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掬心 第五章

春日暖阳,照拂不了他心中阴晦冰冷的角落。

朱允淮搞不懂自己现在怎么会坐在这个地方。

一个月来,他的沉郁更甚往日,也许是这样的他,引起了父皇的忧心吧!他藉着例年固定在上林苑举办的春宴狩猎,要朱玄隶务必劝他出来散散心。

“去嘛、去嘛!你连这种场合都不露面,未免太混了吧?人家君臣同欢,就独缺你这不上道的太子,你自己说,交代的过去吗?”

整整烦了两个时辰,口都说干了,他就像是没听到,无心理会。

“允淮太子!”这般不给面子,朱玄隶也火了。“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义务,你没道理推却,要想清闲,你这太子也干脆别当了!”

岂料,他仅是淡淡地一挑眉。“有兴趣的话,你来当。”

他根本是心如死灰,已经没感觉了。

朱玄隶跳开一步,被他的话吓到了。“你说假的吧?”

“等会儿我就请父皇下诏,明日的设宴上林苑,由你去。”他无波无澜地说道,口气淡的像是吃饭睡觉般。

朱玄隶这下是真的呆了。

为了不赴宴,他情愿拱手让出太子之位,有这么严重吗?

包正确的说,他这情状,应该称之为:心灰意冷,万念成灰。

“我本来就会去,满朝文武也全都欣然赴之,就连兰妃都比你有责任感多了!”他没好气地回道。

“兰妃?”朱允淮目光闪了闪,终于有了感觉。

“是啊!今年皇上钦点伴随圣驾的人就是兰妃,看来皇上是真的很迷恋她,到哪儿都要她随侍在侧。”

分不清心头是什么感受,千百种滋味一一辗过心头。

“闭上你的嘴,我去就是了。”未加深思,话便出了口。

她对他,还是这么具有影响力,是吗?

他对着自己苦笑。

是为她而来的吧?他承认。

虽然,连他都不明白,见着了她又能如何?看着她与父皇形影相偎,他还是无法平心静气地接受,那又为何不对自己仁慈些,何必定要逼得自己无力喘息?

或者,他争的只是一口气吧!

他不要让她以为他在逃避她,若她认为他无法面对,他就偏要面对给她看,输了一切,至少他要赢回尊严。

所以,他今日才会负气的坐在这儿,就为了向她证明,他对她早已无所谓。

然,他究竟是在欺骗谁呢?

若真已无所谓,又为何还是免不了心如刀割?

抓起面前的酒杯,他一口气仰首饮尽。

“殿下?”坐在他身旁的朱玄隶察觉到他的异样,轻唤了声,开始觉得硬逼他前来赴宴似乎错了。

“皇儿似乎不太开心?”皇上投来关爱的眼神。

君臣同欢,设宴默林,亭中在座的唯有数名皇族至亲以及随侍的兰妃,其余百官则在亭下席宴,人人尽欢,唯允淮就是难展欢颜。

他似有若无的瞥了兰妃一眼。“父皇有美人相伴,儿臣形单影只、触景伤情呀!”半带嘲谑的语气,听不出是戏言,抑或有几分真实。

“皇儿又想起你那下落不明的情人了?”

“殿下真可谓当今第一痴情奇男子呢!都一年了,还念念不忘。”朱玄隶打趣道,想让场面轻松些。

“不。”他唇色勾起清冷的笑。“我当她死了。”

兰妃执杯的手微颤了下,这并没逃过他的眼。

“死了?”朱玄隶微愕。

“是啊!人家都能绝情地弃我而去了,我再悬悬念念,不是徒惹人笑话吗?我朱允淮不会这么没骨气,这个女人配不上我!”

“皇儿,你终于想通了!”皇上甚感欣慰,开怀而笑。

“的确,我是清醒了,唯有置之死地方能后生。很可喜可贺,是不?”顿了顿,他又道:“为此,是否值得干上一杯?”

“当然、当然!爱妃,你就为允淮斟一杯。”皇上迭声附议。

兰妃默默不语,执起酒壶──

“不敢当。”朱允淮抬手阻止,淡淡嘲弄道。“兰妃娘娘得天独厚,娇贵不凡,唯有父皇堪配,本宫岂敢劳驾。”

说完,他自行斟了满杯,仰首饮尽。

皇上皱了下眉。“我说皇儿,你这话究竟是褒、是贬?”

“父皇认为呢?”他沉声一笑,笑中全无欢愉气息。“现在整个皇宫之内,谁不晓得兰妃娘娘备受宠爱,我就是再不识相也得礼让三分,免得娘娘随口说上两句,纵是皇子,本宫也要大呼吃不消,娘娘,您说是吗?”

此话一出,所有人全变了脸色。

这话摆明了是明褒暗讽,轻如风、淡如水的音律中,全是尖锐的讥剌!

“太子言重了,兰妃绝无此意!”她心慌地离座,屈膝赔礼。

“爱妃,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皇上可心疼了,连忙伸手扶她。一边微愠地斥道:“允淮,你胡说什么!”

朱允淮抿紧唇,硬是闷声不语。

眼看气氛僵成这般,朱玄隶赶忙出面打圆场。“咬呀,皇叔,您还看不出来吗?太子见您对兰妃宠爱有加,都快将他这亲身子的地位取而代之,他在吃味儿啦!”

“是这样吗?”皇上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枕边人确实更胜亲身子,不是吗?”他别有暗喻的看了脸色瞬间苍白的兰妃一眼。就因为这样,她选择了当父王的枕边人,而不是他这个父王的亲身子。

这是十足的双关语,当中的羞辱,唯有她听得分明。

然而,所有人全单纯的依着字面上的意思解析,还以为他所计较的,真是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傻皇儿!你在想什么,你是朕钟爱的儿子,兰妃是朕心爱的女人,两者之间是没有抵触的啊!”不明就里的皇上还一迳儿的安抚他呢!

如果这个女人是柳心棠,那就有抵触了。

他撇撇唇,没多言什么。

“许久未曾狩猎,儿臣也去绕两圈。”说完,他起身离座,跃上马匹往林内奔去。

朱玄隶见他神色不太对劲,也随后策马追赶而去。

◎◎◎

像要发泄体内郁闷,朱允淮以惊人的速度快马狂奔,耳边呼啸而过的疾风,却无法让他有疯狂的快感,更正确的说,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这股不要命的骑马速度,看得追在他身后的朱玄隶冷汗直流。“停下来,允淮,你听到没有!”

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出事!

他暗暗心焦,拚了命的追上去,凭着一身绝妙轻功,冒险地纵身一跃,加入朱允淮的座骑。

他探手想控制疆绳,心绪狂乱的朱允淮却朝他吼了句。“滚开,我没断袖之癖,不要抱我抱得这么紧!”

“谁稀罕抱你,我是不想和你死在一起!”缓了速度,他硬是死拖活拉,偏偏某人不合作,本来想帅气地跃下马,却变成了狼狈地跌下马,两个大男人摔成一团。

“唔──”朱允淮闷哼了声。

“你也知道痛?”朱玄隶不爽到了极点。“打十岁起,任何顽劣难驯的马匹都不曾再将我摔下来,托殿下洪福,让我再一次尝到什么叫‘眼盲金星’!”

“少对我龇牙咧嘴,我没要你管我。”他抱膝坐在草地上,无力地将额头抵在屈起的膝上。

“这么说来是我多事,摔死活该?”

“别惹我。”他现在的情绪糟到可以杀人。

朱玄隶收起玩笑之心,正色道:“允淮,你怎么回事?”

他神色阴郁,不语。

“兰妃是哪儿得罪你了?你要处处针对她,存心不让人家好过?”

他轻震了下,旋即别开眼。“不就是你说的……”

“我说了个鬼!那是拿来替你圆场的,你以为我有这么蠢?”

朱允淮叹了口气。“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很刻薄?虽然字面上用得很漂亮,但骨子里却是轻蔑到了极点,谁听了不难受?”

朱允淮沉默了下。“有这么明显吗?”

“兰妃一张脸都白了,你说明不明显?”

是吗?他伤着了她?

心还是会痛!真是不可理喻。

他在做什么呢?这名女子,曾是他立誓要用全部生命去呵疼的,纵然如今已恩断情绝,他也毋需没风度至此,残忍地伤害了她,又能怎么样呢?痛的依然是他。

他闷闷地低语。“我不是故意的。”

他也不想这样啊,偏偏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太多矛盾的情感纠缠心头,恨她、怨她、恼她,却也……爱她。

“这就是你反常的地方。先是恣意伤人,然后自己也不好过,你一向很成熟理智,从来不会做这种伤人伤己的傻事,为什么对兰妃格外有偏见?”

“我……我只是看不惯她贪慕荣华。”

“贪慕荣华?!”朱玄隶哧笑出声,这算什么鬼理由?!“我说太子爷,这后宫佳丽三千,哪一个不求荣华富贵?否则你以为有谁愿意和三千个女人共享丈夫?”

“难道为了荣华富贵,牺牲一切都在所不惜吗?”这话刺进了他努力埋葬的隐痛,他激动地捶向地面。

若名利地位对她而言真有这么重要,好!他也能给,为什么她非得决绝地背叛?

朱玄隶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就算是又与你何干,你在恼什么呀?”

“我……我……”他痛苦地闭上眼。“我只是无法接受,这么一个清灵出尘的女子,居然也这般庸俗,枉费我──”

“我倒不觉得。”

“什么?”他愕然张开眼。

“我说兰妃。我觉得她是个真性情的女子,她要是满心只在乎荣华富贵,哪会管别人说了什么,又岂会被你的话所刺伤?”

一句话敲醒了朱允淮。会吗?他有可能错怪了她吗?她其实是有苦衷的?

千百种滋味一一掠过心头,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朱玄隶也没再多说什么。“走吧,该回去了。”

他默默无语,两人一同步上回程。

◎◎◎

当一身狼狈的两人回到亭中,立即引起皇上的高度关切。

“皇儿,你怎么回事?怎会弄成这样?”

瞧他,清逸的白衣沾着尘土草屑,划破的衣袖正渗着血丝,真是糟透了。

朱允淮不甚在意的低头看了一眼。“不小心被树枝刮伤的。”

兰妃的目光无法自他沁血的手臂移开,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将手中的帕子递出──虽然明知下场会是面对被他羞辱的难堪。

朱允淮看了她一眼,出乎她意料的接过,随意往手肘上的伤处一绑,什么也没多说。

“玄隶,你说为什么会这样?”皇上将注意力转向站在一旁闲着没事的朱玄隶。

“也没什么啦,不过就是遇上一头凶猛的野兽,微臣与太子奋力相搏,于是便弄来这一身伤了。”

“啊?”兰妃不由得低呼一声,悄悄的上下打量着朱允淮,唯恐他有闪失──直到两人目光不期然相遇,而她仓皇地别过头去。

这些,朱允淮都看在眼里,深沉的苦涩浓得化不开。

如今的她,还会在乎他的死活吗?

“朱玄隶,你少在那里信口开河。我们几时遇到什么野兽了?”

“难不成要我说,咱们的太子爷太丢人现眼,骑个马都会摔下来?我这是在替你留面子耶!”朱玄隶还振振有辞。

“谢了!要不是你捣乱,我哪会摔下来?”他才不领情。

“说话凭良心呀,太子爷!我要不‘捣乱’,你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

“你──”朱允淮被堵得哑口无言,只好气闷地灌酒充数。

“都受了伤,就别喝酒了。”兰妃低声劝慰,眼中闪着不可错认的忧心。

他侧过头看她,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将酒杯放下。

既已负情绝意,又为什么还关心他呢?

他不懂,真的不懂!

又如果,她心中还有他,那又为何……

她连他的心都伤了,还伤得千疮百孔、不留余地,伤得……连愈合的能力都没有!这些,她都可以不在意,那么这些微不足道的身外伤,她又何必表现得这般牵念?

她好矛盾,也好让他迷惑。

是否,有那么一点可能……她亦无奈?

◎◎◎

摇曳的烛影,辉映着陷入凝思的娇容。

寝室之中幽幽静静,宽了衣之后,兰妃便挥退宫娥,独坐灯烛前出神静思。

他可有记得上药?可有好生照料自己?就怕他满不在乎,总亏待自己……

太多、太多的思绪,全都绕着那张丰采出尘的俊逸容颜打转,抛也抛不开……这个时候,他想必已就寝了吧?

她对着烛火苦笑。

有什么资格想他呢?她现在是连爱都爱不起他了。

思及白天的点点滴滴,心头免不了又是一阵椎心痛。

弄到这个地步,他对她怕是鄙视至极了吧?那字字尖锐的言词,全都刻在她的心版上,划下一道道的伤痕,教她几乎无法承受。

原来呵,她终究是不够坚强的,本以为只要他好,她什么都能面对,却发现只消他一道冰冷的眼神,便教她脆弱得不堪一击。

允淮呀允淮,我们怎会陷入这种局面?

一向只知他身世非凡,她万万也没想到,他会是当今太子,远远超乎她所想象的尊贵,难怪第一眼见到他,会觉得他清雅出尘的风华不容漠视、不容亵渎……

轻细的开门声拉回她深陷的思绪,她秀眉轻颦道:“不是说全都退下,别来打扰我吗?”

“是吗?本宫可不晓得。”

出乎意料的男音吓了她一跳,回过身,见着那道伫立眼前的颀长身形,她赶忙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我是偷溜进来的,这一套就免了。”他迳自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偷溜?

她张口结舌,看了看门外,然后局促不安地道:“夜深了,殿下您……”

他怎会选在这个时候过来呢?夜闯嫔妃寝房可是严重违反了宫廷规仪,要是让人瞧见,他们是十条长江都洗不清了。

想起自己的衣衫不整,她更加浑身不对劲。

“睡不着,就过来找你聊聊了。”他像是没注意到她的不自在,一派从容。“倒杯水给我好吗?”

“是。”她只得硬着头皮行事。

“告诉你一个故事。”挑眉看了她一眼,他指指身旁的位置。“坐下吧,我需要有个人听我说说积压已久的心事。”

她根本模不透他的心思,只好不安地依着他的话去做。

他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才将目光调开,思绪跌入不知名的时空。“你晓不晓得,一个男人,一旦动了真情,能够痴狂到什么程度?”

她微愕,终于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不等地回答,他迳自道:“你一定不晓得的,因为你不是我,不会明白烈爱灼心的狂爱狂恨。这个故事,要从一年前,我一时兴起,微服出宫开始说起。一切就像是早已注定,我遇袭、受伤,然后与她邂逅,互许一世的鸳盟。

“我满心以为,这是上天对我的眷宠,所以将她赐给了我。为此,回宫之后的我,不惜违抗圣命,坚决与她相守,就算父皇为此而震怒,认为她会辱没了我的身分,我也甘心让父皇摘下太子名衔,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放弃。”

停了下,他回过头,看向她震撼的神色,轻嘲地一笑。“很吃惊吗?无法想象我会为了一个女人舍下人人求之而不可得的极权富贵?”

她掩着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根本没想到,他会痴狂若此……

“后来,父皇拿我没辙,终于首肯──那已是近两个月之后的事。但我却没想到,在我为她做了这么多之后,她竟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完全不留只字片语!”

“起初,我好茫然,怎么也想不透她为何会如此待我,每夜、每夜无法成眠,遥念着不知身在何方的她。然而她呢?可知我为她思之欲狂?可知我为她食不知味?可知我为她欢颜不再、日日消沉?

“整整一年的时间!在我来说,却像是过了千载岁月般的漫长难捱,我无时无刻不锥心的想着她、念着她,一颗心早被磨得憔悴沧桑……我真的好想问她,她怎么忍心!她怎么狠得下心这么折磨我……”他逼近她,愈说愈激动,灼亮的眼眸逼视她,教地无路可逃,无所遁形。

“别说了……求求你……”声声悲恨的控诉,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摇着头,想抗拒这无形的心灵煎熬。

“不,故事还没结束,你得听完它,因为真正残忍的还在后头!当我发现,我思之、念之的情人成了自己父亲的女人,那种无语问苍天的悲哀,你可以想象吗?每当想起,曾经与我耳鬓磨的女孩,如今却是与父皇共度春宵,那种撕心裂肺的哀绝,你又明白吗?我真的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承认,晚了两个月去接她,是我的错,她或许受了苦,但我也不好过呀!她怎么可以拿这个报复我,报复得如此残酷、如此决裂……”

“不、不──”她再也受不住,掩住耳朵,泣不成声。“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的这样……”

他扯下她的手,一步也不放过她。“那不然是怎样,你告诉我啊!”

“我……”泪眼相对之际,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他扯着难看的笑容。“这下可好,你最好扬声大喊,说我夜闯你的寝宫,意图不轨!如此一来,用不着你一状告到父王那儿去,就能与我一别苗头,轻易地毁了我,同时也证明你不输给我这个东宫太子!”

她早乱了方寸,根本无心理会他的嘲弄。

“很难决定是吗?我帮你如何?”早就无所谓了,他不在乎自己会如何。

凄然扯了下唇角,他张口便要喊出声──

她大惊失色,无暇细想,倾身印上他的唇,压下本欲出口的声浪。

朱允淮先是怔了下,尔后深拥住她,热烈地掠取她口中的甜美,两相痴缠的唇舌交欢共舞着,正如两道早已合而为一的灵魂──

移近的脚步声又渐行渐远。

朱允淮退开寸许,盯视着她眸中清亮的泪光。

“你……好坏……为什么要这样吓我,明知道我……”她哀怨地泣诉,两颗清泪顺颊滑落。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的冷漠,能让我知道什么?知道你仍会心疼我,还是知道你未改初衷,恋我如昔?要是真能冷酷,那就绝情到底,别用一双受了伤的眼眸追随我!”

“殿……殿下,你小声些……”要是再把人引来,那就真的没那么好收拾了,他不紧张,她都为他急出一身冷汗。

“还‘殿下’!你是打定主意抵死不承认了,是不是?”

“我……”正为难着,模糊的对话声传来──

“皇上,娘娘已经就寝了。”

“无妨,朕只想看看她。”

房内,朱允淮瞪着她,一脸沉郁。

知道是一回事,真正碰上,那剜心噬骨的痛依旧是毫不留情。

她一听是皇上的声音,整张脸都白了,哪还有心思理会他酸到骨子里去的愠恼妒意。心下一急,她慌乱地对他指了指床铺。

他文风不动,冷眼睇她。

她可管不了这么多,手忙脚乱,连拖带拉的将他推上床,放下纱帐,自己也迅速躺了上去,拉上被子覆上两人。

同一时刻,寝房的门正好被推开。

她暗暗祈祷着皇上别过来,见着她已就寝就快快离开吧!

偏偏天不从人愿,皇上放轻步伐走了过来。

完了!她在心底申吟。皇上一走近,细心一点的话,多少会察觉出不对劲,朱允淮一个大男人躺在她身边,怎么可能不露痕迹。

也许是急中生智,她脑海灵光一闪,故作不经意的翻了个身,被子底下的手伸向他,依着两人本能的默契,朱允淮极自然的配合着她的动作移向她,侧身与她密密相拥。

她感觉得到他正搂着她的腰,头贴靠在她胸前,她甚至感觉得到他所呼出的气息──

然而,她无心去意乱情迷,因为她也清楚地知道,皇上就隔着隐约的纱帐凝视她,她紧张得浑身僵硬,冷汗直流。

朱允淮一手移向她背后,轻轻拍着,似在安抚她。

这一刻,他反而异常的平静,不论接下来会如何,那都不是最重要的,他只想紧紧抱着她,再也不放手,其余的,就交由上天来决定,他会与她一同面对──

像是过了漫长的一世纪,身后的脚步声渐渐拉出了距离,房门开了又关,她这才吁下长长的一口气,整个人虚月兑一般。

朱允淮拉开被子,若有所思地望住她。“还想再否认吗?”

她别开眼,像在挣扎什么。

“你如果不是我的棠儿,为什么要为我冒险?你很清楚,要是刚才父皇被子一掀,我们都完了!我今天这么对你,你该怨我、报复我,不是吗?而你却不顾一切地护我周全,为什么?说穿了,我的死活根本与你无关,你这么做值得吗?”

值得的!只要是为他,牺牲生命都值得!只因她再怎么做,都偿不尽对他的亏欠……

“你到底有什么苦衷?说好要等我的,为什么食言!”

她脸色倏地一阵惨白,浑身止不住轻颤。“不……别问……什么都别问……”深刻的惊惧与哀绝包裹住她,泪水汨汨而落。

他看得悸痛不已,连忙搂抱住她。“好,不问,我什么都不问。棠儿别哭──”

他不断的柔声安抚她,轻吻她苍白的脸庞,直到她稍稍平静下来,他拭着她的泪,叹息道:“有句话,我一直没对你说过,因为我太自信,我以为,我们有的是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说,并不急于一时,没想到……”他苦笑了下。“老天真是太捉弄人了。”

“你想说什么?”

他捧着她的脸,认真而专注地道:“我爱你,棠儿。尽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的心一直都没变过,始终只爱你。”

短短几句话,教她的泪又再一次夺眶而出!

“别这样,我不值得……我再也配不上你了……”

“我不在乎!你和父皇之间如何,不必告诉我,你有过几个男人,也不必让我知道,你忠实的心比身体更重要!”他承认,心会痛、会不好受,然而再痛再怨,都无法不为她痴狂。

“你……”她瞪大眼,凝着泪,惊愕而颤抖地拉语。“你为什么不早说……”

她要是早知道,也就不会……

如今,一切都来不及了!

“你给过我机会说吗?”

“对不起,我……”

他轻掩住她的唇。“别说对不起。”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我是柳心棠?”毕竟这世上相似之人不在少数,何况她的身分特殊,一旦错认,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却从一开始便不曾有过半丝疑虑。

朱允淮不语,倾身贴上她的唇,印下一记深吻。

“就凭这个。”他依着她的唇低语。“我不会错认你给我的感觉,真相早已昭然若揭,你承不承认都无所谓。”

说完,他翻身下了床榻,整整衣容准备离去。

“允淮……”她低低换了声。“你到底……”

他不是对她鄙恨至极吗?那他今晚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这一整晚,她一直都没有搞懂他的用意过。

“我想弄清心头的疑惑,现在我已经得到我要的答案了。”丢下这句语焉不详的话之后,他消失在门扉的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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