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毒难解。”
十万火急被强拉至寝殿的太医,在诊察完楚婉的情况后,歉然地朝朵湛摇首。
“为什么?”朵湛抱着楚婉坐在榻上,心慌意乱地抬起头看向一脸为难的太医。
深觉无能的太医在他面前伏首跪下,“毒性已深入肺腑五内,太迟了。”
朵湛觉得整个人已被掏空毁灭。
泡沫般的梦境还未成真,就要结束了?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过他,梦醒的声音,是清脆的心碎声?
听见了吗?当唧、当唧碎了一地的心,没有人去收拾,也一如逝去的东水,无计可留。
他不舍地低下头看着怀中正张开眼看着他的楚婉,她没作声,不下于他的伤心盛载在她的眸里,晶灿的泪珠滚落她的眼眶,一颗颗地渗进他的衣衫里,无可遏止的哀伤也渗入他的心房里,令他疼痛难当。
她的柔荑抚慰地覆上他的面颊,那触感,是那么地冰冷,彷佛她就要消失了般,他忍不住将她深深紧拥,强烈的懊悔袭上他的心头,令他既疚且恨。
自责鞭笞得他无处躲藏,心中满是裂开无法缝补的伤痕。
若是一开始不把她带进大明宫、若是不拋弃她、若是当初就不接那道手谕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今日,也不能安然无恙,但他们却会守在一起,无论生死也不分离。
但现在,她将死去,那一双莲足,将走不出她不想留在此的大明宫;而他将不会死去,但他的心将被埋葬,同样也在这座永无宁日的大明宫里。
“王爷。”太医不忍看他们这样,在犹豫许久后,抬起头期期艾艾地看着他,“微臣有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
他的眼中绽出一线希望,“什么法子?”
“以毒攻毒。要解长信侯的这味毒,可用另一毒来解。”
“既是有法子,那你还在等什么?”就算希望极度微小,他也要试一试,他不能眼睁睁的就这样看着她离去。
“只是”太医顿了一会,困难地吐出未竟的下文,“若是下了另一味毒,或许是可以解毒,但能醒过来的人则不多。”
朵湛紧屏着气息,“什么意思?”
“用另一味毒解毒者,将可能永世沉睡不醒,也可能会有醒来的一天,就因风险之大,所以无人敢用此毒。”
“你看过几个醒来的例子?”
“无”太医抬起眼眸来,眼中充满悲怜。
“王爷?”站在一旁的阳炎迟疑地看着朵湛,不知他将如何作决定。
眼中的希望隐去,朵湛不自觉地摇首,更是将怀中的楚婉抱紧,怎么也不肯放开她让她试毒。
“我要试。”楚婉的声音微弱地响起。
“不”他极力摇首抵挡抗拒,不愿她将一切都赌在这上头。
“让我试吧。”她幽幽地向他请求。
他眼神绝望,“不要”
“不让我试,那么我就真的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除了一死之外,还能再怎么糟呢?好歹,他们还可以搏一搏。
朵湛的声音里充满恐惧,“万一你醒不过来呢?”现在他还可以再请高明,或者想办法保住她的性命,但若是那味毒下了,那就不能回头了。
楚婉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她也明白,一旦她试了这法子,受苦的人将是他,他将陷入日夜等待的摧心折磨里,守着不知会不会醒来的她,可是她不想死,她不要就这样留下他,他们许过诺言的。
望着她的眼眸,朵湛的心摇摆不定,想要说服自己勇敢一点,但又怕会彻底失去的梦魇将紧缠他一辈子。
阳炎看不下去,哽着嗓替楚婉求情,“王爷,求求你让她试吧,就当是给你们一个机会”
朵湛怆然地闭上眼,音调哑涩痛苦。
“是我,都是我——”
“别这样”楚婉忙伸手掩住他的唇,不让他说下去。“我会有今日,不能怪谁,是我自己悖离了本命强求。可是我不后悔,我不后悔跟随你的脚步,如果还有往后,无论你要上哪,我还是会跟着去。”
看着太医已经在一旁调配起要给楚婉喝下的东西,朵湛从不曾觉得时间是这么易逝和紧促,弥足珍贵的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在楚婉的身上流逝而去,他的两眼紧紧锁住她,深怕下一刻就是她将闭上双眼的时刻,他若是漏看了一眼不,等等还不要,他还没准备好,他还没能够说服自己他能去面对没有她的日子,她是他所有的动力和朝目标前进的原因,没有她的存在,他要怎么继续在这座大明宫走下去?他真能忍受一个没有她的未来吗?若是无她,他一人留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朵湛。”楚婉轻拉着他胸前的衣襟,“我有个遗憾”
“你说。”他急忙凑近她,不愿错失她的任何一句话。
楚婉将柔荑递至他的掌心里,用力将他握紧,“西内已经逐步安定下来了,往后,请你不要走上杀戮一途,别毁了你的人生,一座襄城已是你一生的阴影,别再让西内成为你另一个负担,我不要你因我而成为那样。”
“你知道襄城的事?”他一怔,自以为这件事他一直瞒得很好。
“我什么都知道。”她脸上的笑靥好轻好浅,“十年前襄城的事我无法阻止,但十年后你入主西内所犯下的罪,我已经代你偿了。”
他难忍地抚着她的笑,“为什么要代我偿?”
“我只想换回一个为求太平,不用杀戮来完成理想的朵湛。”她不愿成为罪人,既然罪恶需有人来担,那么就由她来担,他还要继续走下去。
朵湛整个人沉默下来,久久不发一语。
在西内这一路走来的路途上,他都已经忘了他曾在佛前许下的心衷,可是她还替他收着,在他决心斩断一切过往,再度舍弃一个自己时,她依然记得他的模样,并且帮他寻回来。
因她,另一段未来在他的面前展开了来,正在前方等待着他。
“可以答应我吗?”楚婉切切地看着他,就怕他还是心意已决不容她改变。
他暂时将所有心伤全都压下,命自己冷静地来面对这一切。
“我答应你”
“王爷。”阳炎站在身后悄声提醒他,太医已将该用的毒调配完成。
就像下次再也不会到来一样,朵湛挽留地吻着她的唇,吻去她颊上离别的泪,恋栈地吻遍她那珍爱的秀容,楚婉强烈地响应着他,将不愿分开但又不得不分开的痛楚,深深压抑在她无声的泪之间,只怕她一释放出来,他会不舍、会因此而不放手她就将走进无边的黑暗里了,纵使害怕,可是只要想着在光明处有他在等着她,她就能静静在另一端等待,她便能安然地闭上眼。这一生,她和他一样,都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就像襄王府的那池莲一样,等候了漫长的三季,就只是为了盛开一个夏日的灿烂,她生来,就是为了他而等待的。
朵湛自阳炎的手中接来一只瓷碗,迟疑了很久才将它通至楚婉的唇边,就着他的手,楚婉缓缓地喝下,而后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孤单的神情。
“当你醒来时,你还会是我的楚婉吗?”看着她的泪眼,朵湛以额抵着她的额,在她面前低问。
“会的。”她哽着嗓,“永远都会是的”
“有一天,我会带着你离开这座大明宫。”他记得她还有个心愿,虽然现在他不能为她达成,但总有天他能实现。
“我知道”她疲惫地倚在他胸前,无处不在的倦意涌了上来,令她的眼帘有些沉重。
“在那之前,你千万不要走得太远。”朵湛将她放躺在榻上,边为她盖上薄被边在她的耳畔叮咛。
“你说过,到哪,我们都要在一起。”她拉住他,强撑着眼帘努力地要再多看他几眼,“等我,等我回来找你”
“我等。”他沈定地应允,半晌,伸手轻轻拂过她贪恋不愿合上的眼帘,“你已经太累了,睡吧,我会等你的。”
周遭的一切逐渐在她的耳边模糊了,恍恍地,还听得见夏蝉的鼓噪声,还能感觉他的气息吹拂在她面颊上的温存。
握着他的手,楚婉留给他一抹细致的微笑,沉沉地在他的怀里睡去。
绝美的笑靥还停留在她的唇畔,她却已经悄然远离,深怕自己将会在记忆中失去她,朵湛极力按捺住心中的不舍和盲目的痛楚,他的指尖抚过她美好的眼眉、他的胸膛感觉她的体温、他的唇品尝她微温的唇瓣,竭力要自己记住眼前的一切,将她深深地烙在他的眼里心底,和漫长的等待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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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
平定下云宵殿内一殿人们焦慌的心情,也把长信侯收押起来后,匆忙赶来寝宫的冷天色,在还未跑到殿门前,远远的就看到阳炎一人神色落寞地坐在那里,令他不禁心中警钤大作,第一个便联想到最糟的情况去。
“不,她还活着。”阳炎低垂着头,眼神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
冷天色不安地站在他的西前,“那”既然还活着,那他干嘛摆出这么一副表情?
“太医说,要等。”
“等?”一颗心被吊上吊下的,冷天色被他语焉不详的话语急出满头大汗来。
他的眼瞳覆上一层淡淡的泪光,“她可能会永世沉睡,也可能会在下一刻醒来,所以要等。”
冷天色听了不禁心急如麻,“朵湛呢?他现在怎么样?”不好,虽然未演变成最坏的结果,可是这结果跟那有什么两样?
“他将自己关在殿里,不肯让人靠近他一步。”从楚婉入睡后,朵湛就只是坐在她的身畔久久不动,不一会又眼神空洞地赶走殿内所有的人。
冷天色拉长了音调,“他有没有说他对南内有什么打算?”
“他没说,不过,他答应了楚婉他不会造成杀戮。”阳炎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头,满脑子所想的,只是朵湛允诺楚婉的最后一句话。
冷天色放心地吐出一口大气,“那就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阳炎两手掩着脸庞,爆发出藏在胸口的浓浓哀伤,“他等了十年,可是到头来,他还是要等”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折磨他?十年前让他背负了一个后悔,十年后,又再度将另一个后悔留给他?
“阳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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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确定楚婉已经走远后,朵湛离开床畔独自静站在殿廊上,看着殿外院内一池为她所栽的莲。
水色光影潋洒,正午的阳光很明灿,水面上的花瓣显得晶莹剔透,远望过去,像她的容颜;亭亭摇曳的芳姿,像是她的身影。
那一池放恣盛绽的莲彷佛都在问他后悔吗?
是的,他有悔。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辉煌灿烂,尽殁于她。
他什么都拥有了,但也什么都没有了。在他身畔,只遗留下一株沉睡的莲。
昨夜楚婉还倚着他的胸怀悄声地告诉他,拥有太多,是会失去的。不过短短一日,他深痛地用失去来体会了这句话,如果能够换回她,他愿拿一切所有来换,可是纵使他得到所有或是放弃所随,他也换不回她的一朵笑。
十年来,他在佛前修的不够,所以总不能结束她的病苦,如今她已经沉睡了,他虽不再修佛,但他却可以实现她的愿望,就照她的心愿,用她想要的方式在朝中走下去,去寻求他们都想要的太平,虽然,那一日可能永远不会来临。
望着一池似她的回忆,朵湛恍恍地忆起这些水生花儿的名。
记得,是天竺进贡的花儿,名唤睡莲。在黑夜来临时,它会收起香馥的花瓣沉沉地睡去,当朝阳升起时,它又会展现丰姿再度盛开。
和它们一样,楚婉也说过她不喜欢黑暗,在下次阳光照耀大地时,或许,他的莲,也会再度盛开。
这次,就换他来等待她,也许在某个莲荷盛开的盛夏午后,他会再见到她睁开秋水似的眼眸,乘着熏暖的南风婷婷地坐在池畔,对他,嫣然一笑。
凉风徐徐吹来,拂过池面,一池的幽香扑上他的脸庞,朵湛紧握着双拳,再不掩饰他强迫自己在人前所按捺住的心碎。
蚀心彻骨的痛,在风儿带来沁人心脾的香气时被释放了出来,那深深隐忍着的忧伤痛苦,化为泪水,不住地淌下他的面颊。
“楚婉——”他痛号出声,回声在风中久久不散。
颤动不己的朵湛跪倒在地,泪水不可自抑地奔流,一泪一滴,积蓄在光滑的地面上,恸泪淌成一池明镜,清晰地映照出他来不及道出口的爱意和后悔。
在往后的日子里,楚婉的身影,不曾再出现在池畔,再也没有人看儿,那瑰艳似芙蓉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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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王府里依旧养了一池珍爱的莲。
离开了大明宫回到襄王府,这已是多年后的事。
在一个雨横风狂的三月日暮,朵湛独坐在寂静的书斋里,心池平静地看着手中这道最初时改变了他的人生,但已在后来加盖上国印而成为圣旨的手谕。
往事历历在目,他依然记得那场澳变了他一生的风雨,和那风雨过后,一人独自走来的孤独岁月。
没有楚婉的日子里,他的生命变得清索孤寂,纵使之前那阵子朝中忙碌填满了他的生活,但每当夏日来临时,他的心便像无根的莲,流离失所无处可栖,总在午夜梦回之际,在梦中看见楚婉浅浅的淡影、蒙胧的笑靥。
在每一个黑夜过后,他总是在朝阳升起时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可是日升日落无数寒暑过去,他却没有等到楚婉睁开眼眸,她只是日复一日地沉沉睡着,沉陷在他远触不到的梦境里依依徘徊,忘了这世上还有个人在等待她。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怀有一份希望,依然相信她会实践她的承诺,她会回过头来寻他。
朵湛将心神拉回手中的这道圣旨,眼眸一字字地读着上头的御笔,再一次深深庆幸当年冷玉堂欲夺取它时,他只扔了装载手谕的木匣,并未真正的烧毁它,不然,那场似是永不止息的噩梦,还真不知要到哪一日才能停止。
他轻声念出圣旨里头的内容:“帝,以德治国、以仁孝育众星子四十六载。自东宫宫变,太子储位空悬至今,今应日后国运,于八位皇子中,命皇——”
他的声音忽地止顿住,空气中多了一份味道,一份睡莲悄绽的幽幽清香。
是夏日提早来临了吗?等待了三季的莲,等不及夏日来到,为一解他等待的相思,所以在提早报到的南风中盛开了?
朵湛的唇边带着笑意,眼眸不经意地朝书斋外的水池看去,而后怔然地定住,心神激荡不已地震动着。
不自觉地,眼中漫出灼烫的泪,在模糊的泪水中,他静静望着那抹静立在池畔的窈窕纤影。
等不及地扔下手中的圣旨、推开座椅、颤抖地打开房门,朵湛在雨后的夕阳霞辉中奔跑起来,直至院里,他才缓下脚步,一步步地,踱向这些年来只存在他梦中的人儿。
他悄悄走至她的身后,她正专注地凝视着水中的莲,而后,她在水面的倒影中遇见他的眼瞳。
他们久违的眼眸在水中相逢。
“在看什么?”朵湛轻声地问。
“你。”楚婉还是一样的答案,她缓缓回过头来凝胰着他,在她的娇容上,有着和当年记忆中同样的婷婷笑意。
他弯身捧抱起她,迫不及待地吻上她的唇,在缠绵的吻中找回失散多年的彼此。
晚风轻轻吹过,在暮霞的霞辉和一地沁绿迷离的树影中,他的莲,再一次地,走进他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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