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孤男寡女 第五章

「喂!我要走了--」

一大早,葉敏背著黑色真皮名牌背包,站在穗穗的房門口說。

穗穗還在整理換洗的衣物,猛然听到葉敏道別的聲音,熱情地說︰「這麼早就要走了啊?要不要等我做好早餐?這一次我會煮簡單一點的,例如煎蛋或是面包,不會有什麼奇怪的東西的……」

葉敏感受到她友善的態度,說話的語氣也軟了下來。「不用了,謝謝。姊夫……哦……葉夫他到校長家借車子,他要送我回去,然後回他家。」

「我知道,大胡子昨天有跟我說了,他送你回去以後,還要去辦自己的事情,他說在台北有很多事等著他去處理。」

「沒錯!昨天晚上我們談了很久,他根本就不應該留下來,我真不知道這個地方有什麼好的?」葉敏輕蔑的看著四周簡陋的環境。

沉滯的空氣中,兩人若有所思。

「穗穗,你到底對顧葉夫了解多少?」葉敏忍不住問。清晨的穗穗更有一種陽光般明媚的氣質,令她不禁又起了防範之心--穗穗是個很具威脅力的情敵,但是顧葉夫屬于她和姊姊兩人,姊姊過世了,顧葉夫就只屬于她一個人了,誰都不能將他奪走。

葉敏的話讓穗穗陷入沉默,除了山上相處的日子,她對顧葉夫的確毫無所知。

她不甘心的說︰「我知道你們是認識很久的朋友,你當然比我還要了解他。」

「你知道就好。」葉敏跨進了穗穗的房間,看到一張椅子,逕自上前坐下來。

「顧葉夫不只是個醫生,他在研究癌癥方面也有杰出的表現。他父親是台北一家大醫院的負責人,他哥哥是有名的腦科醫生兼院長,顧家在醫學界的名聲相當崇高,他的人生不屬于這里……你知道嗎?像他這麼有前途的醫生,多在這里停留一天都是一種浪費,山里的人讓葉夫看病,簡直就是奢侈。」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什麼浪費、奢侈,如果他在這里比較快樂,那就比什麼都有意義了!如果不能愛惜自己,讓自己快樂,又怎麼去照顧別人、關懷別人?你不是顧葉夫,你怎麼會知道他的想法?」

「那麼你認識他多久,又了解他多少想法?我認識他十年,整整十年了,我看著他成功的當上一個好醫生,看著他對愛情付出,看著他經歷生離死別……你呢?」

穗穗終于無法招架地將頭轉開,單戀的痛苦像海潮一樣涌來,她無法阻擋,只能閉起眼,既悲又喜。悲的是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喜的是她的眼光真的不錯,顧葉夫果然是個優秀出色的男人。

葉敏知道穗穗對顧葉夫的傾戀,決定說些狠話讓她死心。「一年多前,他和我姊姊原本要結婚了,要不是一場意外改變了這一切,你們根本沒有機會認識,簡直就是八竿子打不著。他和我姊姊大一的時候就認識了,他們是天生一對,所有人都知道他們一定會在一起。誰知道我姊姊的命這麼不好,得不到她該擁有的幸福……姊姊死後,顧葉夫受不了打擊,離開所有的人隱居在這里,他要我們給他一年的時間慢慢復原。現在,一年過去了--是他該回去的時候了。」

穗穗靜靜的聆听,仿佛在听一個令人動容的淒美愛情故事。

「你也愛他,是不是?」听完後,她緩緩地說。

葉敏愣了愣,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秘密一直深藏在自己心底,沒想到竟然被一個山里的野女孩一語道破。

她索性挺起胸膛,大聲承認︰「對!我也愛他,我第一眼看見顧葉夫的時候,就愛上他了。姊姊死了,沒有人能夠代替她,只有我!我也姓葉,我是他摯愛的女人唯一的妹妹,除了我,他不能再愛別人,你听清楚了嗎?」

「姓葉又怎樣?不姓葉又怎樣?我喜歡就是喜歡,愛就是愛上了,沒有辦法因為你的話就全部收回!什麼他再也不能愛別人,什麼姓葉的才能被他愛……你剛剛說的鬼話,簡直都是在放屁!」穗穗幾近無賴又無理的回答,令葉敏驚訝。

她輕哼一聲。「我很同情你,因為你只是在白白浪費自己的感情而已。」

「我不覺得是浪費,因為我付出得很愉快。倒是你--我才可憐你,只會利用他對你姊姊的愛來抓住他的人,但還是抓不到他的心。葉敏,你不必同情別人,你應該同情你自己!」

「好了!不要說了!和你這種人說話簡直就是浪費時間,我……」

突然,門外響起小卡車的煞車聲,車子的喇叭鳴了兩聲,兩人同時往外看,顧葉夫正坐在車內等待葉敏。

葉敏小跑步的上了車,顧葉夫拉下車窗對穗穗說︰「今天不會回來,不要等我。」

有幾秒鐘,他定定的看著穗穗,感覺到她眼里仿佛流泄出淡淡的輕愁和強烈的企盼,卻咬著下唇,不想露出傷感的神情。

她點點頭,揚了揚手。「好。拜拜--」

他困難的移開目光,回頭用力的踩上加油板。

車輪下揚起了漫天的塵沙,穗穗站在原地,目送他們慢慢地在眼前消失,心里緩緩涌著激流。

彼葉夫離開的那個下午,小吉一個人慌慌張張的跑來。

「大姊姊,大胡子哥哥呢?他在哪里?」小吉氣喘吁吁的前後尋找。

穗穗正在廚房揀選早上采的野菜,听到小吉的聲音,匆匆地走出來。「小吉,大胡子今天一早就回台北了,有什麼事嗎?」

小吉幾乎要哭的說︰「我外婆好像生病了,她爬不起來,身體一直發抖,手指都卷起來了……爸爸又不在家……我們是不是要等大胡子哥哥回來……」

穗穗大驚,想到顧葉夫曾經提過小吉外婆的血壓過高,隨時都有中風的危險,急忙說︰「是中風!快!我打電話叫警察伯伯送外婆到醫院,一定要馬上接受治療,不能等到大胡子回來了!」

打完電話,穗穗隨即和小吉兩人騎著腳踏車沖回小吉家里。

小吉的母親早逝,家里只有外婆和父親兩個大人。年邁的外婆在家中照料瑣事,父親則每天都出遠門到山下打零工賺錢,小吉年紀雖小,但已經非常獨立懂事。

避區警察很快就來了,也通知了小吉的父親到醫院會合。

穗穗緊握著小吉冰冷發顫的小手,安慰他說︰「小蚌子,不要擔心,你外婆很快就會回來的,不久啊,外婆又會生龍活虎的拿著棍子打你了!」

「不痛了……」小吉的聲音哽咽,垂著頭,小聲的說。

穗穗沒有听清楚,低問︰「你剛剛說什麼啊?」

小吉高高地仰起頭,滿臉淚痕的說︰「不痛了……最近外婆打我的時候,一點都不痛了,我還……還好高興,也懶得跑給外婆追。現在……我、我才知道……原來是外婆病得很重了,我不要啦--」

小吉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穗穗將他緊緊擁在胸前。

「我不要外婆生病……我要她再重重的打我,我不會再跑了……我不會跑給外婆追,我發誓我不會再跑了……」

听著小吉哭喊的聲音,穗穗深切的體會到生老病死的無奈,這些痛苦經歷都是促使人快速成長的催化劑。她輕拍著小吉的背,嘆了一口氣。「不要亂想啦!外婆很快就會回來了。走吧!我們回大胡子那里,晚上我煮好吃的東西給你吃。今天就只有你和我兩個人而已……」

目送管區警察接走外婆以後,穗穗和小吉面面相覷,都頹喪地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留在山上祈禱外婆不會有事。

穗穗牽著破爛的腳踏車,與小吉兩人走在小徑上。

「小蚌子,快要開學了,你的幾個好朋友都準備好了沒有?」

「大山和石頭可能會去上學,游美麗我就不知道了……」

穗穗有點訝異的回頭問︰「怎麼會不知道?你們都要上六年級了,一定要把小學讀完啊!後面還有國中、高中,還要上大學,你們一定要加油,不能放棄的!」

「我知道啊!可是……游美麗的爸爸好像……」

穗穗听出事情並沒有想像中單純,于是停下腳踏車,嚴肅的問︰「到底怎麼了?游美麗的爸爸又喝酒打人了嗎?」

小吉猶豫著不知道該下該說。「我……是游美麗叫我不要告訴你,上次你把她爸爸打得很慘,讓她爸爸很丟臉。雖然她爸爸不打人了,可是卻不見了好幾天--」

「不見了?為什麼?」

「游美麗的爸爸下但愛喝酒,也很愛賭博,听說他到隔壁村賭錢,欠了一的債。昨天游美麗和她媽媽來我家找我外婆,一直哭、一直說……我外婆越听越氣,一定是這樣才生病的。」

「你怎麼不來跟我說呢?或許我和大胡子可以想想別的辦法啊!」

「本來我是想要找你,叫你再教訓一下她爸爸,可是……游美麗叫我不要找你。」

「為什麼?」穗穗好奇的問。

「外婆說,打人解決不了問題,還是大胡子哥哥說得對。所以,游美麗的媽媽要帶游美麗離開這里,打算到城市找工作--」

「找工作?游美麗才十一、二歲,找什麼工作啊?」

「我也不知道。」小吉聳聳肩。

穗穗不禁感到憂心忡仲,卻又無法可想。

住在有木里的這些日子里,她才發現自己過去是如此的受到父母的溺愛和保護,正因為如此,受到了挫折傷害,更是容易一蹶不振,茫然無措。反觀山上的孩子們,因為在困苦的環境中成長,所以有著尋常孩子沒有的堅強和勇敢。

他們如此單純、如此容易滿足,就像深海里未經人工雕琢的珍珠,閃亮而無價,是凡夫俗子所望塵莫及的。但是在這適者生存的世界里,如果沒有人在旁引導和保護,將來面對人生的考驗,他們還是無法在現實的環境里公平競爭。

一個人的力量是如此的渺小,這個時候,她多麼渴望顧葉夫在身邊,他這麼聰明,或許能想出什麼好辦法來--

小吉在半夜里就被父親接回家了。听小吉的父親說,外婆中風的程度不輕,需要再好好的住院觀察,只是外婆擔心住院費太高,一直吵著要回來。

天亮了,穗穗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半露天的廚房,看著天空的雲移動,欣賞著蒼綠的樹林、蔚藍的天空、飛鳥遙遙掠過,這里的日子就是可以這麼簡單。

穗穗回身低頭,猛然看見地上一條小蛇,曲曲繞繞的從面前爬過。

她一點都不驚慌,還蹲體,細細地觀察它爬行的姿勢。

穗穗心想,一般女孩子一定會嚇得尖叫吧!難怪媽媽常說她是瘋丫頭,說她上輩子一定是只野猴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在山林里吃野食度日。

倒了一壺煮滾的山泉水,穗穗又慢慢的踱步回到房舍前。

經過顧葉夫的房間,她手一推,門就開了。顧葉夫很少鎖房門,任何人只要來這里,都可以隨意自在的來去。

穗穗看向書桌,赫然發現他在研究的野生植物圖鑒全都不見了,一定是被葉敏帶走了。

「他研究的東西都不見了,這樣是不是表示他再也不會回來了……」穗穗害怕這種想法,明知道會有這一天,卻從來做不到這樣的心理準備。

昨天他離開的時候,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不要等我。難道這就是他想對她說的話?他早就在暗示了?

她低頭將臉埋在他的襯衫里,靜靜地感受他的善良、他的溫柔、他的執著、他的痛苦還有悲傷。也許--也許昨天揮手說再見的時候,就是這輩子最後的一眼,她怎麼這麼輕易的讓他離開她的視線?

才一天而已,就體會到噬心的思念,那麼以後要怎麼辦呢?

寂寂沉沉的山林里,穗穗的淚水如開閘的洪水,滔滔的流下,毫無保留的,一次哭個暢快。

接近中午的時候,穗穗因為掛念小吉和小吉的外婆,簡單吃了一頓早午餐後,就踩上腳踏車往小吉家飛馳而去。

小吉家是一戶獨棟的矮磚牆房舍,游美麗家就在幾十步路不遠的地方。

穗穗看到游美麗的家門前,停著一輛黑色轎車。

這樣的情景實在很下尋常,山林里交通不便,小路都是坑坑洞洞的碎石頭路,平日很少有車子進入這個小村落。穗穗慢下腳踏車的速度,好奇的想看看究竟。

「不要!不要把美麗帶走--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屋內突然響起一陣尖銳的呼喊,穗穗慌張的丟下腳踏車,跑進游美麗家里,看到眼前的一幕︰心髒幾乎像觸電般的要停止--

幾個橫眉豎目的男人,其中一個拉住游美麗的手,像?小雞一般的想拖游美麗離開,游母卻死命的拉住那個人的大腿,懇求哀嚎著。

「不要帶美麗走,你們可以帶我走,我什麼都肯做!我什麼都能做!」游母不斷地泣訴。

「閉嘴!你不要笑死人了好下好?游大媽,你年紀一大把了,根本不值錢,你女兒快十二歲了吧?正是幼齒的啊--我如果要你的話,那我的眼楮肯定涂到牛屎了!」其中那個瘦高的男人是他們的老大,嘴里嚼著檳榔不屑的說,旁邊的人應和的大笑著。

「媽……媽……」游美麗已經哭得聲音沙啞,連呼叫的聲音都變得微弱。

「你們在做什麼?」穗穗大吼一聲。

所有的人都回過頭來,穗穗這時候才看到游美麗的父親竟然瑟縮在廚房的角落里。

「游爸爸!快點打電話叫警察啊--他們要把美麗帶走,快啊!」

穗穗對著廚房呼叫,卻驚訝的發現游父目光呆滯,無動于衷的縮在角落。她大略的環顧四周,連個電話的影子都沒見到。

「大姊姊,救我--爸爸欠他們錢,他們要把我帶走--」游美麗哭叫著。

「你們把孩子放了,有什麼事情好好說,為什麼要搶人!你們不知道這是犯法的嗎?」穗穗壓下怒氣,想要好好說理。

瘦高的男人吐了一口檳榔汁,哼了一聲,指著游美麗說︰「犯法?她老子輸錢,賣女兒還債,這樣哪里犯法了?小姐,我看你不要多管閑事,不然啊--我連你也一起帶走!」

穗穗瞪了那個男人一眼,很很地說︰「你敢?有膽你就試試看……」

穗穗還沒有說完,就惹來其他男人一陣婬笑。

「怎麼不敢試?我看是你很想要吧?」瘦高的男人放開了游美麗,一臉曖昧的走近穗穗,伸手就往她臉頰上模去--

「啊!」穗穗一聲大吼,出其不意的將對方的手往後一拉,一個旋轉,高瘦的男人整個人撲倒在地。

他很快跳起來,凶猛的撲上前,穗穗又一個拉扯,回旋側踢,他悶哼一聲,又狼狽的跌倒。

所有人不敢置信地張大眼,第一次以為只是穗穗僥幸,第二次就再也不敢小覷穗穗。

「他媽的!傍我上啊--」瘦高男人很快地掙扎著爬起,惱羞成怒的向手下大呼。

有幾個人抽出後腰間暗藏的小刀,有幾個隨手抓起客廳的椅子,全部擁上前--

游美麗家中的家具齊飛,一片狼藉。

穗穗單打獨斗還綽綽有余,但是遇到四個大男人要賴似的拿著武器、家具亂砍亂砸的,只有閃躲的分比較多。

穗穗被椅子打到了幾次,忍痛見機踢中一個人的小骯,只見對方痛得抱著肚子彎下腰。其他兩個人抓不到穗穗,反而被她打中眼楮,還被踢到了胯下。

穗穗身手靈敏,追打閃躲的撐了一會兒。那名老大看到幾個手下按著傷處哀叫,不想再混戰下去,趁隙之間抓住了游美麗的脖子,威脅穗穗︰「住手!你再動手,我就對她不客氣了!’

穗穗停住手,回頭焦急的看著游美麗。「你們放開她,他們到底欠多少錢,我可以幫忙還,不要把美麗帶走!」

「放屁!人我們今天是一定要帶走的,想還錢更好!拿五十萬來交換,否則別想!」

「好!五十萬,明天我就拿來,求求你們,不要帶走美麗!如果你們帶走她,我會馬上報警!到時候你們什麼都拿不到!」穗穗的聲音軟了下來,想要好好的和他們談判。

一陣僵持,門外突然響起好幾個小孩的呼叫聲。

「警察來了!警察來了!你們看--警察來了!」

帶頭的老大看情勢不對,放開游美麗就往門外沖。

「太好了……」

一定是有人去叫警察了!穗穗听出了是小吉、大山,還有石頭的聲音,高興得想大聲歡呼,卻突然感覺後背一陣冰涼,又听到了游美麗淒厲的喊叫聲。

她很想回頭,眼前卻一陣發黑,只能力不從心的癱軟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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