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丁香小婢 第2章(2)

夜里,淮玉城降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鋪天蓋地的雪花飄落在整個淮玉城,李府的亭台樓閣都覆著厚厚的白雪。

雖然入夜了,這場雪依然讓丁香敏感的察覺到了。

她起身,小心不吵醒沉睡中的彩兒,隨意拿了件淡紫色的外袍披上,接著就拿著竹笛悄聲離開房間。

餅世的娘親愛雪也愛梅花,閏名就叫雪梅,她自小苞著娘親一塊兒欣賞雪景,母女倆常一起在梅樹下賞雪,她最愛听娘親在銀色雪地里吹奏竹笛了。

自從娘親過世後,每每下雪,就讓她想起溫柔的娘親,她寧可不睡覺也要起來看雪,因為白天一到,身為奴婢的她就沒時間看雪了。

此時才過四更天,府里的人都還在睡,她繞過曲橋回廊,走過月洞門,經過水榭再橫越臨翠閣和結冰的荷花池,來到幾乎光禿的花圃,順著石階而下,走過長長的石板路,輕悄地來到積雪盈尺的梅林。

這里是她的秘密小天地,離主屋甚遠,她可以盡情的吹笛,不會有人听到。

她一遍又一遍的吹奏著娘親留下來的竹笛,眼角慢慢滲出了淚水,她怎麼也吹不出娘親笛聲中的婉約韻味,有的只有濃濃的悲傷。

忽然之間,她蹲了下去,緊緊的捂著雙眼瑟縮在梅樹下哭泣。

漸漸地,啜泣轉為痛哭。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顫抖著起身。

她看著白雪大地,深吸了口氣,不再哭了,喃喃地說道︰「爹!娘!香兒很好,你們不用擔心香兒,香兒現在很會笑了,想哭的時候,香兒就放聲大笑,害怕的時候,香兒也放聲太笑,只要大聲的笑就可以把眼淚逼回去,而且屢試不爽哦……所以,香兒不痛了,香兒在這里過得很好,因為笑口常開,大家都很喜歡我,我也跟大家打成一片,你們真的不必再擔心了……」

皇甫皓飛在梅樹下那抹淡紫色的俏麗身影後停下了腳步,收起了人前玩世不恭的樣子,凝視著她因強忍啜泣而顫動不已的雙肩。

他是追尋著笛聲而來的,那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悲傷笛音扯動了他的心,這樣悲傷的音律卻意外的讓他感覺到平靜,彷佛在代替他追悼那些慘死在沙場上的弟兄。

他在邊境調兵遺將,什麼樣的人沒看過?她彷佛把所有的自己掩藏在面具之後想到這里,他自嘲的揚起嘴角。

他不也一樣嗎?

在殺戮戰場上,不能有情,征戰沙場十幾載,他從一開始為了痛失部屬難過的流下男兒淚,到現在已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

並不是他不再為了失去部屬而難過,而是他沒有時間悲傷,只要他稍有松懈,危及的便是千千萬萬老百姓的性命,他別無選擇,只能讓自己變得冷酷無情。

然而,每每回到京城之後,慘怖的哀號,淒厲的求救,戰場上的血腥與殘酷畫面總是時常出現在他腦海里,反覆不斷的惡夢更是家常便飯,他常懷疑自己還能正常的生活嗎?他還能算是一個正常的人嗎?

而此刻,佇立在梅樹下的她,跟五年前救了他的那個溫柔可親的小泵娘很不一樣。

雖然五年前他身中劇毒、沒有意識,但朦朧之間,依然可以從對方照顧他的輕柔語調感受到對方的善良、熱情與純真,她甚至還會唱小曲兒和說故事給他听呢。

然而此刻的她,人前歡笑,卻只能在無人的深夜里對著梅樹哽咽痛哭和說話。

這五年,她究竟遇到了什麼事,讓她築起這麼高的一道心牆?不再熱情也不再天真了?

「爹娘……香兒好想你們……真的真的好想你們……」丁香渾然不覺身後有人在默默的看著她,這里向來不會有人來,而她也想不到有人可以走路走得無聲無息。

長年征戰把他訓練得極有耐心,幾乎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皇甫皓飛一直等到她不再哭泣之後才開口。

「笛聲很好听,是誰教你的?」他往前兩步走到她身側,自認已經先發出一些聲響才開口了,但顯然還是嚇到她了,這個膽小又美麗的小東西。

丁香被那輕柔得令人心悸的男聲嚇了一大跳。

她迅速轉頭,看到竟然是狂放不羈的皇甫皓飛,更是瞪大了眼眸,心跳瞬間加快了。

他為什麼會在這里?!自己剛剛都做了些什麼啊?

老天!這可不是發愣的時候,不知道他听見了什麼?她連忙欠身行禮。「少爺萬福……是奴婢吵到您了嗎?」

他瞧著她丁香花一般的臉蛋。「是我淺眠,笛聲吸引了我,不自覺循聲而來。」

皇甫皓飛對她那恍如雙面人的行徑已經見慣了,他看著她那還凝著淚水的雙眸,還有那濕潤的長長睫毛,臉龐暗中移近她,她身上馥郁的香氣令他為之屏息,想將她擁入懷中,這在夜里又更加強烈了。

丁香被他的倏然靠近嚇了一跳,她臉頰微微酡紅,誠惶誠恐,撲通一聲跪下了。「奴婢該死,奴婢保證以後再也不會來這里亂吹笛!」

她知道自己的身分,雖然她救過他性命,但現在她是他府里的奴婢,而奴婢就該有奴婢的樣子,這才是生存之道。

這些年她深深明白了,她得自保,得自求活路,這樣才能給她爹娘掃墓上香,不然他們就會變成無人供奉的孤魂野鬼了。

「不,我要你天天過來吹笛。」皇甫皓飛把她拉起來,唇邊噙著微笑。

「什麼?」丁香被動的被他拉起,那溫熱修長的大掌讓她有作夢的感覺,往上看,身著一襲白色長袍的他看上去是如此修長俊雅,還有那張剛毅俊俏的容顏……她的胸口一陣悸動,不懂他為何會如此輕易的進駐她的心?

「你的笛音讓我覺得很平靜。」皇甫皓飛凝視著她,這一刻,他並沒有戴面具,而是與她真心相對。

說也奇怪,早已扭曲了心靈的自己竟可以在她面前坦然的說出心中的感受,讓他涌起了異樣情懷。

「可是,奴婢吹的並不好……」丁香感受到自己越發快速的心跳。

他的氣息拂在她耳畔,她知道他一直在凝視著自己,可是她實在不敢看他啊,她幾乎要被他沉重的男性氣息給淹沒了。

「我知道你吹得不好,但它打動了我。」皇甫皓飛仔細瞧著她,笑容滿含寵溺。「你還沒回答我,這是誰教你的?」

「是……我娘。」提到已逝的娘親,丁香的眼眸不自覺的蒙上了一層悲傷和習慣性的壓抑。「她已經過世了,每當奴婢思念她的時候,就會吹笛子,這支笛子也是我娘留給我的。」

皇甫皓飛揚起嘴角。「但李嬤嬤說,你是你娘賣進來的。」

昨天回府之後,他就召來李嬤嬤問過她的事,得知她有張十年的賣身契,簽下賣身契的,正是她娘徐氏。

「那是我後娘……」丁香的心一緊。「過世的是我親娘。」

他看著她。「你後娘肯定待你不好。」

「我不是親生的,待我不好,也是應該的。」

不知道為什麼,在他面前,她把心中藏著的話痛快的都說了出來。

「是她教會了我人心險惡,在我娘過世之後,住在我家隔壁的她常關心我,對我噓寒問暖,比待她自己的孩子還要好,我爹很感動,認為我該有個後娘照顧才對,便娶了她為續弦。」

「她帶著四個孩子嫁進我家,對我還是一樣好,陸續生下三個弟妹,直到我爹過世下葬的隔天,她立刻把我關進柴房里,三天不給我吃喝,第四天把我趕進雞舍,那天開始,我便跟小雞們一起住,天還沒亮就要起床,什麼活都得干,一天只有一餐吃,夜深了才能回雞舍睡覺,度過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才知道人可以無情到什麼地步,可以虛情假意到什麼地步,不過幸好這一切我爹都不會知道了,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他凝視著她,她那淡然的語氣只是更顯得她受的傷有多重。

原本是被捧在手掌心里的珍寶,卻一夕之間一無所有。

「這就是你空有一身絕頂醫術卻只好進府為奴的原因?你後娘逼你賣身為奴?」

憑她的醫術,開間醫館絕對比賣身為奴好,她的後娘如此壓榨她,怎麼會不知曉這一點?卻寧可讓她為奴?

「並不是那樣的……」眼看回避不過了,丁香毅然決然的抬起眼眸看著他。「少爺,看在奴婢曾救過您的分上,奴婢斗膽有一事相求。」

他點頭。「你說吧。」

丁香潤了潤嘴唇。「事實上,奴婢會醫術之事,並沒有人知曉,所以也請您不要說出去,這是先父臨終前的交代,奴婢答應過會遵守的。」

「答應你不向他人透露沒有問題,但這又是為什麼?」皇甫皓飛不解。「難道令尊不想你過好日子?」

丁香想到那疼愛她的爹,心就一陣痛。

她啞聲道︰「我爹擔心若讓人知道我會醫術,將來會被夫家當成搖錢樹,太勞神了,他期盼我有好的歸宿,也常說平凡就是福,所以才不準我透露。」

她爹曾看著她,又滿足又擔心的嘆氣道,她不止得到他的真傳,還擁有過人的天賦,對草藥和醫書都過目不忘,把密室里上百本的醫藥藏書全讀得熟透,但他情願她只懂女紅就好。

然而她爹萬萬沒想到,她是沒有姻緣的孤苦命格,就算甘願給夫家當搖錢樹也沒法子。

沒有姻緣沒關系,如果能在爹娘身邊待一輩子也是快樂的,但對她而言,那都是不可能的夢了。

她安慰自己,至少她爹是含笑而終的,至少她爹不知道她將過那樣悲慘的生活……

她正在想著過世的爹娘,皇甫皓飛的聲音冷不防傳進她耳里。

「你爹擔心你會成為搖錢樹,所以不準你行醫,那麼只要你過得好,行醫也就不要緊了,是這樣沒錯吧?」

丁香听得一愣一愣的,是沒錯,但這跟他有什麼關系?

他繼續說道︰「你爹娘都過世了,人死了就什麼都結束了,他們不會再活過來,偶爾想可以,但想再多也無用,以後你就待在我身邊。」

天寒地凍,見她連件披風都沒有,他逕自解下自己的狐裘為她披上,唇畔噙著一抹滿意的微笑。

丁香的心陣陣狂跳。

好奇怪,好奇怪,一股奇異的燥熱自她體內隱隱燃起,真的好奇怪。

不過,待在他身邊又是什麼意思?她現在不是已經是他的奴婢了嗎?

「不懂嗎?」皇甫皓飛微笑,眼神閃動。「你救了我的命,若不是有你,我絕對活不成,而你在救我之時,什麼都看到了,一個看過別的男人身子的女子,又怎麼出閣?所以不待在我身邊也不成。」

丁香被他那雙如星光一般好看的眼眸看著,她的心又是重重一跳,胸口一陣陣的發熱。

所以,他的意思是,當他的妻子嗎?

不行!自己是個沒有福氣的人。她可不能克死他!

她索性大聲的說道︰「恕奴婢無法待在您的身邊,因為奴婢——奴婢喜歡女人!」

皇甫皓飛失笑的看著她。「你說什麼?你喜歡女人?」

丁香已經漲紅了臉,但她很用力很用力的點頭。「沒錯!奴婢喜歡女人!所以,奴婢無法待在您的身邊,奴婢告退了。」

皇甫皓飛看著她那落荒而逃的狼狽身影,爆出了笑聲。

喜歡女人?這小東西在開玩笑嗎?她以為他會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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