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不愛江山 第5章(1)

閉上眼,莫看!

他如是說,用右手掌心蒙住她的眼,要她莫看。

但她怎能不看?

是她的軍隊、她的士兵,他們英勇奮戰著,她如何能不听不看?他們每一聲悲鳴,都是她的負疚;每一滴鮮血,都將成為她的傷。

戰場上生靈涂炭,承佑哥要她謹記這一點。

當她的人為她奮戰的時候,縱使她有所不忍,也必須眼睜睜看著,看他們美麗卻也丑陋的英姿,那很可能是他們在這世間最後的身影。

怎能不看?

所以,她看了,她知道他不想她看見衛國百姓逐個被推落煉獄的慘狀,那不該是他們的戰場,卻被迫犧牲。

但她還是看著,由于她持續攻城的決策,這些人逃不過慘死的命運——若是他們心中有怨,怕也有兒分是針對她的吧。

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登上城牆,擒下敵軍將領的首級。

自從隨在她身邊後,這是他初次對她許下承諾,他說自己不是臣子,自然沒有對她盡忠之理,更不可能主動請纓,為她而戰,但這回……

是什麼改變了他的心意?

真雅悵茫,凝望城牆邊,無名來去如飛的身影。

她見過他殺人,但那不是在戰場,是在草莽間,如今他卻是身著鎧甲,宛如猿猴,俐落地攀七雲梯,城牆上方敵軍拋下落石如雨,希林士兵一個個遭到重擊,頹然墜地,而他總是機靈地避開。

躍上城垛後,他揮舞雙刀,身形如鬼魅,穿梭于守城兵之間,每個初初沾到他身的人,旋即便哀號後退,皮開肉綻,鮮血飛濺。

他大開殺戒,原本束起的墨發隨著他激烈的動作飄散,更加狂肆如鬼,一路廝殺,不到片刻,便直逼守軍將領。

守軍將領嚇一跳,急忙喝令衛兵護駕,數十個人團團擋在他身前。

無名撒嘴冷笑,雙刀一拉一抽,轉眼又撰倒兩人,身子急速回旋,舞動光影銳利的刀圈所到之處,敵軍悶哼倒落。

眼見包圍圈破了道口,他當機立斷,立即閃進,滑溜的身段誰也抓他不住,只能錯愕地山他殺到將領面前。

對方握起一根銀光閃爍的長矛,與他交鋒,兩人一陣來回,無名看準縫隙,旋風掃葉腿一踢,踢落那根礙事的長矛,跟著一刀劃向敵軍將領的胸愷,另一刀趁他急急護衛自己胸前時,破他喉嚨,斬他首級。

一穎頭顱滾落,無名毫不客氣地抓起,高高踞于城牆最高處。「齊越軍听著!你們的將軍在此!」

眾人駭然膛視這一幕。

「將軍被殺了!」哀號聲如浪,一波波往外推去。

而另一波往內推來的,卻是希林軍的興奮歡呼。

失去主帥,守城軍當即心神大亂,戰得不成章法,有些人甚至主動放下兵器,意欲投降,不過片刻,城門便被撞破。

「城門破了!大伙兒往前沖啊!」

殺聲震天,一方士氣正旺,另一方卻萎靡不振,看來勝負已定。

真雅揚首,遠遠地與佇立于城牆高處的無名相望,他衣袂飄飄,墨發散亂,身姿顯得那般囂狂、高傲不群,猶如荒野上一匹孤獨的狼。

眼眸忽地有些酸楚,她掩落羽睫,淺淺地彎唇。

終于可以不必再看了——因為他,做到了他的承諾。

白雲城破後,希林軍氣勢如虹,揮軍直進,與齊越軍于衛國王都安養城郊狹路相逢。雙方對陣,展開一場激烈的野戰,從日出打到日落,戰局底定,齊越軍落荒而逃。

希林多數將領戰興濃厚,力主乘勝追擊,徹底殲滅齊越軍主力,此次齊越負責領軍的元帥沃朗,乃是出身于其國王族以外最為位高權重的貴族門第,若能將其剪除,齊越國勢必元氣大傷。

對于屬下們的主張,真雅卻是淡淡搖首。「萬萬不可,我們就此撤軍吧。」

「為何撤軍?」眾將領難掩失望之情。「此刻我軍士氣高昂,正是徹底擊垮敵軍的最佳時機啊!」

「沃朗智勇雙全,其親衛軍更是曉勇善戰,沖鋒陷陣,無不一馬當先,在戰場上令人聞風喪膽,我們好不容易逮到機會,正好將這支鐵血戰士收拾掉啊!」

將領們殷殷相勸,真雅卻是神態從容,顯是心有計較,曹承熙窺探她的表情,朗聲發話。

「各位就別再說了吧!我看殿下自有主張,我們听她的就是了。」

兵部令最看重的兒子、曹門新一代的勇將既然都開口了,其他人也不便多說,但望向真雅的眼神,總是有些許懷疑。

真雅清淡揚嗓。「我之所以決定撤軍,有兩個理由。其一,窮寇莫追,我們既是為了支援盟國而來,驅逐齊越軍,已算是獲得預期的戰果,況且日前的攻城戰,我軍也頗有折損,無須為了不必要的戰事,繼續付出代價。其二,趁此一役剪除沃朗的勢力,于我國

並非有利,反倒大大不利。」

「不利?」眾將領驚奇。「怎會不利?」

「沃朗一族與齊越國王族近年來矛盾日深,沃朗功高震主,其家族勢力為王族帶來很大危機,雙方爭權奪利,不出數年,齊越國必亂,到時方是我聖國坐收漁翁之利之良機。」

「原來如此!」

將領們這才領悟,當他們還斤斤計較于眼下戰場上的勝負時,公主的目光早就及于國家數年後的利益,他們看的是一角,她卻是綜觀全局;他們只懂得軍事,她已洞察于政治及外交。

丙真是高瞻遠矚,得投如此明主,幸如之何!

眾人再無疑慮,躬身拜服。「謹遵殿下懿令!」

真雅淡然接受眾人行禮,眸光流轉,與獨自倚在角落的無名相凝,當所有人都對她彎時,只有他,依然那麼傲慢無禮地站著,也只有他,膽敢如此放肆地直視她。

她微微一笑,不知怎地,心房如春陽融融,洋溫溫暖。

「什麼?!她這就要凱旋了?」

希蕊在宮內接獲前線快馬送回的情報,一時大驚失色。

爆女侍衛難得見她失態,紛紛投來訝異的注目,她凜神,收拾滿腔驚詫,整肅面容,擺出一貫冷漠高貴的姿態。

「本宮知道了,你下去吧。」

探子退下後,她吩咐宮女送來一壺濃茶,獨自坐在房里,品茗深思。

愈想愈怒,她將茶杯忿忿往地上一擲,應聲而碎。

好個真雅!競能如此忍得住,送上口的肥肉還不吃!

希蕊深深調勻呼吸。是她誤算了,原以為齊越軍拿衛國百姓脅迫真雅,會引發真雅勃然盛怒,追擊到底,徹底剿滅齊越軍主力,說不定連主帥沃朗也會因此喪命。

齊越國君此次之所以決意出兵衛國,其用意並不在吞並這個小柄,主要是為了藉機鏟除國內沃朗一族的勢力,而她之所以與齊越國君合作,立下密約,正是幕于此交換利益。

雙方都希望領軍的主將一旦奔赴戰場,便永不歸來,沃朗與真雅棋逢敵手,若真是鐵了心撕殺,很有可能兩敗俱傷。

可惜真雅並未步入陷阱,優雅地全身而退。

可惡!這回棋差一著,是她輸了!思及此,希蕊蹙攏秀眉,長指甲掐入掌心。

片刻,她忽地放松眉宇,櫻唇揚起冷冷笑意。

戰場上風雲詭異、變化多端,真雅一日未回歸至宮里,一日便有不測之危險。

「別以為我就此拿女爾沒轍了……」

希蕊低喃,自斟一杯茶,閑慢吸飲。

為了感謝真雅率軍來援之誠,史為了擔心齊越軍去而復返,衛國國君邀請真雅于衛國宮廷住下,盤桓數日後再行回歸。

「務請公主殿下讓我國主君有機會一盡地主之誼。」衛國的使節恭恭敬敬地傳達王意。

盟國君王既提出邀約,真雅亦盛情難卻,點頭同意,令其他人于城郊扎營駐軍,休養生息。

「無名,你隨同我進宮吧!」

她指名無名擔任貼身護衛,眾人並不意外,這青年放肆歸放肆,武功倒是一等一的高強,唯有曹承熙不甚服氣。

一向都是他負責保護真雅的,即便後來無名出現,也是兩人共同護衛,為何此次只有無名單獨相隨?

他私下晉見真雅,提出要求。「殿下,請讓下官隨您一同進宮。」

真雅搖頭。「我既離開軍營,你就是暫代的主帥,必須隨同駐軍,萬一情勢有變,也須由你來指揮大局。」

「可是——」曹承熙咬牙。真雅由公務著眼考量,這軍令下得正確,他無從反駁,但只要念及未來數日,伴在她身邊的都會是那個粗魯不文的小子,他便又是擔憂、又是嫉妒。「公主難道……真能完全信任他嗎?若是他狼子野心,加害于您……」

「不會的,我相信他不是那種人。」

憑何相信?究竟為了什麼,公主會這般信任那個來歷不明的家伙?

曹承熙暗暗掐握拳頭,胸臆妒火焚燒,但在真雅面前,他不敢發作,只能逼自己強忍。

真雅深深睇他她並非草木,這麼多年了,自然也感覺得到他對自己頗有情意,但這番真情,她擔待不起。

她的人生早已根絕愛情,對他的心意,她無以回報,只能假作不曉。

「大軍,就交給你了。」

她淡聲囑咐,步出營帳,無名領著兒名侍衛兵與衛國派來迎賓的使節團一齊候在外頭,一輦華麗王轎,十二匹披著彩緞的駿馬,沿途百姓遍撤香花,歡呼不絕,將她送進衛國王宮。

衛國太子及一群大臣親自于宮門迎接,待她以貴賓之禮。

是夜,國君于御花園擺開筵席,笙歌舞蹈,飲灑作樂,歡慶國家度過危難,真雅以希林代表的身分,接受衛國權貴一杯又一杯地敬酒。

無名見她酒到杯干,英氣爽利,絲毫沒有一般女子的扭捏,不禁佩服。

「你酒量挺不錯的。」

「練出來的。」真雅含笑低語。在沙場征戰多年,身邊都是嗜吃貪杯的粗獷軍人,總不能只有她一個格格不入,融不進群體,也該學學怎麼跟弟兄們熟絡,如此方能凝聚軍心。

她瞥望無名,見他光是吃菜挾肉,酒卻一口不沾,英眉一挑。「為何不喝酒?是怕自己喝醉了,無法保護我嗎?」

他微微一笑。

「喝兒杯沒什麼的,喝吧。今日這般高興的場合,你若是太拘謹,也未免太不給主人家面子。」

「我拘謹?」他好笑。「你何時見過我這人懂得拘謹了?」

那倒也是。真雅失笑,櫻唇淺綻,這人怕是連當著一國之君的面,都能夠膽大妄言,又怎識得何謂拘謹?

「既如此,你就喝個兒杯又何妨?」

他直視她,深邃的眼潭閃爍著某種異樣的光,像是斟酌著該不該告訴她實話,半晌,他淡淡揚嗓。「我不能喝酒。」

她一時沒領會他話中涵義。「只喝兒杯,無妨的。」

「我不是不喝,是不能喝。」

「為何不能?」

他別過眸,大口撕咬一塊雞腿肉,似是藉著這粗率的動作掩飾自己的窘迫。「我只要一喝酒,身上就會起疹子,多喝兩杯,就會暈了。」

什麼?!真雅錯愕眨眼。

她知道並非人人善飲,也不是人人都有喝酒的海量,卻從未曾听說有人連一口都不能喝,喝兩杯就會醉暈了,何況還是這麼一個大男人,一個手起刀落、轉瞬間便能連殺數十人的高手。

思及他于城牆上斬殺敵軍時的果決殘忍,對照現下他坦承自己不能喝酒的別扭尷尬,霎時一波歡快的泡沫如浪,拍打于方寸之間。

她有點想笑……不,她真的笑了,笑聲由唇口逸出,清潤如珠,涂涂如水,震撼無名的耳膜。

他債然扭頭瞪她。「你笑什麼?」

她無語,笑聲持續灑落,輕輕的,淡雅的,並不高昂,卻不停震蕩他的心。

他覺得自己應當生氣,這分明是個嘲弄的笑,哪個男人能忍受這般侮辱?但他听著,冰封的胸口卻漸漸融化。

他怔望她。你…好似是第一次這樣笑。」

真雅聞言,驚然怔住。是啊,她怎麼就笑了呢?自從承佑哥去世後,她不記得自己何時曾真心笑過,笑對她而言,不比登天容易。

為何會忽然笑了?莫非她果真喝多了,有些醉了?

「我喝多了。」她收斂笑容,麗顏回復平素的清冷淡漠。「看來該是找個時機告退了。」

他盯視她片刻,忽而爽朗一笑。「那可不成,這些時日我吃軍隊糧食,來來去去就那幾樣,膩味得很,今日好不容易有機會嘗到這些山珍海味,可要好好大吃一頓。」說著,他一陣狼吞虎咽。

也只有他,膽敢在主子想走的時候,硬是賴在宴會場合不走。

真雅搖一首,正無奈時,衛國三王子叔南前來向她敬酒。

「公主,請容在下敬你一杯。」叔南外貌斯文儒雅,一副書生樣,說話的聲調亦是溫柔謙和,令人如沐春風。

對方是王子,與自己身分相等,真雅依循禮節,盈盈起身。

兩人各執酒杯,清脆一踫,叔南飲酒之時,目光仍須臾不離真雅,眼神透著欣賞。

「在下素聞公主大名,今日得見,果真名不虛傳,英姿蕭颯,兼之清麗優雅,想必貴國不少優秀男子拜倒于公主裙下。」他這番話說來,明是褒揚,暗里也是表達自己的傾慕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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