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的那一个周末,天空美得让人屏息。
四月的勒里西斯,是盛夏即将来临前的最后一抹余凉。菲雨带着三个孩子到花园的棚架下乘凉,连刚忙完总统大选的阿比塞尔也待在家里。
诺兰趴在园艺桌上,认真地写着他的习字本。
已经读小学的他,深深认为自己已经进化到弟弟追赶不上的境界。
小他三岁的思克坐在哥哥对面画图,没事要偷看一下哥哥的习字本,满脸的羡慕。一岁半的小乐雅攀在围着栅栏的婴儿车里,努力想构到桌上那块小饼干。圆桌旁边还有一台小餐车,佣人已经准备好各式茶点,以免几个小主人饿着。
阿比塞尔坐在藤制长椅上,专心地读着他的法文杂志。菲雨像没骨头一样地缩在旁边,靠着丈夫坚实的臂膀,读她的“聊斋志异”。
气氛是如此的宁静温馨,菲雨枕着丈夫手臂,已经开始有点昏昏欲睡。
“趴趴……趴趴……”乐雅的小胖手怎样都构不着妈妈故意放远的饼干,偏偏又不肯站起来自己拿。
她眨巴眨巴眼睛,可怜兮兮地向靠山求助。
阿比塞尔偷瞄半睡半醒的妻子,对女儿眨一下眼,大手慢慢伸出去想将点心推近一点……“阿比塞尔!”他老婆眼也不睁地警告。
大手僵在半空中,阿比塞尔轻咳一声,把手缩回来。
“你就是这样才把她宠坏的!”菲雨睁开眼睛瞪他。
“女儿多疼一点没关系……”刚健正直果敢不曲的男人缩回杂志后面嘀咕。
“那儿子就不是你的,不用疼了?”菲雨坐起来,好笑地瞪丈夫一眼。
对嘛!两个敢怒不敢言的男孩,只能精神上给与母亲支持。
“男孩子要保家卫国,怎么可以太娇气?”他把杂志放下来,为自己辩解。
菲雨只能摇头叹气。
“马妈,马妈。”女儿赶紧向母亲陷笑。
“你啊,再这样下去就要变成大懒虫了,自己乖乖站起来不就拿到了吗?”阿比塞尔的重女轻男已经明显到连多亚他们都在取笑了。
虽然女儿是真的长得可爱啦。
小乐雅完全继承了父母相貌里的长处。阿比塞尔的五官,即使放在儿子身上也太严峻,而菲雨的五官又太过柔和。小乐雅眼睛鼻子嘴巴像到母亲的细致娇巧,五官轮廓又有着父亲的立体线条,看起来就像东方画里掺了一丝异国风味,又像异国女孩浸满了东方风情。现在才十八个月大已经所向披靡,连铁血老爸都不是对手。
菲雨不在意阿比塞尔宠孩子,只是他实在是偏心得厉害,在两个儿子面前老是一副森严刚直的模样。在女儿面前就毫无权威可言。
她不得不从客观的条件来审视这个女儿——
一,容貌出众。
二,出身自高官门第。
三,有一个有权有势的父亲。
四,老爸无条件宠爱她。
前加加后减减,怎么看长大都只可能变成“郭芙”之流。
开玩笑!她朱菲雨门下若出了一个骄纵任性、仗势欺人的富家千金,岂不是一世英名拿来铺马路?
如果她再不负责扮黑脸,这小丫头未来堪虞啊。
她故意又把点心碟子往后推一点,阴阴地瞄向女儿。
那个懒丫头眼看靠山无能救驾,小嘴巴扁了一扁,只好扶着栅栏咿咿呀呀地站起来……为了争取同情心,那个咿呀声还喊得特别响。
“瞧,这样不就吃到了?”菲雨笑道。
女儿吸吸鼻子,把饼干抓过来,再偷瞄爸爸一眼。阿比塞尔满脸心疼,好似女儿刚才不是站起来拿个饼干,而是被罚跑一千公尺。
不过有个恶霸挡在中间,父女两人只能凄切互视,百般无奈。
菲雨不理他们,愉快地窝回去老公身边。
女儿忿忿地看着妈咪,在发现爸爸将妈妈亲密地揽进怀里后,眼神更加不满。
“你在看什么?”菲雨好奇地翻了一下他的杂志。
一张勒里西斯新任总统与副总统——艾莫和阿比塞尔——的照片。印在一堆歪七扭八的法文中间。
“瞧瞧一些国际观点对这次大选的看法而已。”阿比塞尔笑笑。
去年洛提终于说服了艾莫出来竟选。兢兢业业的艾莫觉得再怎么样都轮不到他,可是国家现在渐渐稳定下来,开始需要有组织力和行政能力的元首,于是他成了最好的对象。
多亚尤其大力的支持——因为艾莫若不出来,洛提包准推他出来送死,他对这种官场人生可没有多大的兴趣,国防部长已经是他的最底线。
艾莫眼见推辞不过,只好同意,不过依然坚持阿比塞尔继续搭档。勒里西斯目前还未有反对党,所以总统候选人通常只有一组,采间接选举,由国会议员投票表决,国会议员则是由地方官员选举,地方官员则由公民直选。
如果国会否决该组正副总统候选人,就再换人选,不过目前为止还没有这种情形发生就是了。
就这样,她老公再度成为万年不败的副总统兼司法部长。
菲雨知道他为什么坚持不选总统——因为他想推动政党组成法案。
反对党的出现表示集中权力即将分散,这多少会踩到一些人的尾巴,反对声浪一定很大。身为总统要顾及到的层面太多,反而不若司法部长的空间大。
菲雨这些年来努力巩固自己在民间的声望,多少也是希望当那一天来临时,她的人气能成为丈夫的助力。
总之还是那一句,他要风里来浪里去。她也就跟着他了。
这八年来勒里西斯的进步是有目共睹的。吏治渐渐清明,失业率降低,社会福利也在逐步完善中,虽然进步的空间还是很大,但是大家都努力在做。
最现实的台面数字,以前旧政府时期,国民所得是一千五百美元,但那是把所有贪官污吏的财产和一般人平均之后的结果,如果扣掉集中在少数人手上的那些钱,国民的年收入只怕连一千美元都不到。
如今,勒里西斯的国民所得已经有三千二百美元,外汇存底也创下历史新高。
肚子吃饱了,人民就会开始对国家事务感到关心。
以国会为例,建国初期,第一届国会是由前革命军干部组成,在两年前已经届满改选饼一次,第二届国会议员的背景越来越多元化。
阿比塞尔理想中全面民主化的社会,或许在他们有生之年,真的能看到。
“先生!”管家突然匆匆跑过来,神色间颇为不安。
阿比塞尔浓眉一蹙,轻轻将她移出怀里,放在他原来的位子躺好。
“我去接个电话就来。”菲雨皱起眉望着他们,管家不敢对上她的眼睛,匆匆跟在主人身后离去。
发生了什么事?
她坐在原位胡思乱想,过不久,阿比塞尔就回来了。“我有事出去一下。”他的神色看起来还算平静,不过深黑的眸底已开始聚积暴风雨。
“出了什么事?”阿比塞尔顿了一下,估计这种事最后是瞒不过她的。
“西海在外头打伤了人,警察把他送回家关起来,我过去看看。”他尽量轻描淡写地道。
“我跟你去!”菲雨心头一惊,立时翻身坐起。
“不用了,你在家里等。”阿比塞尔交代完,转身离开。
他赶到时,洛提的宅邸里已经乱成一团。
卸任之后洛提担任一家国际公司的顾问,并且搬到市郊的一处小型庄园,不过卸任元首的礼遇还在,仍然有几名随从负责保护他的安全。
阿比塞尔一进屋于里,两名警察守在某个房间外面。想来里面关着的就是西海。
首都的警察局长陪着洛提夫妇坐在客厅里,雅丽丝已经哭得满面泪水,洛提脸色紧绷,旁边还有几个警察和端茶送水的闲杂人等。
见阿比塞尔一到,雅丽丝和警察局长同时露出喜色,洛提却是心里暗惊。“人抓到了吗?”阿比塞尔的语气不咸不淡。
警察局长立刻跳起,满脸陪笑地点头。“带回来了,带回来了,总统……呃,洛提先生已经将公子关在房里,就等部长来。”
“嗯。”阿比塞尔淡淡地瞄他一眼,“你是警察局长卜东吧?”
“是、是。”
“好,明天起不用来了。”
警察局长当场呆掉。“什……什么?”
阿比塞尔用力一掌拍在桌上,所有人被这声重击吓得全跳起来。
“你抓到犯人,向来是先送回犯人家里的吗?”阿比塞尔厉声喝骂那两个守门的警察。
“还呆在那里做什么?还不把犯人押回拘留所里!”雅丽丝的喜色当场消褪,洛提早就知道会是这个后果,颓丧地坐在原地。
“阿比塞尔!”雅丽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仿佛随时会昏倒。“里……里头的人是……”阿比塞尔脸色铁青,“西海又怎么了?西海就不必遵守勒里西斯的法律?立刻给我押回去!”
“是!”所有警察忙不迭全动了起来。
卜东还愣在当场,一名机灵点的赶快叫管家取钥匙来。现场虽然忙碌,却安静得出奇。没有人敢大声喘气。
雅丽丝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死命地扑打洛提。
“你说句话啊!你倒是说句话啊!儿子会有今天也是因为你,你真的就让他一声不响被抓去坐牢吗?你说说话啊!”
“把夫人带回房间休息。”阿比塞尔断然道。
女佣早就吓得浑身发抖,一听连忙过来半扶半拉地,先将雅丽丝带上楼再说。西海随即被带了出来。
他身上仍留有一些打斗过的凌乱,头低低的,谁也不看,默默被警察上了手铐带出门。洛提眼睁睁看着儿子被人带走,掩目终于流下英雄泪。
阿比塞尔命令清场,只留下一个当初做笔录的警察。
“你说说看,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名小警员神色倒是冷静,不像其它同事那样慌张,只是有板有眼地把事发经过叙述一遍。
“公子……”
“什么公子?”阿比塞尔冷冷地道。
小警员顿了一下,立刻改口。“是,嫌犯早上伙同两名同伴,离开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酒吧,在酒吧外遇到受害者。受害者当时正跟一名朋友从隔壁的麦当劳走出来。
“据目击证人指出,嫌犯似乎认识受害者,两方人马照了面之后,互相叫嚣。受害者的朋友先将手中的可乐丢向嫌犯,嫌犯在激愤之下,回手反击,在打斗的途中失手将受害者打伤。
“路人赶紧报警,警方抵达之后,逮捕了相关人等。局长……咳,局长认出嫌犯是前总统的公子,所以要求我们先将他送回家中拘禁,其它的人目前全在拘留所里等候侦讯,受害者目前在医院接受急救。”
阿比塞尔听到局长的部分,嘿的一声冷笑。
“受害者的伤势如何了?”
小警员迟疑了一下。“公……嫌犯受过侍卫队的专业训练,身手和一般人不同,下手又很重,似乎……似乎情况并不乐观。”
洛提越听脸色越白,阿比塞尔则是越来越青。
“知道了,你回去吧。”阿比塞尔冷厉地喝命。“把话给我带回去!这个案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一切依照应有的程序来。如果被我知道还有什么人循私枉法,上从局长下到基层警察我一个个全换掉!”
“是!”警员双脚一并,大步离去。
偌大的客厅恢复成一团寂静。
洛提颓丧地坐在原地,一夕间像老了十岁。
“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比塞尔在朋友面前坐下来,再问一次。
西海再怎么叛逆,都不是随便动手的人,阿比塞尔看着他长大,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事出必有因。
“那个人是绮瑟琳的弟弟……”洛提沉默了许久,终于低声回答。
又是为了这件事!阿比塞尔闷哼一声。
两个老战友各自看着一边,许久都没有开口。
“阿比塞尔……”
“不用说了!”他想都不想地回绝。
“塞尔,这是西海啊!他才二十三岁而已,难道你真的忍心看他这么年轻就因为杀人罪坐牢?”洛提恳求道。“勒里西斯的法律你比谁都清楚,西海在侍卫队里当差,军法审判最低也是终身监禁。”
“西海等于我的半个儿子,你以为我不心痛吗?”阿比塞尔额角青筋暴露。“你希望我怎么做?把这件事情压下来,给受害者家人一笔抚恤金,然后秘密将西海送出国,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就像旧政府以前会做的那一套?”
“……”洛提默然无语。
“我们革命为的是什么?新政府到现在兢兢业业,每个人不敢松懈为的又是什么?就是为了当我们的子女犯错时,我们可以耍特权偏袒他们?”
“塞尔,将心比心,如果是菲雨……”
“她不会!”阿比塞尔青着脸,断然道。
“菲雨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们这一路走来付出了多少,她即使是牺牲自己,都不会做出任何危害到我们理想的事。我真不敢相信你会举她当例子!”洛提再度默然。
“这件事情全国人民都会看!这是他们用来衡量我们与旧政府的最大依据,如果我在这个点上退开了,以后任何事情都做不下去了。你呢?将来你又拿什么脸面去地下见那些为革命牺牲的伙伴?”阿比塞尔越说越酷寒。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有一个能帮助西海的方法……”洛提无力地道。
“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一个公平的审判。”阿比塞尔森严地站起身。“幸好你现在已经不是总统了。否则后续还不知会闹得多大。”
“难道我们就真的什么都不做了吗?”
“你可以开始帮西海找律师了。至于其它人……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只是祈祷。”祈祷那个伤者,可以从鬼门关前活回来。
人活着,就有商量的空间。
人一死,什么都完了。
包括西海的人生,也是一样。
“菲雨!菲雨!”雅丽丝在管家的帮助下躲开眼线,赶来她家求援时,已经脸色惨白,随时都会昏过去。
菲雨大惊,连忙扶她在沙发上躺下来,急急让管家去请医生。
“不用了。菲雨。你一定要救救西海……求求你,你一定要救救他……”雅丽丝握住她的手痛哭失声。
“好,别哭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菲雨喂她喝两口水,看她的气息渐渐缓过来,才稍感放心。
“都是那个女人!都是她的错!”雅丽丝捶首顿足地号哭,“不,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西海只是在为我出气,一切都是为了我啊——”
“先别哭了,你这样没头没脑的,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来,先擦擦眼泪,好好把事情跟我说过。”菲雨拥着她轻柔地抚慰。
“西海和那个女人的弟弟在路上碰见了……一定是那个人挑衅他,他才会和他们动手的……”雅丽丝抽抽噎噎地道。
菲雨、心中暗惊。“后来呢?”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那个人被西海打伤了,好像很严重……目前还在医院急救……”
菲雨浑身发软地靠回沙发上。老天,怎么会这样……
“警察局长把西海送回家,可是阿比塞尔又命人把他带走了……菲雨,你一定要救救西海,我求求你!”雅丽丝紧紧抓住她的手哭求。
“医院那里有没有什么说法?”她连忙问。
“我、我不知道……管家打去问,只说还在急救……好像有可能脑死……”
“脑死?”她惊叫。
西海,我说的话,你为什么不听呢?为什么要那么冲动呢?菲雨心痛难忍。
“菲雨,我知道塞尔是想办他给别人看,可是你真的忍心见死不救吗?西海跟你一起出生入死过。难道你真的不救他了吗?”雅丽丝死命地拉住她的手。
菲雨闭了闭眼,努力不让烫热的眼泪冲出来。
救?她要怎么救?
勒里西斯讲究严刑峻法,阿比塞尔也一向以严治军,所以杀人伤害这一类的重罪刑度并不低。
“雅丽丝,如果阿比塞尔已经介入……”她的心越来越沉,却想不出有任何办法可以帮助西海。
“阿比塞尔一定会听你的!求求你,你请他放过西海,你说了他一定会听的,我求求你……”雅丽丝哭得声嘶力竭。“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答应让洛提娶那个女人……我应该更坚强一点,一切都是我的错……”菲雨头痛欲裂。
“雅丽丝夫人,先生快回来了。您还是赶快在他回来之前离开,免得先生看了更生气。”管家大着胆子介入。
女主人的脸色太惨白,主人本来就不喜欢人家在她面前提这些事,他怕主人回来之后更加震怒,连忙命人将哭哭啼啼的前第一夫人送了回去。
菲雨呆呆坐在客厅里,任由夜色将她笼罩住。
几个小表大概知道发生了变故,全躲在楼上不敢下来,她一个人坐在凄旷的客厅里,突然觉得有点冷……一双温暖的臂膀将她抱进怀里。
她闭上眼,闻到那令人安心的气息,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下来。
阿比塞尔轻吻她的发心。
“是我的错……她们本来都很认命的,我不该让她们有那些不同于以往的想法……多妻本来就是一个传统,如果不是我,西海和雅丽丝会和以前的人一样接受它……一切都是我……”菲雨缩在他的怀里,哭到全身发颤。
阿比塞尔静静听了一会儿。
“你对自己相信的一切感到怀疑吗?”他忽然问。
菲雨泪眼模糊地抬起头。“不,但那只是我的信仰……”
“那就对了。只要你相信是正确的事情,无论多痛苦,都应该去做。”低沉的嗓音在他的胸膛里震动着。
菲雨聆听着那隆隆的声音,泪水渐渐收了回去。
这就是阿比塞尔此刻的心情吧?
他相信他做的是正确的事,所以无法为西海循私……走在这条道路上,他要忍受太多常人不能忍的痛苦。
她感觉自己的痛变轻了,腾出来的角落却为他的苦而更深沉地激痛。
“西海不是军人。”她突然轻喃。
阿比塞尔的手一顿,才缓缓继续拍抚她。
“西海不是军人。他只是在侍卫队受训而已,”她抬起头,嗓音依然沙哑。“侍卫队的正式编制里没有他的名字,所以他不是军人。”只要不是军人,就不能用军法审判。
普通刑法的刑度较轻,这是她唯一能为西海想到的方法。
阿比塞尔轻叹一声,继续拍着她的背心。两个人相偎相倚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只有天空一点点逐渐透出的月明。寂然的黑暗中,即使只能抓住一丝丝的光亮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