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遙花 第5章(1)

我一直……都很寂寞。

這句話,有可能是謊言。

她分辨不出來,它幾成可信,也許,是赫連瑤華一時興起所編織出來騙取她心軟的戲語,因為他在笑,他薄揚的唇,瓖著微笑,有些輕佻、有些壞,擺明告訴人「別信我,我隨口胡謅的」然而……

他的眼神卻透露著完全相反的真誠。

他太矛盾,心術不正的惡官,眸子清澄干淨。

而她,也矛盾,明明有機會轉身離去,最後仍是留在書齋,與他一起。

她告訴自己,她不是同情他,只是好奇,像他這樣權力在握的男人,要人生便生,要人死便死,有何資格道寂寞?

萬一他騙她,她也更有理由仇視他,再給壞透了的他,增添罪名。

白綺繡很慶幸他所謂的「陪伴」不是指床第間的陪伴,他要她替他磨墨,他在尺余寬的宣紙上揮毫書寫。

她很意外,赫連瑤華寫了一手好字,轉腕運腕之間,輕靈若行雲,力韻如流水,不剛硬不柔弱,豪壯與醇厚並存,奔放與疏淡又融合為一體。她自幼總常為爹親研墨,一如此時靜佇于爹親的桌旁,凝覷爹親下筆練字,對于書法,看了許多年,听爹講解說明,多少懂得一些,赫連瑤華的筆法技巧,更勝她爹許多。

爹說過,字如其人,執筆時的心境,亦會影響字態,像赫連瑤華這種心眼狹小,容不下異己之人,他的字,不該寬厚大氣、不該瀟灑自若。

不單如此。

赫連瑤華的墨繪亦是一絕,隨筆畫來的山水圖,正擱在一旁待干,紙上的泉澗傾泄而下,奇岩峭拔雄偉,山巒薄霧裊裊,美景躍然紙上。

見他書寫或作畫,都是種享受,一筆一畫,一勒一努,一磔一策,皆牢牢吸住她的目光,連眨眼都舍不得。

當然,他仍是不改劣性,咧嘴朝看傻了的她一笑,蘸墨寫下︰

綺羅紅綃帔,朝霞瀲灩深。

繡戶輕虛掩,美人芙顏開。

以她之名,作詩戲弄她,惹得她既羞又氣。

她好像認識了一個全然不同的赫連瑤華。

他的文采、他的博識,都教她吃驚。

「你真的是通過會試、御試才當上官……」而不是拿銀兩買到此刻地位。

她的低喃自語,飄進他耳里。

「不然,你以為我這個‘官’是打哪兒來的?」他笑問。

「我以為,有錢能使鬼推磨。」她也不客氣。「又或者,出生官吏之家,順理成章承襲父爺輩的榮華富貴。」

「我是窮小子上榜首,沒有強大家世當後盾,不識得哪號大人物,我認真苦讀,日夜埋首書冊間,有時讀起書來,廢寢忘食,連飯都可以不吃。」

「既然如此,你——」她差點要問︰既然如此,你為何不懂愛民如子,疾盜若仇?何以與其余惡官同流合污,淪為一丘之貉,不問青紅皂白地陷害無辜善良的人?!

她的句子中斷得太突兀,他挑眉,要等她說完,她卻抿抿唇,改口︰「既然如此,您應該對于身為父母官,有著比一般人更強烈的責任感?加上您出自貧困,定能對老百姓感同身受,處于他們的立場為他們做更多事,幫他們改善生活,滿足安居樂業的基本需要,是不?」

這番話,可褒可貶,他若心安理得,自然能把它視為尊崇,但要是他的行為全數背道而馳,她的話,听來可是酸不溜丟呢。

赫連瑤華不是好官,他應該要心虛汗顏,不過他沒有,帶著笑,回她︰「我當然也是有替百姓做些事,像是造造橋修修路治治水除除蝗害什麼的,還養了一群官差定時巡視城內治安,罪大惡極的犯人,算算鍘掉幾百個有,這麼算來,我是個好官吧。」比起只吃錢不做事的同僚,他真是負責任極了,自己都敬佩起自己來呢。

他竟然有臉這麼說?!

將自己分內原本該作的工作視為對百姓的恩澤?!

白綺繡努力克制自己嘴角泛出的不屑冷笑,卻克制不住自己賭氣開口︰「我以為官者,該要清、慎、勤,念清、神清、心清,不因自身好惡而影響明辨是非,杜絕私欲,不收受賄賂,不貪不義之財,不沽名釣譽,不畏懼權勢脅迫;慎審各案,勿枉勿縱,絕不冤屈好人,不昧天良偏袒惡人,案件細微末節皆需明察秋毫,一點蛛絲馬跡都不錯放;勤防盜匪、勤安城治、勤入民生、勤體民心,不能尸位素餐,只想躲在書齋里處理完別人呈上來的陳情狀,而不願身體力行去听百姓的聲音。」理直氣壯里,挾帶嘲弄及暗諷,她所言的那些,全是赫連瑤華沒能做到的!

「如雷貫耳。原來當官得要這樣呀?」赫連瑤華一副「我今天才知道吶」的恍然嘴臉,白綺繡明知他是故意裝傻,仍是在心里生起他的氣來。

「少爺為官多年,若連這些簡單道理都不懂,就太對不住老百姓!」她真後悔自己為何不先找個借口回房,取來薄刃,為民除去他這個有玷官箴的貪匪!她明明有很多次機會,卻全浪費在看他揮毫落紙——

「你倒是挺懂為官之道,可惜你非男兒身,謀得一官半職的話,實為百姓之福。」赫連瑤華夸獎她的同時,又搖了搖頭,一臉惋借︰「不過,活不滿三十,英年早逝。」

「您……什麼意思?」

「你說的那種官吶,很快會被人拈除掉,省得擋住某些人的道路。」他眯眸低笑,喉結滾動,溢出沉穩笑聲。

「怎麼可能?那些為官之道是基本的……」她險些咬著舌頭地閉上了嘴。不,他沒說錯,她爹不正是活生生慘例嗎?她爹奉行「清慎勤」,不辱他一生官職,他以民為子,愛之惜之,結果他的下場呢?

「……這太不公平了,盡力成為好官,竟沒有善報,反而貪贓枉法的惡人得以飛黃騰達?!」白綺繡握緊雙拳,顫抖而痛苦地低喃。

「世間污濁,又不單單這一項。我當初甫授官職時,也如你一般天真,認定自己可以改去陋習,對抗全天下所有惡人惡事,管他是皇親國戚抑或達官貴人,只要犯法,我都要將他們繩之以法,結果……」

他停頓下來,又在紙上畫了幾筆,白綺繡等著,沒等到他把「結果」後續說完,只好主動問︰「結果如何?」干嘛突然不說了?

「險些被人拈除掉。」不然呢?哪還可能有第二種好下場?

「你?!」他……怎可能也遇過這種事?!

不,她該先驚訝的是,他怎可能曾經立志當好官?看不出來呀,她以為他的壞,是出生就一並自娘胎帶來。

「我被下放到荒城,途中遭蒙面人暗殺沒死,重傷臥床好長一段時日,在鳥不生蛋的小城里,三天兩頭便有刺客上門,府里奴僕十個有七個是來殺我。我做錯了什麼?我不過是不貪不忮不畏權罷了。」赫連瑤華冷笑。

「這是真的嗎?你曾經……」她內心正在動搖,刺殺他的念頭,逐步崩坍中。她不知道他遇見過那般的事,雖然他之後走偏了路,但他並不是個與生俱來的壞人,他曾有滿腔抱負,曾熱血沸騰,曾想為每一位百姓盡心盡力,他卻變成別人的眼中釘,遭遇與她爹相似的凶險情況,他比她爹幸運,留下性命一條。

「你真好拐,當然是假的,呆女孩。」他噗哧一笑,笑她單純易欺,隨口說說都能騙到她憐憫的同情眼神。

白綺繡決定,現在就回房間去拿刀!

她小臉憤然怨懣,雙眸快要噴出火來,逗樂赫連瑤華。

「你覺得這種謊言很有趣嗎?!」她又氣到你您不分了,從他身旁退開好大一步,惱道︰「也許真的曾有某一個清官,就如你編織的戲言那樣,不貪不忮不畏權,卻礙著了誰的眼,被刺客暗殺,因而送命,你把這當成玩笑在說,根本就是冷血無情——」

罵完,才發覺自己正無禮地以食指指向他的鼻心,一時之間,氛圍僵持,他看著她那根指頭,好半晌不說話,她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維持動作。

「綺繡,你太嚴苛了,我不認為我那個玩笑傷害了誰,若有,也只是企圖拐騙你的心軟。你有權氣我,至于那位不存在的某清官,就別替他出氣了吧?」赫連瑤華沒為她的逾矩而憤怒,就赫連瑤華的眼來看,與她討論「官」並不具任何意義,她非官場之人,不懂其中關系利益,兩人不需要為此不快。

但就白綺繡的眼來看,卻大不相同。她是最有資格責備他的人,她完全經歷過那些他以戲謔口吻道出的「玩笑」明白被人拿大刀抵住咽喉的恐懼,更永生難忘親眼看見至親慘遭亂刀砍死,倒臥血泊中的駭人情景……

她當然會氣他,氣他拿別人的悲哀當笑話在說,氣他一副無謂的姿態,她最氣的是自己在那一瞬間,信以為真,為他產生一絲絲同病相憐的心疼。

她怎麼可以心疼他?

心疼這種總是傷害別人、欺負別人的壞家伙呢?

他察覺她臉上五味雜陳,甚至亮燦的眸染上烏雲一抹,黯淡失了光采,而他,並不樂見這副神情的她。

「怎麼了,是勾起你與家人被盜匪奪財的不好回憶嗎?」赫連瑤華只能為她的反應激烈找到這個理由,他將血腥場面說得輕松,忽略了她的心境轉折,他才說完,看見她揮身一震,小臉愈發蒼白。

忽而一抹疼惜,襲上心頭,快得教赫連瑤華措手不及。

陌生,太陌生了。

它像是要灼燙他,隱隱地,鑽進心窩深處,逐漸酸軟起來。那夜歡好,他仔細看過她的背傷,奪財的匪人們,置她于死地的意圖明顯,刀刀不手軟,她傷得很重,即便它們近乎痊愈,仍不難看出她曾在死亡關頭掙扎求生的痛苦歷程。

他甚至那時憤怒得想命令德松,找出當初搶奪她家人財物及性命的歹徒,將他們一個一個擒捕住,再以最殘酷的酷刑凌遲處死,為她討個公道。

他絕不輕饒他們!他要他們付出生命做為代價!

白綺繡幾乎要為他輕吐喃問的溫柔聲調而落淚。

就是你讓我遭遇那些可舊的恐怖惡夢呀!是你,是你!你為何還能柔情似水,流露出這般體貼眼神?她無聲嘶吼,卻發不出半點責備。

淚,終是不爭氣撲簌簌墜下,猶如斷線珍珠,掉落他掌心間。

她想自己伸手抹去,他快她一步,雙手捧住她的臉頰,以拇指指月復為她拭去。

「是我不好,忘掉你內心對這種殺來殺去的事件仍存恐懼。綺繡,抱歉,我們不提這些,抱歉,別哭,別哭了……」

這個男人,將她擁入懷中,薄唇在她眼角輕吮,反覆呢喃著歉意……

一遍又一遍……

而她,該逃卻未逃,在他溫暖的懷抱里,貪婪汲取久違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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