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後——
一輛黑色的奔馳緩緩地從上坡道滑下,停在了英杰幼兒園那座華麗的巴洛克式風格的大門前。與此同時,一台純白的寶馬從下坡道駛來,正對著那輛奔馳,也停在了小學的門口。
稍稍頓了頓,便從兩扇車門中出來兩位風姿卓越、保養得當的婦人。一樣是昂貴的名牌裙裝,吹剪得無懈可擊的發型,閃亮的高跟鞋,看似典雅高貴的氣質,卻被一見面的唇槍舌劍給破壞殆盡了。
「喲,我道是誰呢,幾個月不見,寧太太的皮膚怎麼保養得像樹皮一樣?差點都認不出來了呢!」
「林夫人才是呢!衣著品味真是越來越俗氣了,都快和這地方的鄉巴佬一樣了。」
「怎麼會呢?我這可是經過維也納著名服裝設計師專業指點過的,怕是寧太太你的眼光有問題吧?」林夫人雙手優雅地環在胸前,不無得意地說,「難得有假期,我們家小濤被推薦到維也納深造鋼琴,我就陪他去了。七歲就過了鋼琴十級的孩子可是少之又少,連國外的大師都說他是難得一見的奇才呢!」
「鋼琴這種東西連傻子都能學會,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們家小夏啊,可是英國方面強烈要求她去那邊學習舞蹈的,杰瑟琳老師還直夸我家小夏的領悟力強,身段柔軟得不可思議,天生就是舞蹈家的料子。」
「隨便撲騰兩下就叫做跳舞了?你可要當心啊,看她那樣就知道不會念書,別長成個草包就行了!」
「你才要小心自家兒子變成書呆子呢!成天悶不吭聲,得自閉癥那是早晚的事!」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寸步不讓,笑意盈盈的表面下是刀光劍影、暗潮洶涌,直斗得劍拔弩張、渾然忘我,一時間都把自己引以為傲的孩子丟在一旁,無暇顧及。
黑色轎車旁安安靜靜地站著一個白淨清爽的小男孩,像是對大人們的爭吵無動于衷。他低斂著一雙沉靜清澈的眼楮,徑自听著自己的隨身听。
「呀!小濤濤!」不知從哪里伸出來一雙小手,從身後捂住了他的眼楮。
伴隨著一串銀鈴般的笑聲,一個身穿粉色洋裝的嬌小身影忽然跳上他的背,八爪魚一樣巴在他身上,親昵地搖晃著。
「寧夏。」男孩掙扎地松了松被她勒得快要不能呼吸的脖子,清秀的臉漲紅著。他轉過頭去,果然看到那張笑得比陽光還要燦爛的笑臉。
「嘻嘻!我好想你哦,你有沒有想我?啊,對了,」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寧夏小巧的身體飛快地從他身上跳下去,不知從哪里拖出來一個巨大的包包,她埋著頭在里面不停地翻找著,「我在英國有給你帶禮物哦,是我花了很久很久才找到這麼漂亮的……」
林睿濤微微皺著眉,有些懵懂地看著她。
「呀,有了……鏘鏘鏘鏘!」終于找到要找的東西,寧夏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將手中的物體五十倍放大地送到他眼前,順便附贈命運交響曲的配樂。
是一個特大號的粉紅色海星!
林睿濤的表情一瞬間僵在那里。
沒有經過加工制作的海星在死了之後會發出極其難聞的氣味,湊近了更加令人難以忍受。
「這可是我特地抓來給你的哦!你喜不喜歡?」她滿臉希冀地看著他。
「我……不……」俊秀的臉上開始浮現陰影,他驚恐地往後退了一步,想要搖頭拒絕。
「哪,送給你!要好好保管哦!」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強行將那顆海星塞進他懷里,寧夏心情大好地仰天大笑三聲。他抱著那顆龐大的海星,欲哭無淚。
「寧夏,你跑到那邊去做什麼?還不給我回來!」口水戰中的母親終于發現身邊的女兒不見了,而且還是跑到敵方那邊去,連忙氣急敗壞地叫道。
「我才不要呢!」淘氣地做了個鬼臉,寧夏拉著林睿濤就往校門里面跑去。
他一手抱著海星,一邊被她拖拽著踉蹌地向前跑,模樣有些狼狽。
「睿濤,我說過多少次了,要你不要和那種野孩子一起玩,會被帶壞的!」林母在身後遠遠地喊道。
林睿濤回頭看了母親一眼,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下意識握緊了寧夏的手,被她拉著跑得更快了。
「喂,你說誰是野孩子!你家才是沒教養的小孩呢!」涉及自己的女兒,寧母立即發動攻擊。
「說的就是你,怎麼樣?!」對方同樣也是嘴里不饒人。
新一輪的唇槍舌劍再次開始。而跑進校門的兩個小小身影,早已經沒了蹤跡。
寧、林兩家的交惡關系由來已久,可是對于兩個小孩來說,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麼。
他們誕生在同一個城市,住同一條街道。因為兩家都是富裕人家,免不了就要拿孩子互相攀比,所以他們總是一起上全城最好的培訓班,上同一所貴族幼兒園,有期望以後也會上同一個重點小學、同一間中學。只要能看得到林睿濤的地方,就有寧夏,他們的距離總是這樣不遠不近,觸手可及。
有幸能夠在一起長大,也算得上是有緣。可就是這有緣的兩個人,卻偏偏也生出了一副冤家相。
不,他們不是冤家,簡直就是冤孽。
英杰幼兒園是貴族式的設施管理,僅休息室就有好幾間。
午休時,所有的小朋友都要在自己的床上睡午覺。但是有一張床,經常就會出現莫名其妙查無其人的狀況。
「哎!」寧夏突然神不知鬼不覺地爬到隔壁休息室林睿濤的床頭,滿臉興奮地戳他,兩只小山羊辮子一晃一晃。
「干嗎?」本來快要睡著了又被她吵醒,林睿濤睡眼惺忪地看著她。
豈料她突然拿出一只碩大的干墨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咬了一口在嘴里吃掉,一邊還得意洋洋地看著目瞪口呆的林睿濤。
「你敢嗎?」
真不知道她從哪里弄來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他嚇得連忙搖頭。
她嚼著嚼著,突然動作一停,鼓著嘴巴,「哇」的一聲將墨魚渣混雜著口水全部吐了出來,然後咋了咋嘴巴,
「惡,真難吃。」說完,她來去如風,自顧自地又下去了。
剩下林睿濤看著自己床上的一攤污穢物,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同一時間,值班大媽看著空空如也的儲物箱,捶胸頓足地痛哭流涕,「我的頂級墨魚啊,哪個沒良心沒天理的家伙偷了啊……」
兩年過去,兩人都升上小一。
為了彰顯英雄氣概,證明自己是超級無敵宇宙女超人,經多方勸阻無效,寧夏決定從五米高台上往下跳。
「喝啦」一聲,她眼一閉,心一橫,騰空而起。
只听得底下一聲慘叫,正要將作業本送到老師辦公室的林睿濤被她壓個正著。
那次寧夏是安然無事,林睿濤則因為骨折而住了兩個月的醫院。此事最後在兩家人的炮火中結束,寧夏從此被林家定為危險分子,勒令不許她接近林睿濤三米以內,只不過寧夏依然故我,照樣發揮她臉皮比城牆還要厚的精神纏著林睿濤。
不讓她找濤濤?她才不干!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才不要他們管!
又是幾年之後,寧夏已成了學校里響當當的小美女一個。
一雙水媚的桃花眼,盈盈一握的小縴腰,一直練習舞蹈的她,柔韌的身段,所到之處無論男女,追逐者雲集,人緣一把罩;而少年初長成的林睿濤也已經初顯輪廓,永遠位居榜首的成績,各類競賽的獎狀獎杯已經堆滿學校的陳列室,六寸大的照片作為榜樣被招搖地掛在校門口,儼然已被作為學校的榮譽和其他學生的榜樣。
一日,體育課的自由活動時間,寧夏興致勃勃地躥到別班男生那塊的運動場地。
罷結束一場練習賽,網球場上的人還在休息。
「濤濤!」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寧夏立刻興奮地猛揮著手。
「哇,是寧夏!」球場上那些半大不小的男生見到她來,霎時轟動起來,口哨聲四起。
「寧夏,也來找我啊!」
「怎麼每次都只找林睿濤一個?」
「我樂意!要你管?!」杏眼一睜,她不客氣地回敬過去。愛找誰是她的事,要他們廢話?寧夏的男生緣出奇的好,她從來也不用主動找別的男生,只有被人追著跑的分,只除了林睿濤。沒辦法,誰叫他是她的罩門嘛!她就是喜歡纏著他,逗他開心,只要待在他身邊,她就會覺得心情很好,很開心。
林睿濤正坐在一旁的長椅上喝水,清爽干淨的臉上因為剛才的練習而浮著一層細汗。
見到寧夏來,他就知道想再休息下去是不可能了,于是很自覺地站起身,將球拍放入網球袋里。可還等不及他將身後的球袋背穩,就被她拉著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干嗎?」一出運動場,他就停了下來,即將進入青春期的小男生已經頗有幾分別扭情緒。
「喏。」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粒夾心糖給他,她笑嘻嘻地拉著他坐到樹陰底下,「很好吃哦。」
早就對她這種不經大腦的行為習以為常,寧夏從懂事開始就會塞給他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糖果是最正常的了。
他拿著糖果放在手心里看了一會,然後又塞回她手里,「我不要。」
「為什麼不要?真的很好吃哦!我不管,我就要給你!」
兩個小人兒挨坐在一起,把一粒糖果就這麼推來塞去的。
「一定又是隔壁班的那個張維杰給你的,我才不要他的東西。」他又推了回去。
「才不是!這個糖糖是我的。」寧夏撒起謊來連眼楮也不眨。
「你的哦……」听見是她的,他也就不再那麼抗拒,將糖果抓在了手里,「寧夏。」
「嗯?」她雙手托著下巴,眨巴眨巴眼楮看著他,等著他的下文,可是他卻沒有說下去。
天空是一碧萬頃的晴朗,蔚藍的天幕上漂浮著幾朵潔白的雲彩,陽光燦爛地照耀著大地。
風過樹梢,傳來「沙沙」的聲響。林睿濤屈膝坐在樹下的草地上,身後背著個很大的網球袋,他低著頭,柔亮的黑發搭在額前。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說話,像在思考著什麼,只是靜靜地看著自己干淨的網球鞋。然後他開口了,聲音顯得有點緊張。
「寧夏,你不要和別人玩。」剛才這種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只要寧夏在的地方,男生們就會騷動起來,而他越來越不喜歡這種感覺。
「啊?」她偏著腦袋,有些奇怪地看著他。
他的頭垂得更低了,手在球袋的背帶上捏得緊緊的,「你和我,以後都只有我們兩個人一起好不好?我想……和你在一起。」說完這些話,他的臉都快紅到脖子根了。
「好啊!」她重重地點頭,爽快地答應他。她本來就喜歡和他在一起嘛,怎麼會不好?
「真的?」他猛地抬頭,眼楮亮亮地看著她。
「真的真的!」看到他高興了,她更是忙不迭地連連點頭。
「那好,我們打勾勾。」他伸出小指,「說好了再也不能和別的男生玩哦。」
「好。」她伸出小指,正要和他勾上時,卻因為听到他後面的話而感覺有點奇怪,于是動作頓了一下。
「哈!男生愛女生,林睿濤喜歡寧夏哦!」一群路過的小男生起哄地狼叫個不停。
「怎麼樣?!」寧夏立即不服氣地站起身,小小的身體和他們對峙著。
林睿濤還是坐在原地,他只是看著他們原已踫到一起的指尖又飛快地滑開。
貝勾沒有拉成。
「寧夏,你怎麼在這里?我找了你一上午。」一個比較高的男生走了出來,是張維杰。他的長相算得上俊俏,渾身散發出一種陽光爽朗的感覺。
「找我干嗎?」她沒好氣地道。敢打擾她和濤濤相親相愛?她才不要理他!
「玩啊!我剛知道了一種很好玩的游戲,教你好不好?」男生笑著就要上前拉她,像是吃定了寧夏會跟他走一樣。林睿濤見狀本能地就想擋在她前面,心想她才不會去呢,卻不料她早已先他一步蹦蹦跳跳地跑過去了。
「好啊,你要是輸了就請我吃糖!」
「還沒學會呢,就說大話。那要是你輸了怎麼辦?」
「也要請我吃糖才可以。」
「好好好,都是你大小姐說了算,行了吧?」
一行人漸漸走開,張維杰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還坐在原處的林睿濤,忽而一笑,那笑容中有著毫不掩飾的得意。
林睿濤在他們走遠了之後才站起身來,機械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然後好半天都只是愣愣地站著,沒有出聲。
很多的事情,其實都有預言。
手心里的一絲不適使他略微回過了神,抬起手一看,原來是那顆夾心糖,已經被他捏碎,糖刺扎進了肉里。
靶覺到有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