼一天,常姑娘也會出嫁?
或者爺……早已無所謂?
這些年來,他愈來愈不懂爺的心思,他到底對常姑娘……
正在他思緒百轉之際,他忽然覺得身邊一陣冷,轉過頭才發現主子已經走開了——
他瞪著屋院內傳出來的聲音始終停不住,此時听來極為尖銳刺耳,閻媒婆仍然極力在為柳家兄妹說親,他很想知道常夫人的反應,但是主子先走一步了。
望月氣急敗壞,卻也不敢遲疑,趕緊追上主子的步伐,離開了常家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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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啾……」
「樂兒,你哪兒不舒服?」
「二哥,我只是打噴嚏,我很好。」
常歡已經取來披風,披在她的肩上,體貼地為她系好帶子,綁了一個好看的蝴蝶結。
她望著哥哥,卻不敢告訴他,她昨夜又做了夢,又听到那個聲音。她從夢里醒來,卻發現自己站在屋外大樹下的秋千旁,全身冰冷,臉上爬滿了淚……
她卻不知道自己為何而哭,腦袋一片空白,對夢境毫無記憶,只覺得一顆心緊緊繃著。
常樂垂眸,視線落在二哥修長的手指上,她緩緩拉住二哥的手。
「樂兒?」
「二哥,爹和娘都希望你和大哥趕緊娶妻生子,為我們常家多添香火,我也希望家里多一個嫂子陪我聊天呢。」
常歡凝望著妹妹的手,用另一只手輕輕握住她青黑發紫的手,「樂兒,人心難測,若得賢妻,如你一般溫柔,是二哥之福;若不幸迎進河東獅,那二哥一生就此葬送,你豈忍心?終身大事急不得。」
常樂抬起頭,水潤眼中寫著虧欠。「樂兒面色怪異,膚質異常,你和大哥至今不敢娶妻,是怕新妻用異樣眼光看待樂兒。大哥、二哥都是為樂兒著想,樂兒明白。」
常歡無話可說。他和常喜確實有此疑慮,他們更擔心萬一娶了粗手粗腳的妻子,弄傷樂兒,所以他和常喜早已達成共識,與其天天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不如維持眼前平靜,直到他們為樂兒找到一門好親事,再來談自己的車福。
「樂兒……」常歡捧起她的臉,內心滿滿疼惜,「二哥——」
「你可得小心點,小樂那張臉皮已經夠丑了,再多一道傷痕就更難看了。」一個冰冷的聲音插進來,打斷常歡的話。
兩兄妹轉過頭去,羅謙身後跟著望月走了進來。
「你來做什麼?」常歡一見到他,立刻把常樂護在身後,保護得緊。
「二哥。」她輕輕拉扯常歡衣袖,深怕常歡又與六爺起了沖突,趕緊站出來見禮請安。「六爺。」
羅謙臉上貼著一把扇子,睇睨她低首卑微的模樣,冷冷一笑,斜目掃向常歡,譏嘲道︰「學學你家妹子,本王是凶神惡煞,豈是你這小人物得罪得起!」
常樂頓時一臉燙熱,不敢看他。
「你別找樂兒麻煩!」
「哥……」
「常歡,不得無禮!」望月趕緊怒斥他。
羅謙這回倒沒反應,轉過身去,看了看古董鋪里的東西,伸手拿起一顆墨綠色圓石把玩,開口問道︰「可有我五皇兄的消息?」
听他此言,似乎只是為打探五爺行蹤而來,常歡卻是相當懷疑,依然張著雙臂把妹妹護在身後,沒好氣地答道︰「沒有!」
「六爺,五爺和家兄自從離京就未與我們聯絡了。」常樂憂心地望一眼二哥,連忙補上一句。
「看來我這五皇兄當真與大夥兒斷了音信……」羅謙回過頭來,沒有看向常樂,目光反而落在常歡身上。
他忽然扯起嘴角,笑道︰「方才本王去探望乳母,你家里又來了媒婆,這回作媒的對象是你們兄妹倆,對方也是一對兄妹。听說妹妹柳南兒甜美可人,溫柔賢淑,與你有過一面之緣,鍾情于你,于是其兄柳南城提出條件,只要你肯娶他妹妹,他不計較小樂外表,願意與之共結連理。」
常歡瞪著他,內心狐疑訝異,掃一眼望月,只見他輕輕頷首,證實他家主子所言不差。
哼,這柳南城是什麼東西!
「我沒見過什麼柳南兒。這柳南城未免自高自大!他想娶小樂,還得先掂掂自己的斤兩,過得了我這關再說。」
羅謙若有所思地睇視他一臉怒氣,貼在臉上的扇面輕快揚了兩下,一聲輕哼。
「本王勸你莫說大話,說不得等你見過柳南兒,佳人果真花容月貌,溫柔可人,到那時可迷得你神魂顛倒。何況難得柳南城不計較,肯娶小樂,你不是應該感激涕零嗎?」聲音似閑話家常,話語卻充滿譏嘲。
望月站在一旁望著主子,一臉錯愕,滿心傷,緊緊握住了兩只手。
常歡被激怒,差點沖上前,是常樂在身後扯住了他衣服。他怕樂兒傷了自己的手,不敢沖動,瞪著羅謙怒目切齒,久久才將怒氣壓下來,別過頭去。
羅謙眯起了眼,目光落到常歡身後那抹嬌小的身影,還要再開口,卻被望月給打斷了。
「爺,您與皇上相約的時間快到了。」
羅謙一怔,緊緊鎖眉,冷冷掃了望月一眼,轉身離開古董鋪。
望月躬著身子,直到主子離開,他才抬頭望了一眼常歡身後的人影,默默點了個頭,轉身跟隨上主子的腳步。
「哼!」常歡卻是余怒難消。
常樂仰頭望著他,眼里充滿不解,「二哥,為什麼你和大哥一見六爺,都彷佛有深仇大恨呢?」
常歡一怔,背對著妹妹不敢回頭。樂兒已經毫無記憶了……
羅謙自幼驕縱傲慢,幼時仗恃皇子身分,強把當年才四歲的樂兒擄進宮中,除了母親,不允許他們兄弟去探望樂兒。
盡避母親一再保證羅謙對樂兒妥為照顧,他們兄弟卻不信。
經過好幾年,他們兄弟的憂慮成真了。
樂兒十二歲那年才被送回來,回來時已經遺忘了宮中生活,幾年來的記憶一片空白,只記得小的時候羅謙總愛欺負她,讓她看到就想跑。
誰都不知道她在宮中受了多大的折磨,羅謙究竟怎樣虐待她,讓她逃避了過去,選擇忘記那一切!
本來羅謙把她送回來,又編了藉口,說她是進宮探望桂太圮,結果失足跌落冰湖里。桂太妃過意不去,把她留在宮內照顧,所以她醒來才會在宮中,甚至讓宮女照顧到她痊愈,才肯讓她回家。
他們兄弟以為羅謙見樂兒喪失了記憶,對她瞞下過去,又把她送回來,是表現出悔意了。
誰知道……這個人,惡性不改,一逮到機會就想繼續欺負樂兒!
「……沒什麼深仇大恨,只是看不慣他的傲慢跋扈。樂兒,你要離他遠一點,知道嗎?」
常樂默默點了點頭。她也很想離六爺遠一點,但是只要他在京城,她就經常會踫到他。
話說回來,柳南兒這名字她有听說過,年紀和她一樣,好多街坊鄰居都夸這位姑娘長相好,個性好,是一個溫柔甜美的女子。
她望哥哥一眼,眼里多了心思,想去看看這位柳姑娘,也許能為哥哥找到幸福。
「二哥,紙店來了一批新貨,我先過去看看,你慢慢吃,我待會兒再過來收飯盒。」看紙是真,探柳姑娘也是真,都在同一個方向,只是多走幾條街罷了。
「紙店離這里有段距離,你看完就直接回家,晚上我再提回去。」
「好,那我先走了。」
「樂兒,紙重,你可別自己搬,回家時我會繞過去一趟,你若有買,交代老板一聲就好。」他就怕妹妹的細皮女敕肉磨破了。
「好,謝謝二哥。」
常歡一直走到門口,看著妹妹遠去的背影,確定羅謙沒有躲在角落攔截妹妹,這才安心回到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