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帶緣一大早能夠起身後,便一直嚷著︰「殿下好不公平!一樣都暈船,為什麼只照顧公子,沒照顧我。」
「意思是,你嫌棄我照顧你羅,帶緣?」朱鈺為侍童端來藥汁和早飯,忍受著帶緣的滿月復委屈,心里卻只覺得好笑。
「我……當然不是那個意思。朱大人,帶緣只是想,殿下未免有些偏心……」
「人的心本來就是偏的呀。」說人人到,真夜笑嘻嘻走進帶緣休息的艙房,對帶緣仔細一看。「會抱怨,可見得是好多了,不然我這趟出門,身邊沒人可幫忙打理門面,該怎麼辦才好呢?要不,換個新侍童算了。」
帶緣一听,連忙搖頭道︰「不行不行!殿下可不能不要帶緣,帶緣是要跟隨殿下一輩子的。」
「說到一輩子。」真夜看著他這名跟了他許多年的侍童,笑問︰「帶緣,你今年幾歲了?」
帶緣算數不好,他自小家貧,被父母賣給牙人,輾轉被內廷總管相中,最後被送進東宮里頭,跟隨了太子。
知他算數不好,真夜自己扳著手指頭數到︰「你跟著我六、七年有了吧,算算時間,差不多也十四、五歲了。」
十五歲,在天朝是成童的年紀了,這年紀的少年,當侍童,算有點老了,一般皇子們身邊的侍童多在十二、三歲左右。
「嗯,殿下記得真清楚,大概是這年紀了。」帶緣說。
「朱鈺,你和龍英跟在我身邊最久,該知道宮里頭不成文的規矩吧。」真夜突然問道。
朱鈺點頭。「是。」他知道主子想說些什麼,不禁有些同情地看著帶緣。
真夜隨意拉了張板凳坐下。「那麼你告訴帶緣吧。」
朱鈺扭扭嘴角,告訴帶緣︰「小子,宮里的侍童沒人超過十五歲的,以你得年紀,當殿下的侍童已經不太合適了。」
帶緣一听,臉色霎時慘白。這話如果是愛開玩笑的龍英說的,他可能不會信,但朱鈺的個性不苟言笑,又很實事求是,他若說一分話,就不會有半分假。
听他這話,難道……難道殿下不要他了?!、
叩地一聲,帶緣雙膝軟跪在地,下一瞬額頭就要叩到船板上磕頭求情了。
「求您了,殿下,千萬別不要帶緣哪!」
一把扇柄敲了帶緣的後腦勺一下。「你再說什麼啊,起來,我還活著呢,對我磕什麼頭。」
帶緣哪里敢爬起來。他頭一個認的主子就是真夜,盡避這位主子經常讓底下人頭痛極了,可他心底是明白的,真夜待人素來極寬厚,再沒人比這個主子更值得追隨了。他不想、不想離開啊。
「我說,起來,別讓我說第三次喔。」真夜語氣溫和,卻令人無法違逆。
帶緣趕緊站起來,心頭卻依然不安。
「唉。」真夜嘆道︰「跟在我身邊這麼久,海不了解我在想什麼?」帶緣心想︰主子心思藏得極深,要真正了解他的想法,起碼得花上一百年吧。
「朱鈺,你告訴這傻小子。」真夜說。
朱鈺領命又道︰殿下的意思是,等這一趟出使任務結束後,你就不太適合再當殿下的侍童了,帶緣。他舉手示意少年先別插嘴,又道︰「一般侍童滿十五歲以後,宮里頭有幾個處置方式……」
真夜轉過頭問︰「帶緣,你想繼續跟在我身邊麼?」
帶緣當然用力點頭。
「那麼,宮里的作法是……朱鈺,你來說。」
明白主子是在捉弄帶緣,朱鈺忍著笑意,故作嚴肅道︰「如果你想立下來,到時可以送你去淨房。」
「淨房?」去淨房做神秘?帶緣不解地問。他又不當太監,不必去淨房吧?
「傻瓜,當然要先閹割啊。你以為宮里能允許十五歲以上的男丁,未經閹割就在宮里伺候主子們的麼?」朱鈺將話說白道。
帶緣反應好直接地伸手護住自己的。「不會吧,殿下……?」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
真夜一派輕松地說︰「看膩自己決定嘍,帶緣,要留不留,我不勉強。」
「那……又不要閹割,又能留在殿邊的方法麼?」帶緣絕望地問。
真夜這才笑道︰「當然有。你自己想想,我身邊除了宮人以外,還有些什麼人?」
帶緣果真想破了腦袋地想著。主子的身邊,除了宮人以外,東宮里保傅們不算在內的話,就是侍讀和護衛了。
可侍讀不是人人當得起的,要很有學問才行。
而護衛……平時還算機靈的帶緣總算克服了震驚,腦子動得飛快,忽看著高大威武的朱鈺,也不用人提示,便飛撲向前抱住朱鈺的腿,喊道︰「師傅大人!請受弟子一拜。」拜托教他武藝,好讓他能夠留在殿下的身邊。
朱鈺雙手撫著額道︰「我真希望今天在這里的人是龍英。」
真夜朗笑出聲,對帶緣道︰「如果不暈船了,就來幫我束發吧。海上風大,頭發都快打結了。」
黃梨江忍不住微微一笑,離開帶緣艙房外頭走在左側甲板時,瞥見身後高大的護衛,她笑容可掬地問︰「龍護衛,你一早就跟在我身邊做什麼?」
龍英奉主之命,端著一碗藥汁,咧嘴道︰「殿下交代,得看著公子把藥喝下,才能忙其他事。」免得因為公子怕苦,偷偷把藥倒掉。先前公子登船時,必定是曾偷偷倒掉過藥汁,才會暈船暈得那麼厲害。
看著那碗黑抹抹的藥汁,黃梨江忍不住露出戒備的神色。
「我昨晚喝過了。」
「這止暈藥的藥效不長,得照三餐喝的。」
「我今天感覺沒怎麼暈,應該可以不用喝藥了。」
盡避理智告訴她,喝下那碗有益無害,但那真的好苦。昨晚還好真夜另外端來一碗甜湯,才勉強將苦味壓下,否則怕不又吐出來。真不知先前她暈得嚴重時,是怎麼把藥喝下去的?八成是被強灌入喉的吧。
主子說得沒錯,這位美公子真的怕苦呢。龍英討好地相勸︰「殿下交代過了,公子的藥摻了蜂蜜,比較沒那麼苦。公子是明理人,應該不會刁難我吧?」黃梨江確實是明理人。正因為如此,所以當她看到真夜不僅待她好,對帶緣及其他人業都眷顧有加時,她心里明白,真夜偶爾的嚴苛,都只是為她。
在權力爭奪瞬息萬變的宮廷李,怎能允許人莽撞天真?
若不能汲取足夠保護自己的力量,又有什麼資格守護身邊其他人?
他對她說過的那些近乎殘酷的話,都只是太過天真的她所沒看清的現實。
把現實赤果果坦誠在她面前,又怎能算是冷酷?
這太子殿下,是一個極端護短的人哪。他待身邊的人,過分溫柔了。
可她還是不想喝藥。
真夜說得沒錯,處在這片廣闊不見天地的大海上,人都應該要學會一點任性。
她難得沒束發,讓海風吹拂一頭長發,神色看來放松而自在。
風中的她,衣袂飄飄,不見了幾分男子氣,反倒像是一名秀逸清新的天仙。
也無怪殿下會偏心,龍英忍不住心想︰這位公子真的太嬌了,而且還嬌得毫不自覺……若放在深宮里,只怕會變成男女通吃的禍水吧。還好,還好這位公子志在千里。
「算了,藥碗給我吧。」黃梨江突然轉過身來,自嘲道︰「我就是學不來他的任性,還是乖乖喝藥比較實際。」免得又暈船,照顧不了自己,麻煩就大了。龍英立即將藥碗遞上,笑著稱許︰「公子的實際,正是殿下最需要的。」
黃梨江有點訝異龍英竟以為真夜不夠實際。
在她看來,真夜比誰都實際。
他不做高高在上的天,寧可做地上的泥。
不是濯濯春月柳,更非冉冉雲中月,就只是隨處可見的陌上塵,只因既已身處卑下,便再也不必憂慮有朝一日,雲化為泥……
她想,她有一點懂了。
三年伴隨,換來對那人一點點的了解。還不太夠,卻已經讓她……也開始喜歡起這浩瀚的大海來。
倘若這是他們這一生中難得自在的時日,何妨,暫時縱容些……
「在想些什麼?」
耳邊傳來熟悉的嗓音,黃梨江轉過身來,看見真夜握住她一束飄飛的發,笑道︰「真好,不管風怎麼吹,你得發都不會打結。」
他已經束起發,看起來一臉欣羨的樣子。
眾所周知,當朝明光太子有一頭孩童般的細發,很難整理。
如今見他露出孩子氣的表情,黃梨江不覺對他溫婉一笑。
為那突來的笑意,真夜一怔。
經常見到她著惱的怒容,卻很少見她對他微笑,因此不知道他的小梨子笑起來竟然如此動人,隱然有著傾國之姿。是怎麼了,突然這麼對他笑?
察覺真夜的困惑,黃梨江微怔道︰「怎麼了?」
「……你許久不曾對我笑了。」他語帶惋惜地看著她。
若是平常的她,定會趁機勸誡,說是因為他平日總是太過輕率,她才會嚴正以對。然而,在這蒼茫海上,沒有宮廷里的繁文縟節,也沒有世俗的價值評斷,她不需要當一名隨時提醒他勿失儀節的侍讀,他也可以暫時不做天朝的太子。
她大可以率性微笑,只因為她想那麼做。
「我今日不暈了。」代價是喝下一碗又一碗的苦藥。
「所以呢?」
「謝謝。」很清楚昨晚是誰周全了她。若非真夜,她的身分恐會被人察知。
不想多解釋,怕一解釋,事情便無法單純。
難得風浪平靜的一日,她笑意淺淺,看著鷗鳥在船桅與海面上來回翔集;他笑意深深地看著她,眼底的風浪也隨之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