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盛传,五百年前孔明的弟子姜维在兵败之前,将孔明独做天下的人阵图兵法保留了下来,将八阵图详细地雕刻在一块八卦玉之上,并且将八卦玉分割成八块,分别为风、云、天、地、蛇蟠、虎冀、飞龙、翔鸟,其中的四块玉由姜维手下的段、云、宫、封四大猛将保管,另四块玉则不知所踪。用来雕刻八阵图的八卦玉,乃是女娲补天时遗留的一块彩石,据说女娲石每五百年便会重聚一次,而八卦王也将在被分割后的五百年重聚。如今时隔姜维兵败已至五百年,八阵图。正静静地等候重聚那一日的来临。
——————那是条青蓝怒彩的飞龙。
汗水顺着封贞观的肌理一颗颗淌滴,透映过缥缈摇曳的琉璃灯火光,澄撤晶莹的汗珠,彷佛挟带着他此刻所有的痛楚,缓缓地坠落至白净无尘的雪花石板上,在地上形成了点点浑圆的涟漪,旧汗未干新汗又迅即滴落下来掩覆。
静欲窒人的敞阔大殿里,回响着阵阵暗自忍抑的喘息声。
封贞观咬紧牙关,挺直了背脊仰望前方那条镂雕在壁上的青龙,而青龙,也正看着百盏琉璃灯火下的他。
活灵似真的青龙,以扬爪踏雪的雄姿自高处俯瞰而下,朦胧中,青龙恍如穿过云朵破壁而出,并迫不及待地以它那似欲撕裂天地的利爪,划破伏在地上的封贞观的背脊。??在这冻天冰寒的雪夜里,龙吟寺内灯火通亮。红盘青鱼的敲击声,伴着层层卷卷飘飞的焚香,缭绕徘徊在寺内的每一个角落赶赴来此的封家所有人、皆坐在一旁观看封家唯一血脉封贞观的迎龙大典,百来个手持五色琉璃灯的方丈们,屏息静默地看着龙吟寺内的最高长老正手持金针,将一条青龙刺纹在封贞观的背上。
针起针落间,刺出一片血绣人生,刺出一段模糊的未来,而纹刺在封贞观身上的青龙,正似满足地在酣饮着他的热血,像在要求封贞观带领着它来加入滚滚红尘。
挟带着灯火流光的金针,次次深扎进他的肤肉,点点渗出血丝,而这一阵又一阵的尖锐蚀骨疼痛,像是永无尽头般的在他的背后蔓延着,令他不禁两手紧握成拳抵抗着那份痛感。但他的忍耐却绝终迫不上不断袭来的刺痛的波潮,强烈的痛感令他有一刻的昏眩,但他不肯失去意识,不愿将身体交给那条强行要占夺他的青龙。
他看着它,以眼神对峙,并且强烈地知道,这不是一场梦,这是一场强夺的现实,它要夺取他的身体,它要一具能够离开天上雪间重回凡尘的凡人身躯。
但,为什么是他?他不该出现在这儿,也不该承接着这些痛,而且这条龙根本就不该是属于他,甚至连他颈间所佩挂的飞龙玉也不是他的,他,为什么要做别人的替身?
灯影摇晃中,一切都若隐若显、似假似真,分不出什么是虚幻,什么是真实。壁上青龙炯亮琉璨的金瞳里,映照着封贞观那张倔傲不屈的脸庞,它深深地看进他的眼底,进入他灵魂的最深底处,仿佛在告诉他——“把身体交给我,让我回到人间。”
“不。”
“让我栖息在你的身上。”
“不”
“你属于我,而我也属于你。”
“不!”
被众位方丈绑缚在地上的风贞观,忿忿不甘地看着颈项间佩挂的飞龙玉,始终不愿成全壁上青龙的心愿,但即使他再顽拒,也拒阻不了眼前这些人积极要他成为飞龙玉主人的决心,他更阻止不了那名在他身后心诚专注地将青龙纹在他背上的方丈。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动弹不得地眼看着一切发生,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只能这般地任人纹印,任人将他的自由禁捆住。
身后的金针陡地停止扎刺,令封贞观的心重重一坠,明白了大局已定,覆水难收了,而他,将再也不是以往自由不拘的封贞观,他已经被占据,他将要~辈子背负着这道永远也不能抹去的枷锁,因为,青龙已永远地盘据在他的身上。不久前,那条高高在上的青龙还离他那么远,可是在转眼间,他与它的距离突地拉得那么近,近得再也不能血肉分离,在往后的生命里,无论是千山还是万水,他都将不再独行。他有一条静静盘附在他身后的青龙,将与他共度这万丈红尘的流光岁月。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他不再是他,他成了另一条受缚的青龙。
蓦地,一道冷风灌进温暖的大殿里,将殿前的宝幡吹得四处翻飞,所有的琉璃灯焰急急摇动,顿时,大殿内变得影影绰绰,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脸“人带来了么?”为封贞观纹身的老方丈,转首看向站在大殿前的小沙弥。
“带来了。”小沙弥朝他点点头,牵着身后的小女孩缓缓地踱进殿内。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带来这里的凝若笑,小手紧紧捉住小沙弥的手,眼眸里盛满了不安地看着殿内所有的人。
老方丈安坐在蒲团上,接过~只木匣,将木匣里的染料—一盛进砷碗里,再将一柄利刃在蜀下烤红烧烫。
伏在地上的封贞观看着老方丈的动作,愈看愈觉得不对劲,直到老方文朝小沙弥招手将那个小女孩带到他的面前时,一阵恐惧突地跳上他的心头。
“你们想对她做什么?”眼看众人捉住小女孩的手臂,封贞观瞪大了眼,感觉那份因小女孩而产生的恐惧正逐渐成形。
“我们必须用童女血来做染料。”老方丈理所当然地说着,手持着利刃将它放进清水里冷却。
他简直不敢相信,“你们要用她的血来绘彩我身后的这条龙?”这些人真的是怀有慈悲之心的修佛之人吗?他们居然要对一个小女孩这么做?
“是的。”
“她只是个孩子!”他忍不住咆哮,引聚了丹田之气想冲破被缚的内脉站起来,急着想去救那个无辜的孩子。
“虽说她年纪尚幼,可是她命中注定要与你血肉相连,所以非得用她的血不可。”老方丈面无表情地将水中已凉的利刃取出,两眸炯炯有神地看着脸上布满悸怕的凝若笑。
当那把刀子迎向她时,若笑终于明白他们带她来这里是想做什么了。她接着发软的双腿,一步步地往后退,但其它的方丈却牢牢地捉住她,一不让她逃跑。
“我不要……”若笑频摇着头,串串珠泪从水亮的大眼里滑下来。
“别怕,一会儿就不痛了。”老方丈徐徐地安慰着她,并且拉开了她的手掌,在她的左掌掌心里划上一刀。
无法冲开穴脉的封贞观掩不住愤怒,“住手!”
本还在挣扎的若笑霎时愣住,怔怔地看着温热的血液正无声地从她的掌心冒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在早已准备好的碎碗里,那诡异鲜艳的红色液体,悄悄凝聚在砷碗里,形成了一潭绚烂的红光,灿灿闪耀、妖冶慑人。
血液奔腾的声音在她的耳际流窜而过,那道笔直划过她掌心的刀迹,正把她的血液取出拌和在染料里,拌染成各色各样的缤纷色彩,原本普通的染料顿时变得泽光艳人。老方丈在拌和好染料后,便命人为她上药,并且开始为封贞观身后的那条青龙上色。
在那同时,她恍惚地以为自己在手心里看到了些什么,那道深刻的刀迹,除了划开了她的手心,彷佛也为她划开了一道前往不知名未来的通路。
“你们……”封贞观咬着牙,为小女孩白净的小脸上那份怔然无助,揪心地感到阵阵不忍。迷怔在色彩中的若笑眨了眨眼眸,在封贞观的声音下回过神来,并且感觉到掌心里有股火热的刺痛,像正在燃烧着她的手心。它是那样地疼,那样地令人难忍,令她忍不住紧握着手腕,软软地滑坐在封贞观的面前。
她的泪,悄声滴落在封贞观消背上.彷佛会烫人似地,为他带来了温暖与内疚,从不曾有过的怜惜之情,顿时如潮水般纷纷涌上他的心头。
“别哭……”他奋力地转首看向她,慌忙地想去拭她的泪,却无法移动身躯分毫。
“我好疼……”若笑抽泣地向他低诉,“好疼呀……”
“不要哭……”封贞观力持镇定,想办法分散她对疼痛的注意力,“看着我。”
若笑紧按着手心,怯怯地看向他的脸庞,泪瞬然止顿住。在她的眼里,她看见了一个受困的男。人,她看见……一条青龙从缥缈的天际间降下来,真实地来到了人间,此刻就静静伏卧在她的面前。
他是个龙似的男人。
“你在我的背上看到了什么?”封贞观继续诱哄地问着。
若笑吸吸鼻子,泪眼迷蒙地低首看着他背上,那条在上了用她的血液调制好的染料后,就好象得到了生命的青龙。
“我看见一条……”她歪着头赏览着,自唇边逸出小小的笑,“美丽的龙。”
“美丽的龙?”看见她的笑容,封贞观安心了不少。
她笑意甜甜地朝他颔首,“嗯。”
“它是因你而美丽,是你让它回到人间的。”封贞观也不觉地露出笑容,“所以,我身上的这条龙不只是属于我,它也是属于你的。”
“你要把他送给我?”若笑欣喜地张大了眼,全忘了前一刻掌心被人划破的痛。
“对”
“那我手臂上的这只鸟儿也送给你。”若笑拉高了左臂的衫袖,露出手臂的最上头处,让他看那只也是纹绣在身上既红艳又小巧的鸟儿。翔鸟凤凰?
封贞观怔怔地看着那只红色的鸟儿安妥地牺纹在她雪白的臂膀上,红白相间下更显美丽,他再看向她的笑容,牢牢地记下她唇角在微笑时上扬的模样,有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缓缓地响起,鼓动着、催促着、不由自主地命令着他……记住她记住她记住她……记住眼前这名小小的凤凰女。
封贞观深吸了口气,他必须记住她,他得记住这个赠血绘龙的女孩,虽然。他也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做,可是在心底的这股冲动就是不受他的控制,让他的眼眸不断地徘徊辗转在她那小小的脸蛋上。但他并不想去探究那股冲动的原由,他只想跟着他的感觉走,他只想记住这个鸟儿似的女孩,或许有朝一日,他可以看见她飞翔时的模样。
老方丈深厚的声音忽地响起,“好了,可以带她走了。”
“走吧。”初时带她来的小沙弥,再度微笑地牵起她的手。
若笑依依不舍地看着那条美丽的青龙,再三地回顾封贞观,才随着小沙弥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来。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封贞观朝她摇首,“我不知道。”
“那……”她皱眉地想了好一阵子,然后笑抿着唇,指着自己的手臂。“将来,我带着这只鸟儿来找你好不好?”
“好。”望着她的笑靥,封贞观不假思索地答应她。
“一言为定喔。”若笑与小沙弥一起步入风雪里,边走边回首含笑地要他保证。封贞观不舍地目送她远走,在唇边喃喃应许,“一言为定。”
那年冬日,封贞观十九岁,凝若笑方才八岁。
——————十年后。
朝中局势如波涛诡橘多变,自八阵图即将浮世的消息遍散了后,朝中两大派人马纷纷摩拳擦掌,对那可以扭转干坤、改变世局的八阵图都势在必得。
属于太子益王心月复的相国司马拓0,与效命于二皇子啸王的户部首辅大臣段凌波,这两者各凭待着权位,在朝中较权较势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但在八阵图的事如野火般燎烧了整座皇家庙堂之后,这两班人马也由私底下的较劲转而浮上了台面,变成了割据一方的相互抗衡战。
啸王夺嫡谋位的企图心众人皆知,但太子不断拉拢人脉、笼给后宫、借权对啸王削势的动作也频频不断。而素来不问政事的三皇子亮王则置身事外,对朝中权政之争不闻不问,并无夺位之心。
太子的首位谋臣,也就是司马拓拔,这些年来,他身为相国,同时也身兼六部里的吏部首辅大臣一职,手中拥有数之不尽的谋臣与权职,但啸主手下的头号猛将,户部的首辅大臣段凌波,则紧握住了整个皇朝的经济命脉。
六部中剩下的四部里,兵部首辅大臣宫上邪。工部首辅大臣雪掠空、刑部首辅大臣封贞观,以及礼部首辅大臣战尧修,这四者则是处于中立的地位,不偏向任何一方,也不接受任何一方的招拢,一直处于观望的姿态,因此太子与啸王之间两派人马的夺位之争,目前仍是势均力敌。
成者王,败者寇。在这风雨飘摇、人心惴惴不安的时局里,没有人知道孰强孰弱,更没有人知道,到底最终会是谁坐上那把九龙椅,只手掌握天下霸权。
距离八卦玉浮世重见天月的那一日愈来愈近,司马拓拔寻找八卦玉的举措也愈来愈积极,派出寻找八卦玉的人马也日渐增加。而八卦玉里目前已知云玉在云掠空的身上,蛇蟠玉在宫上邪的身上,飞龙玉则在封贞观的身上。但云掠空与宫上邪皆已表态拒绝将玉交给司马拓拔,而飞龙玉,即使所有的人都知道它在封贞观的身上,整个朝野欲夺八卦玉的人,却没有一个敢自封贞观的身上夺取。
只因他为人不正不邪,杀人如麻。
封贞观这位忠臣之后,他的征途之道,彷佛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牵领着他,拉着他平步青云直踏进庙堂之内,拉着他升至朝权的顶端、政权的核心,就连皇帝也对他公私分明、不枉不纵的行事做风欣佩于心,对他惜才爱才不已。想当然耳,在朝为官者自是不会放过这位皇帝跟前的红臣,巴结、拉拢者数之不尽,莫不想能拉近与他的距离,就只为贪图个利字。只是封贞观却是个六根不动、七欲不生的人,什么也动不了他的心。
软的、硬的话不通他的耳,威胁、恫喝他看不进眼底,朝中的明枪暗箭,他有招接招,并且加倍素还;贿赂他的,他审;说项的,他判;苦苦求情的,他置之不理;私下派人欲除掉他的,他先发制人反先除之……他的世界里,除了是与非之外就是尽忠,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这年秋日,奉旨南下巡访视察民情的封贞观,在中秋过后,视察的脚步来到了益州。
封贞观安坐在益州道台府内的审判大殿上,挑着眼,冷冷地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拜帖。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拜帖,思考着在益州这里,将又有多少想拉拢巴结他的高官们,正准备以各种名义来邀请他,并借机笼络。
他再将视线拉至他正在判审的案子上,伸手翻了翻呈在他桌上的诉文与状表,对这椿官宦子弟仗强欺弱的刑案,在心头很快就有了决断。
“大人,关于这件案子……”益州知县搓着手,小心翼翼地问着那个看不出喜怒神情的封贞观。
“死案定谳,打人天牢,秋后处决,不许翻案。”
封贞观合上状表,慢条斯理地说出审断,并且用一双炯亮的眼,直盯着知县的脸庞。
对这种判决震惊不已的知县慌忙月兑口而出,“但这个人犯可是郡令的独子!”
他冷不防地问:“你收了郡令多少好处?”像是被捉到了小辫子,知县一时语塞,涨红了脸不置一词。
封贞观自唇边逸出一抹冷笑,将双掌把按得喀喀作响,“我不管你收了多少银两,也不管还有多少人收贿被买通,总之秋决后我要是见不到人犯的人头,我会亲自将它砍下来。”
封大人,您就高抬一下贵手。”知县忙不迭地招手命人抬来数只沉重的木箱,打开来,尽是炫灿得令人睁不开眼的光芒,“这是郡令的一点心意”
辟官相护。
无论他走到哪,总有人抬着金山银山来他的跟前。
封贞观冷扬着剑眉,对着那些亮澄澄的元宝和沙金盯看了一会儿,再度看向他。
“所以这件案子,还望你……”知县朝他眨眨眼,暧昧的神情溢于言表,令人一看就知,只差没堂而皇之的说出来而已。
贞观一手撑着下颔,“叫郡令给我安分点,少放点银子多存点钱,快些去准备帮他这个犯了足以杀十次头大罪的儿子买副棺材。”
“您当真连一个人情也不卖?”知县没想到这个刑部首辅大臣,竟可以把送到手的好处给推掉。
“不卖。”
“封贞观,这里不比京城,这里可是司马相国的地盘,你要知道,拒绝我们,可是没半点好处。”知县扬高了下巴,“话说不着僧面看佛面,你在决定卖不卖人情之前最好先考虑清楚。”
“我再说一次,秋后处决。”封贞观依旧淡淡地重复,并且瞇细了眼盯审着这个敢威胁他的人。
“你……”见他较硬都不吃,知县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就算……就算你是刑部首辅大臣,你也不能一审定谳!”
封贞观却是饶富兴味地撩高了眉,“是——吗?”
“你得和三和三令会审过后才能定谳!”知县还自以为有理地向他力争,根本就不理会封贞观在刑部的权势有多大。
“你的意思是……”封贞观以寒冬刺人的眼神看向他,几乎要刺穿他的灵魂,“你要我三审三谳,好缓一缓时间,再给你们一个发财的空间?”
这宗案子拖得愈久,行贿的时间也就愈长,他哪会不知道这个想发牢狱财的知县在想些什么!
知县看他都把话说白了,也不再暖暧昧昧地掩饰,干脆大方地向他坦白,“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你该知道怎么做对大家都好。”
“好。我就三审三谳。”封贞观的眼眸一转,冷热的眸光直落至他的身上,“头一宗,我就来审审你这些年来所误判的冤狱案,以及你方才当庭向朝廷官员行贿之罪。”』
“你……”知县万万想不到封贞观居然会把箭头转到他的身上来。
封贞观朝两旁的衙役扬手,“押下去待审。”
“封贞观,我是当前之臣不是罪愆之身,你不能这样对我!”被人架拖着往外走的知县犹嚷嚷大叫,不敢相信他居然敢这样对待朝廷命宫。
“退堂。”他连理都懒得理,惊堂木一敲便定了案。
在封贞观自椅里起身,正准备离开这个令他嫌恶的地方时,负责招待他的州道台大人,诚惶诚恐地叫住这个什么人都敢审,什么人都敢得罪的顶头上司。
“什么事?”他稍稍回过头,看州道台的身子抖得如秋风落叶。
州道台拚命抹着额上的冷汗,有几位朝中同僚想见您……”
他阴森地笑,“我有同僚?”这倒新鲜,不是常有人在他背后说他杀人如麻吗?朝中忙着和他撇清关系或躲他躲得远远的人,见到他时逃都来不及了,怎么还有人这么不要脸和不要性命的敢来找他?
“是……”州道台巍巍颤颤地垂下头,“司马相国的人。”
“不见。”
州道台为难地皱眉,“可是他们……”
在州道台的话语未落前,一群隶属于司马相国的权臣们已不顾阻拦,大刺刺地直闯殿内。
“封大人,别来无恙?”带头的县令带着滔媚的笑意,朝他抱拳以道。
“找我有什么目的?”封贞观根本就不想与他们打那虚伪的招呼,又坐回椅内,直接问着这些冲着他来的人。
县令脸上的笑容差点挂不住,“您怎么这么说?我们只是……”
“虚伪客套可免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司马相国的人看我不顺眼,老实说,我也觉得你们看了很碍眼。”封贞观阴鸯地扫视他们,眼中的冷意直窜。
“滚。”
“慢着,我们想借玉!”也跟着来的武将硬忍下梗在喉中的气,抬高了手叫住封贞观。
“不借。”
“司马相国命我们务必请您借出飞龙玉。”县令再度低声下气地向他请求,看他能不能在听到司马相国的名号之后把气焰收敛点。
封贞观不屑地冷哼,“不借。”
县令婉言婉语地向他苦苦请求,“司马相国只是想欣赏把玩您那块稀世珍玉数日,封大人,请你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们。”
“叫司马相国把他的人头借我几天,我就把玉借给他几天。”封贞观远比他还要来得阴险张狂,“我也只是想欣赏把玩一下他那颗很稀罕的人头,各位同僚,请你们不要为难我,就成全一下我这小小的心愿如何?”
“你……”忍不住一身怒气的武将,当场差点对他拔剑相向,而一旁的县令赶忙按住武将,低声地在他耳边劝忍着。
封贞观竟在唇边露出嚣傲的讪笑,让一群跟着来的官员们全都紧咬着牙,试着不要让肚内的火气就此爆发。
“那……”县令再度抬首望向他,困难万分的低吐,“请您在这儿借我们看一下那块名闻遐迩的飞龙玉。”
封贞观漫不经心地问:“想看?”
县令重重地点了个头,“是的,还请封大人务必成全。”既是不能借,那么只要让他们看一眼,这样往后他们若是想动手行抢,也才不致抢错了东西。
封贞观将腰间佩挂的龙吟剑一把搁放在桌案上,“问它。”
“封贞观,你真以为你的武艺无人能及?“武将这会儿真的被他那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给惹毛了。
“剑下见真章。”封贞观淡淡挑衅,“何不来试试?”
“试就试!”武将撩起了衣袖,举剑就要上前一消心火。
县令忙扯住他的脚步,“别过去!”
“为什么?”武将一把夺回自己的手,“这不是夺飞龙玉的大好机会吗?”
“你难道没看清楚那把剑是什么剑?”县令抖颤着身子,两眼不停地看着封贞观桌案上那柄远比飞龙玉还要出名的龙吟剑。
“剑?”武将扭头过去,也不觉得那柄在剑身上似雕了一条青龙的剑有什么不同。县令在他的耳边低喊着,“那是云掠空打造的四大神剑之一的龙吟剑!”
“一柄剑有什么好怕的?”也不过是个铸剑师所打造的剑罢了,这有什么好紧张的?县令拚命对他摇首,“你不懂。那柄剑根本就不是什么好剑,”那是一柄邪剑,它噬血。”
这些年来,被封贞观审刑处死的人,人数根本就不及被那柄邪剑噬去的人命来得多,而封贞观本身又是个说正不正、说邪不邪的怪人,他胆敢不奏法谕令就判朝廷命官的罪,谁晓得他会不会也不请谕令当庭就举剑夺人命?
“噬血?”武官愣了愣。
封贞观轻抚着龙吟剑的剑身,淡淡地对他详解,“意思是我的这把剑,它饮人血为生。”武官推开了一旁阻拦的县令,“不过是一把破铜烂铁,你当它是活的?”说什么笑话,钢铁铸成的东西会饮人血?
“如果你们能靠近我一个剑身的距离,我身上的这块飞龙玉,你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封贞观将龙吟剑笔直地搁在桌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们。
“我就来领教领教!”武将说着就毫不考虑地向前大进三步。
低低的啸吼声自封贞观的桌案上传出,阵阵寒透至骨子里的冷意,缓缓地自龙吟剑周围四散开来,冷意迅即窜进所有人的四肢百赅,恍惚间,每个人仿佛看见了一条青龙正在桌案上扬起头,款摆着青绿的身子与金亮的利爪.昂首朝他们嘶嘶咆哮。
知县忍不住大大地打了个寒颤、“龙……”“这柄剑……会发出声音?”武将硬生生地顿住脚步,不敢置信地揉着双眼。
封贞观森凉地浅笑,“这是龙鸣声。”
“龙……龙鸣?”武将咽了咽口水,原本跃跃欲试的脚步霎时显得沉重不已,反倒变得有些虚软。
“它在告诉我,它饿了。”封贞观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嘶嘶低啸的剑身,寒目—一扫视他们,“它说,它要喝热腾腾的鲜血。”
“下官等告辞!”一听完他的话,县个忙拉着所有一起来的同僚仓皇地冲出大殿。
“愚人。”封贞观冷淡地轻嘲,“比三岁小孩都好骗。”
殿堂上,除了一大票被吓跑的司马相国的人外,所有留在堂内走不开的人。个个都木青着一张脸,瞪大了眼直看着那柄比妖魅更邪异的龙吟剑。
“道台大人。”封贞观以剑尖轻敲着桌面,让那个也被吓坏的州道台回过神来。
“什……什么事?”州道台怯怯地应着,胆战心惊地步向他的面前。封贞观转了转眼眸,“明日我要离开这里,今晚,你就在这儿为我设个酒宴,这些拜帖上的人名,就是我今晚宴请的名单。”
“您……不是说不见任何人吗?”来了这里数天,任何要拜访的人都被他给踢出门外,怎么在他要走的这个节骨眼上,他反而要设宴?
“叫这些想见我的人今晚全都来这儿见我。”封贞观随意拿起其中一张拜帖,眼眸森幽幽地,“要是有一个敢不到,我会将他们的底细全都翻出来审,到时他们就最好祈祷不要让我捉到把柄。”
“是…”
“想见我?”他伸手弹了弹那张拜帖,脸上更是露出了一抹让人看不透的笑意“这么多年了,他们还弄不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州道台忙不迭地赞颂,“封大人清如水、廉如镜,乃是当朝栋梁、国之支柱……”
“别急着捧我。”封贞观懒懒地拨了他一盆冷水,“你可知道,犯罪者落到我手中会有何下场?”
“不知封大人将会对犯罪者……』州道台突然想到自己好象也在无意中犯了这个朝中大吏的忌讳。
“不枉不纵。”他若无其事地握紧手中的龙吟剑,在嘶嘶龙啸声中极为缓慢地开口,“只要落到我手中,不但不会有什么三审三谳,更不会有一审定钦,我会在我走之前就叫他们全都人头落地。今晚,就叫他们将他们的脑袋给我好好捧牢。”
——————这是场鸿门宴。
灯火下,香烟袅袅上升,该来的人、不该来的人,此刻皆罗列静坐在宴殿两旁。桌几上,美酒佳肴在灿灿燃烧的琉璃灯影中,孤零零地静-着无人动着,殿前舞者翩翩恣舞、劲汗淋漓,但席间的宾客们却都无心观看。
酒已冷、菜已凉,不可思议的寒意回荡在空气中,但怎么也比不上受邀而来的人们心中的恐惧,阵阵寒冷笼罩着大殿的每一处,也盘旋在他们的心底。
冷汗纷纷滑下他们的额标,每个人皆屏着气息,动也不敢妄动,哪怕是个小小的呼吸,都像是怕惊优了位在大殿之上的主宴者。
一切的寒冷皆来启冷眼凝视着他们的封贞观。正邪难辨、冷血冷情,只要是位居庙堂的当朝中人,都知道这位刑部首辅大臣封贞观的血,比冰霜还冷。
封贞观手握着酒杯,玩味地盯审着受邀者的面孔,似是在品尝管他们脸上的惧意。他怎会不知道此刻他们正在想些什么?他更知道,他们在惧怕些什么.但这些都是他们自找的,。他们爱攀权附势,他就给他们个机会,只是他给得起,也只怕他们不敢消受。
世情如苍雪,只消一碰,便消蚀无踪。但人情远比苍雪更为淡薄,在官场打滚了多年,他深申明白了一项道理。
什么人,都不能信。
这世上,只有三者能信,主子、至交和他的剑。
主子是他一生必须追随的方向,无论是非对错,他只需遵行不需评判,哪怕是要他杀人放火罪恶滔天,他都愿水里来火里去地为主子达成心愿,只因一日事主,则终身事主。他那几个与他一般必须奉主子命令遵行的至交,也如他一般,即使初时有千百个不愿,但到了底,他们终要向主子屈服,向他们的命运屈服。而他的剑,这把由云掠空亲手为他打造的龙吟剑,就像是另一个他,剑,从不负他,甚至是他的知己。
从没有人知道,他所效忠的不是皇帝也不是皇家中人,他只效忠于他的主子,而他的主子,即是在朝中无权无势、毫不起眼的礼部首辅大臣——战尧修。
这一切,只因为他是个失了半颗心的人。他和其它三个青梅竹马云掠空、宫上邪、段凌波的心,都是由两块八卦玉组成的,早在二十年前遇上战尧修时,战尧修只分别留给了他们四人各一块八卦玉,却将其它四块八卦玉拿走,拿走了那四块玉,就等于夺走了他们的另外半颗心。但他不似云掠空与宫上邪一般,二十年来拚命地寻找被剥夺了的半颗心,他会效命战尧修,只是因为他认同强者,他认同那名能够降伏圆他并且掌握了他的未来的强者,因此无论战尧修要他做什么,只消战尧修一声令下,他便会倾尽全力,不计手段不计代价地完成它。
就在不久前的中秋,他接到了战尧修的命令,命他必须在立冬那日之前,将八卦玉里头的其中一块翔鸟玉找出来。为了这个命令,他四处奔波打探,就是希望能够早日找到那块翔鸟玉以及它的主人,但中秋已过了半个月,他仍是对翔鸟玉的消息一无所知,完全不知它和它的主人身在何方。
昂责设宴的州道台,看场面还是被那个冷得像块冰的封贞观主导着,在场的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捧着脑袋不敢去招惹封贞观,这根本就不像是个送别宴,说是审判大会还差不多。
他叹了口气,心想也只好拿出压箱宝来了,就看能不能改善一下眼前这冷飕飕的局面,要不然只怕这晚的夜宴,每个人都会被封贞观给冻僵。
他朝乐师们拍拍手,乐音霎然停止,在此时,殿内的舞者们纷纷退去,低低回旋的清音缓缓扬起,曲名叫凤凰阙。
正欲举杯再饮的封贞观,酒杯停在半空中,目不转睛地看着着那似鸟儿般轻巧巧地飞进殿内的女子。
无法理解的波涛顿时在他的心头翻涌,掀起层层巨浪,它来得那样地狂恣。
那样的快速,摔不及防地袭向他的心头。他看见,一只凤凰破云而来。
初时,只是一曲清冷单调的古曲,但在这名艳红摄人心魂的女子袅娜地出现后,鼓、筝、瑟、琴、喷吶、胡琴……迸声骤起,红衣女子翩翩舞起,霎时,天地彷佛旋转了起来、她那一双流云红抽,就像是一双翔鸟的翼翅,划开了空气,悠意翔舞,震慑住所有人的眼眸。
在她的腰际,以一条杏黄似金的纱纺飘绸点缀,雪白的皓腕上,串串银铃随着她的每一个摆动,发出挣琮悦耳的细碎响音,那轻薄又红艳似火的罗纱薄裳,当她亭亭回旋时,罗纱转荡成一轮急速旋转的漩涡,化为朵朵美丽的涟漪,层层叠叠的红纱如雾如云地晕绕开,一扫大殿内所有的寒冷,带来了无比的热意,娉婷渺渺、姿影绰绰,红艳艳的氛围,似在燃烧着在场者每一丝的气息。
纱裳飘摇回转之际,封贞观隐隐约约可看见,在那艳色似火的流云袖后,有张妖冶媚荡却又倾城倾国的面容,她的美,娆艳得不可思议,那样地挑动人心、触人心弦,奔腾四窜的香气直窜他的鼻尖,一股野火在他的眼眸最深底处,剎那间狂放地燎烧。
他的脑中有一阵的晕眩,不由自己。
献舞者,名叫凝若笑。
斌为苏州柳街花坊的花冠姑娘凝若笑,乃是苏州第一美人,在她为自己赎了身后,她便开始四处云游。就在她用尽盘缠之际,她遇上了益州的州道台。州道台见她才貌色艺皆具,而且在她的眼眉间,无时无刻都有意无意地流露着佻达媚惑的神情,州道台当下便留下了她,将她养在州府内专心练舞习艺,等着有朝一日能将她派上用场,而今晚,就是她初初登忧的首夜。
在盏盏灯火朦胧不定的琉璃灯下,回旋中的凝若笑,迎着风,放软了身躯,将自己投入一次又一次的狂舞放任的迷茫里。
在舞着的同时,她很快乐,但快乐得很痛苦,因为那快乐是堆砌着血泪而产生的。她的人生,像雪朵似浮萍,是飘无定根的一生,每日每日,都是飘过来舞过去的,于是,今朝有酒,便醉今朝。
贝挑着在场所有男人所有的视线,巧笑情兮地夺取他们的心魂,这是她最大的成就感,从没有人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从没有人能够逃出她的手掌心,因为她是个善晓该如何利用自己的女人,她懂得该怎么出卖自己的艳媚,她明白该怎么用她那玲珑的身子来引诱这些男人们。虽说她是个被利用者,但在那同时,她也是个操纵人心的利用者。在旋身之际,她的眼眸对上了封贞观的。
热舞使得她面颊潮红,眼波似藏了无限风情般地轻轻流转,她朝他绽出一抹瑰丽的笑靥,腾舞的身子变得更软更浪,她舍弃了所有人的目光,直瞅着他的眸子,专注地为他而舞蹈,只为他。
封贞观从不知道自己的心会跳得那么地快,血液汩汩奔腾而过的声音,像是种呼唤又橡是种遥远的回忆,一股激越的情绪像千川大海;在他的胸口狂涌而至,彷佛在告诉着他,它要找个出口,它要回到它原本的地方去。
他忍不住奋力摇首,想将眼前这些盘旋在他脑海里的美丽姿影都甩月兑在脑后,想压抑下那无端端冒出心口的悸动,但忍耐却像刀割,创着他的神智要他回过头来,要他仔仔细细地看清眼前令他对自己感觉到陌生的女子。
纹刺在他身后的青龙,此刻忽然烧的了起来,在他的背脊上似放了把火地燃烧着他,这令他喘息,令他不明所以,令他想起,当年那名他命令自已绝不能忘记的小小凤凰女……州道台仔细地观察看封贞观的一言一行,对于他那向来没啥表情也没啥变化的脸庞,此刻有些讶异;
虽然封贞观的表情依旧没什么改变,但他的呼吸渐渐变得迫促,而他的双眼,也离不开凝若笑的身上。
一名也在观舞的官员,悄悄地挨近州道台的耳边,唱啁私谈了一会儿,没多久,州道台的脸上漾出了一抹如获特赦的笑意,朝他点点头。
凤凰依然翩翩起舞,在大殿里掀起了阵阵炫惑的波潮,将封贞观的人生引领至另一个他从没想过的境地,也将凝若笑带至一个龙似的男人的身边,一如当初。
仔细看向窗外,不知何时,阵阵提早报到的晚秋细雪,正静静地、悄悄地落下,而一旁的歌妓也开始轻声吟唱……龙之啸,民之吟。
风中青,云里情。
但看人间处,纠缠两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