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淮玉城降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铺天盖地的雪花飘落在整个淮玉城,李府的亭台楼阁都覆着厚厚的白雪。
虽然入夜了,这场雪依然让丁香敏感的察觉到了。
她起身,小心不吵醒沉睡中的彩儿,随意拿了件淡紫色的外袍披上,接着就拿着竹笛悄声离开房间。
饼世的娘亲爱雪也爱梅花,闰名就叫雪梅,她自小苞着娘亲一块儿欣赏雪景,母女俩常一起在梅树下赏雪,她最爱听娘亲在银色雪地里吹奏竹笛了。
自从娘亲过世后,每每下雪,就让她想起温柔的娘亲,她宁可不睡觉也要起来看雪,因为白天一到,身为奴婢的她就没时间看雪了。
此时才过四更天,府里的人都还在睡,她绕过曲桥回廊,走过月洞门,经过水榭再横越临翠阁和结冰的荷花池,来到几乎光秃的花圃,顺着石阶而下,走过长长的石板路,轻悄地来到积雪盈尺的梅林。
这里是她的秘密小天地,离主屋甚远,她可以尽情的吹笛,不会有人听到。
她一遍又一遍的吹奏着娘亲留下来的竹笛,眼角慢慢渗出了泪水,她怎么也吹不出娘亲笛声中的婉约韵味,有的只有浓浓的悲伤。
忽然之间,她蹲了下去,紧紧的捂着双眼瑟缩在梅树下哭泣。
渐渐地,啜泣转为痛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颤抖着起身。
她看着白雪大地,深吸了口气,不再哭了,喃喃地说道:“爹!娘!香儿很好,你们不用担心香儿,香儿现在很会笑了,想哭的时候,香儿就放声大笑,害怕的时候,香儿也放声太笑,只要大声的笑就可以把眼泪逼回去,而且屡试不爽哦……所以,香儿不痛了,香儿在这里过得很好,因为笑口常开,大家都很喜欢我,我也跟大家打成一片,你们真的不必再担心了……”
皇甫皓飞在梅树下那抹淡紫色的俏丽身影后停下了脚步,收起了人前玩世不恭的样子,凝视着她因强忍啜泣而颤动不已的双肩。
他是追寻着笛声而来的,那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悲伤笛音扯动了他的心,这样悲伤的音律却意外的让他感觉到平静,彷佛在代替他追悼那些惨死在沙场上的弟兄。
他在边境调兵遗将,什么样的人没看过?她彷佛把所有的自己掩藏在面具之后想到这里,他自嘲的扬起嘴角。
他不也一样吗?
在杀戮战场上,不能有情,征战沙场十几载,他从一开始为了痛失部属难过的流下男儿泪,到现在已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
并不是他不再为了失去部属而难过,而是他没有时间悲伤,只要他稍有松懈,危及的便是千千万万老百姓的性命,他别无选择,只能让自己变得冷酷无情。
然而,每每回到京城之后,惨怖的哀号,凄厉的求救,战场上的血腥与残酷画面总是时常出现在他脑海里,反覆不断的恶梦更是家常便饭,他常怀疑自己还能正常的生活吗?他还能算是一个正常的人吗?
而此刻,伫立在梅树下的她,跟五年前救了他的那个温柔可亲的小泵娘很不一样。
虽然五年前他身中剧毒、没有意识,但朦胧之间,依然可以从对方照顾他的轻柔语调感受到对方的善良、热情与纯真,她甚至还会唱小曲儿和说故事给他听呢。
然而此刻的她,人前欢笑,却只能在无人的深夜里对着梅树哽咽痛哭和说话。
这五年,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让她筑起这么高的一道心墙?不再热情也不再天真了?
“爹娘……香儿好想你们……真的真的好想你们……”丁香浑然不觉身后有人在默默的看着她,这里向来不会有人来,而她也想不到有人可以走路走得无声无息。
长年征战把他训练得极有耐心,几乎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皇甫皓飞一直等到她不再哭泣之后才开口。
“笛声很好听,是谁教你的?”他往前两步走到她身侧,自认已经先发出一些声响才开口了,但显然还是吓到她了,这个胆小又美丽的小东西。
丁香被那轻柔得令人心悸的男声吓了一大跳。
她迅速转头,看到竟然是狂放不羁的皇甫皓飞,更是瞪大了眼眸,心跳瞬间加快了。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自己刚刚都做了些什么啊?
老天!这可不是发愣的时候,不知道他听见了什么?她连忙欠身行礼。“少爷万福……是奴婢吵到您了吗?”
他瞧着她丁香花一般的脸蛋。“是我浅眠,笛声吸引了我,不自觉循声而来。”
皇甫皓飞对她那恍如双面人的行径已经见惯了,他看着她那还凝着泪水的双眸,还有那湿润的长长睫毛,脸庞暗中移近她,她身上馥郁的香气令他为之屏息,想将她拥入怀中,这在夜里又更加强烈了。
丁香被他的倏然靠近吓了一跳,她脸颊微微酡红,诚惶诚恐,扑通一声跪下了。“奴婢该死,奴婢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乱吹笛!”
她知道自己的身分,虽然她救过他性命,但现在她是他府里的奴婢,而奴婢就该有奴婢的样子,这才是生存之道。
这些年她深深明白了,她得自保,得自求活路,这样才能给她爹娘扫墓上香,不然他们就会变成无人供奉的孤魂野鬼了。
“不,我要你天天过来吹笛。”皇甫皓飞把她拉起来,唇边噙着微笑。
“什么?”丁香被动的被他拉起,那温热修长的大掌让她有作梦的感觉,往上看,身着一袭白色长袍的他看上去是如此修长俊雅,还有那张刚毅俊俏的容颜……她的胸口一阵悸动,不懂他为何会如此轻易的进驻她的心?
“你的笛音让我觉得很平静。”皇甫皓飞凝视着她,这一刻,他并没有戴面具,而是与她真心相对。
说也奇怪,早已扭曲了心灵的自己竟可以在她面前坦然的说出心中的感受,让他涌起了异样情怀。
“可是,奴婢吹的并不好……”丁香感受到自己越发快速的心跳。
他的气息拂在她耳畔,她知道他一直在凝视着自己,可是她实在不敢看他啊,她几乎要被他沉重的男性气息给淹没了。
“我知道你吹得不好,但它打动了我。”皇甫皓飞仔细瞧着她,笑容满含宠溺。“你还没回答我,这是谁教你的?”
“是……我娘。”提到已逝的娘亲,丁香的眼眸不自觉的蒙上了一层悲伤和习惯性的压抑。“她已经过世了,每当奴婢思念她的时候,就会吹笛子,这支笛子也是我娘留给我的。”
皇甫皓飞扬起嘴角。“但李嬷嬷说,你是你娘卖进来的。”
昨天回府之后,他就召来李嬷嬷问过她的事,得知她有张十年的卖身契,签下卖身契的,正是她娘徐氏。
“那是我后娘……”丁香的心一紧。“过世的是我亲娘。”
他看着她。“你后娘肯定待你不好。”
“我不是亲生的,待我不好,也是应该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她把心中藏着的话痛快的都说了出来。
“是她教会了我人心险恶,在我娘过世之后,住在我家隔壁的她常关心我,对我嘘寒问暖,比待她自己的孩子还要好,我爹很感动,认为我该有个后娘照顾才对,便娶了她为续弦。”
“她带着四个孩子嫁进我家,对我还是一样好,陆续生下三个弟妹,直到我爹过世下葬的隔天,她立刻把我关进柴房里,三天不给我吃喝,第四天把我赶进鸡舍,那天开始,我便跟小鸡们一起住,天还没亮就要起床,什么活都得干,一天只有一餐吃,夜深了才能回鸡舍睡觉,度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才知道人可以无情到什么地步,可以虚情假意到什么地步,不过幸好这一切我爹都不会知道了,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他凝视着她,她那淡然的语气只是更显得她受的伤有多重。
原本是被捧在手掌心里的珍宝,却一夕之间一无所有。
“这就是你空有一身绝顶医术却只好进府为奴的原因?你后娘逼你卖身为奴?”
凭她的医术,开间医馆绝对比卖身为奴好,她的后娘如此压榨她,怎么会不知晓这一点?却宁可让她为奴?
“并不是那样的……”眼看回避不过了,丁香毅然决然的抬起眼眸看着他。“少爷,看在奴婢曾救过您的分上,奴婢斗胆有一事相求。”
他点头。“你说吧。”
丁香润了润嘴唇。“事实上,奴婢会医术之事,并没有人知晓,所以也请您不要说出去,这是先父临终前的交代,奴婢答应过会遵守的。”
“答应你不向他人透露没有问题,但这又是为什么?”皇甫皓飞不解。“难道令尊不想你过好日子?”
丁香想到那疼爱她的爹,心就一阵痛。
她哑声道:“我爹担心若让人知道我会医术,将来会被夫家当成摇钱树,太劳神了,他期盼我有好的归宿,也常说平凡就是福,所以才不准我透露。”
她爹曾看着她,又满足又担心的叹气道,她不止得到他的真传,还拥有过人的天赋,对草药和医书都过目不忘,把密室里上百本的医药藏书全读得熟透,但他情愿她只懂女红就好。
然而她爹万万没想到,她是没有姻缘的孤苦命格,就算甘愿给夫家当摇钱树也没法子。
没有姻缘没关系,如果能在爹娘身边待一辈子也是快乐的,但对她而言,那都是不可能的梦了。
她安慰自己,至少她爹是含笑而终的,至少她爹不知道她将过那样悲惨的生活……
她正在想着过世的爹娘,皇甫皓飞的声音冷不防传进她耳里。
“你爹担心你会成为摇钱树,所以不准你行医,那么只要你过得好,行医也就不要紧了,是这样没错吧?”
丁香听得一愣一愣的,是没错,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继续说道:“你爹娘都过世了,人死了就什么都结束了,他们不会再活过来,偶尔想可以,但想再多也无用,以后你就待在我身边。”
天寒地冻,见她连件披风都没有,他迳自解下自己的狐裘为她披上,唇畔噙着一抹满意的微笑。
丁香的心阵阵狂跳。
好奇怪,好奇怪,一股奇异的燥热自她体内隐隐燃起,真的好奇怪。
不过,待在他身边又是什么意思?她现在不是已经是他的奴婢了吗?
“不懂吗?”皇甫皓飞微笑,眼神闪动。“你救了我的命,若不是有你,我绝对活不成,而你在救我之时,什么都看到了,一个看过别的男人身子的女子,又怎么出阁?所以不待在我身边也不成。”
丁香被他那双如星光一般好看的眼眸看着,她的心又是重重一跳,胸口一阵阵的发热。
所以,他的意思是,当他的妻子吗?
不行!自己是个没有福气的人。她可不能克死他!
她索性大声的说道:“恕奴婢无法待在您的身边,因为奴婢——奴婢喜欢女人!”
皇甫皓飞失笑的看着她。“你说什么?你喜欢女人?”
丁香已经涨红了脸,但她很用力很用力的点头。“没错!奴婢喜欢女人!所以,奴婢无法待在您的身边,奴婢告退了。”
皇甫皓飞看着她那落荒而逃的狼狈身影,爆出了笑声。
喜欢女人?这小东西在开玩笑吗?她以为他会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