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避纪芜晴担心不已,沐祺瑛仍在最后一晚作画完成。
一幅金童玉女献寿桃的祝贺图,在纪老夫人寿辰之日获得宾客满堂彩.连在朝为官特地前来祝贺的友人都夸赞不已,欣羡纪府竟有如此能干家仆,一屋子的惊叹声此起彼落,让纪老爷子面子十足。
画让纪府老爷满意极了,纪老夫人也喜欢极了。
唯独令纪老爷不悦的事是,如同把香喷喷的食物丢到饿狗前头,饿狗岂有不来啃食之理?众多友好的达官显贵竟私下背着他,对他家的教书先生进行挖角动作,一个个都说,只要他有兴趣便愿意为他高价赎身,并以自由之身聘人府中。
相识非权即贵,就是有这缺点。
一想到昨夜来府中作客的人,没一个赎不起他家夫子的身,纪老爷就后悔了跟人炫耀的事,否则也不会人人知他府里有宝,人人想夺、人人想抢。贾身的合约上本就写明千两可赎,只要夫子想跟人走,他根本无力阻止。
本想五十两买下,真是千两卖出也值得,谁知这块宝是无价啊!
当初买下,只知沐祺瑛有些墨水文采,并未料想他如此过人出众。
唉!都怪自己太爱献宝了。
棒日一早,想女儿和夫子较长相处,或许有留人的办法,纪老爷便立刻派人召唤女儿,跟她打起商量:“女儿,你瞧可有方法可想?”
听完爹爹的烦恼,纪芜晴微微皱起黛眉。
昨晚是瞧见了他有多受欢迎,可她也没料想到会有人想挖角。而且她的心底有数,他不过是小露一手,信手拈来便是一幅令人赞不绝口的祝寿图;若是为她画的图被瞧见,怕不又是一阵惊叹。
说真的,有此才华何须卖身?
“我说宝贝女儿,你别顾着自己发呆,咱们一定要想个好方法,千万不能让少瑛给人拐走啊!”纪老爷打断女儿的沉思,忙着要她拿主意。
“爹爹,女儿在想。”纪芜晴无奈一笑。
虽然从进府以来,他的所作所为总是让她好气又好笑,甚至让她觉得他一点也不像个夫子,根本跟登徒子差不多。原本,她是打算像对以前的夫子那般,不是装笨就是恶作剧把他气走,可最近的感觉却变了。
不知何时开始,她的立场已与当初不同。
知道她是小姐以后,他对她更为冷淡的态度,反而让她不舒服。
有时,一想起各自的身份而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她甚至会有一种莫名的挫折感。即使无法解释心境上的变化,她也明白自己已不希望他离开。
“好好,爹让你好好想。”女儿聪慧,一定能想出好法子。
望着爹爹,纪芜晴陷入深思之中,突然眸光一闪,道:“爹,女儿想到一个法子,如果爹爹想要夫子永远留下来,看来除非……”这法子若可行,不就解除了身份上的藩篱?理所当然能拉近她和他之间的距离。
不需要喊她小姐,他也就没有对自己冷淡的道理了。
愈想愈开心,她愈觉得这个法子好。
“女儿,除非什么?”纪老爷催促,急忙想知道答案。
稍顿一下,纪芜晴缓缓吐出了四个字:“收为义子。”
☆☆☆
打铁要趁热。
苞爹爹打完商量之后,纪芜晴便奉了爹爹之命,先来探探夫子的口风,看他对此事的反应如何,反应若好便要择期对外宜布。
宣布之后、看谁还能拐走纪府的瑰宝。
“我可以进来吗?”纪芜晴来到他的房外,看见他在桌前忙着,便站在敞开的门外敲了敲门,礼貌地问。
手心发汗,心底亦有些紧张,可她还是不打退堂鼓。
“小姐大可自便,纪府宅子里里外外,岂有小姐不能去的地方。”略感诧异,沐祺瑛仍平静地回道。同意她随意进出,心想也没拒绝的权利。
至少,她礼貌地问过了。
纪芜晴给了小绿一个眼神,要她留在房外守候。
坐于桌前的沐拱瑛,见她刻意将小绿留在房外,眼珠微微一转,忍不住提笔点墨,兀自在刚摊开的白纸上画了些东西。
纪芜晴走近桌前.好奇地望着他在白纸上画无数、各式各样的黑圆圈。
有单圈、双圈、圈上加圈、破了口的圈圈,最后只见他画了一个大圈,把所有单圈、双圈、破圈儿全部圈在一个大圈圈里。
满纸都是圈圈儿,教人眼花撩乱了。
“可知何意?”见她望着纸上的圈圈出神,沐祺瑛在她没注意之时停笔,眸中闪过一抹未让她见到的得意,只是用淡淡的语调间着。
听见问题,纪芜晴认真思索起来。
须臾,她眸中灿光一闪。
难道是——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浓意。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整圈儿是团圆,破圈儿是别离;还有那数不尽的相思,把一路的圈儿圈到底。”(附注六)
一有答案,纪芜晴便兴奋地月兑口而出,欣喜问道:“夫子,可是指梁绍壬的‘圈儿词’?”
虽是打趣之诗,可她一直颇为喜欢。
或许,总觉得那些简单的圈圈,诉尽了难言的浓情蜜意吧!
能懂这些圈圈,必定是个温柔浪漫的惜情之人。
“小姐的思路敏捷,令人佩服。”沐祺瑛真心一笑。
只叹她不明“寄于此诗的心意,恐怕还以为他在给她猜谜。
许久没见他如此真心愉快地笑,纪芜晴不禁愣了一会儿。
“小姐找我是否有事?”她不解风情,沐祺瑛只好把话转回正题。
老把名节挂在嘴上嚷嚷的她,竟然跑到一个男人的房里,还把丫鬟留在房外守着,对他的态度又如此友善,未免不太对劲了。
即便非有所求,亦恐将有所图。
臂察沐祺瑛的脸色,觉得他的心情看来似乎还算不错,纪芜晴咽下一口口水,拐弯抹角地问:“你是否愿意……别再喊我小姐?”
“别再喊小姐?”
沐祺瑛扬起眉,屏息等待着她的下文。
虽然并不觉得彼此的关系大有进展,沐祺瑛听到她这么暖昧的说法,心口还是加速一跳,不由得有些期待老天爷的“赏赐”。
不喊小姐,自然要换个称呼。
“一早爹爹和我商量,有意收你为义子。”虽觉得对他来说,应像是天上掉下的好事一般,怎么说都没有拒绝的理由,纪芜晴仍含蓄地道:“如果你无异议,咱们今后可以兄妹相称……”
话还没说完,她已察觉他的脸色有异。
“兄妹相称?”
竟说要当兄妹呵!
利眸骤然寒凛,沐祺瑛的心似被猛力捶疼了。
炳!谁希罕跟她做兄妹?如果他费了大把心神混进纪府,只为了跟她大小姐成为亲爱的兄妹,他不怀疑自己有病都不行。
“你不愿意?”难道他觉得成为爹爹的义子很委屈?
纪芜晴不明白他为何未有喜色反有怒气,像是受到什么天大的侮辱,抑或是打击?哪个家仆求得来如此荣宠,为何他竟一副不希罕的模样?
就算他没说,她也从他的眼里看出了端倪。
“老爷和小姐如此抬爱,岂有不同意之理。”吸了口气,沐祺瑛不由得冷冷自讽,声音已有些赌气的成分在。
为了一表心意,刚刚用“圈儿词”暗示,想来有多讽刺!
沐祺瑛烦躁地走到敞开的窗边,凝望着房外临水而筑的水榭,转移自己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渴望能离她远一点好安抚郁结的心情。
虽然背对着纪芜晴,他也能感觉到她始终一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
不懂他的表白,也该试着去猜想吧!他忍不住低吟:“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声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附注七)纪芜晴,名不虚传般无情。
不懂他的用情,她才会如此无心。
“你说什么?”听他似乎在低吟些什么,她奇怪地问。
“没什么。”沐棋瑛摇头。
又怎能说出口?是他自作多情的感叹罢了。
“如果你不愿意,也没有人勉强你。”稍稍看他一眼,纪芜晴忍不住地道:“若是你不愿意,我要爹爹打消这主意便是了。”
只是个主意,毋需为难。人各有志,或许他并无长久居留纪府的打算。
如同爹爹的顾虑,想他一身才华洋溢,赎了身必定不难再找容身处。明白爹爹的用心,可她亦明白爱才之心虽有之,亦不该强留无心之人。曾费尽心思想赶他出府,现在怕是想留也留不住,想来是有几分讽刺。
一想到他不愿意留下来,她的心里反而有些不是滋味。
“承蒙小姐和老爷厚爱,我怎么可能有一丁点的不愿意?”回过头,沐祺瑛已藏起受到打击的心情,虚假地道:“普天之下,能有多少失意人有此际遇、得此厚爱,不知感恩岂不遭天谴?我只是无法相信,自己能有这么好的运道。”
藏起了心中不悦,他的语气却变得有些冷淡。
“真心这么想?”
望着他没表情的俊容,纪芜晴忍不住想确定。
“是真心。”
沐祺瑛随口应道,不再正视于她。
炳,气都气死了,真心的才有鬼!
敖注六:出自圈儿词梁绍壬
敖注七:出自蝶恋花苏轼
☆☆☆
纪芜晴领着沐祺瑛去见爹爹,半途却突然止住一双往前的莲足。
“小绿,你先去厅上向爹爹通报,说我们一会儿过去。”为了好说话,她随便找个借口遣走随身的丫鬟,懂事的丫鬟也立即先走一步。
“小姐,怎么了?”
别说小绿,沐祺瑛也看得出来她有话想说。
“有心答应我爹的要求,为何还喊我小姐?”轻轻瞥他一眼,纪芜晴兀自走出长廊,往园中临水而筑的水榭走去,沿着人工池子边往前走。
春天的风光明媚而动人,不多赏几眼是浪费了。
怕家仆撞见他们谈话,所以她特意挑小径走。
纪府力行简朴,并未在院景上大施工程,自然的风格倒也宜人。
一排青绿色水榭水影飘飘,望去便已风情十足。
池里水鸭优游,则是另一番闲情。
“仍是尚未成定局的事,总不好对小姐唐突。”跟在她身后,望着她窈窕纤细的背影,对沐祺瑛来说也是挺享受的美景。
“我都提了,还能收回吗?”她蓦然回首。
总之,她就是觉得他不想接受,非得在见爹爹之前问清楚不可。
一旦应允爹爹,他想改变心意可没那么容易。
“看来,你是觉得我不想接受,所以非问清楚我的心意不可?”
沐祺瑛的眼神和态度说变就变,一转眼便轻佻起来,连小姐也不喊了。“贾少瑛”成为她的义兄,唯一的好处便是可以明目张胆欺负她。
只是,他本来想等扶正身份再说。
既然她等不及也就罢了。
“呃,不是吗?”
纪芜晴有些傻眼,对他的善变未能马上适应。
“怎么你就看不出来,不但能摆月兑奴籍,还能一跃成为纪府的少爷,我诚惶诚恐的心是高兴得不得了,只怕得罪了大小姐便被打回冷宫里,所以在身份确定之前,行事说话不得不小心为上吗?”沐祺瑛讪笑。
“你胡扯些什么?”纪芜晴嗤道,未把他的话当真。
真是诚惶诚恐,又怎会在此刻拆自己的台?
提起要他做爹爹义子这档子事以来,他始终就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不明白他究竟为何生气,可他想气她的意图太明显了。对他来说,纪府家仆人人羡慕的事,到底是哪里不合他的意?她是真的不明白。
真的不愿意,别接受就好,何必这副想气死人的态度。
不想接受又不拒绝,他真是莫名其妙。
“我哪句话像在胡扯?”沐祺瑛扯出一笑,缓缓朝她欺近一步。若不是因为她无知无感,对她剖心都来不及了,他怎会有心情胡说八道?
“每一句都是!”纪芜晴白他一眼,开始觉得不悦。
难不成,他是瞧她不顺眼,所以不愿意跟她成为兄妹?前思后想,她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得到一个最有可能的结论。
说不定他根本是小人,还在记恨她和小绿交换身份,一心想整他的事。
发现真相以后,他表面上并未动怒,对她却异常冷淡不是吗?
说不定.他还等着她道歉呢!书念多了,夫子们总有些古怪脾气,她只怕他也有如粪坑石头又臭又硬的固执性格。
“是,你想拿我如何?”沐祺瑛不正经的一笑。
脸皮很厚,存心吃定她的模样。
“既然往后要当兄妹,如果心里真对我做过的事有什么疙瘩,你大可直接对我说个分明,没必要用怪里怪气的态度对我,你就非把自家人的关系弄僵不可吗?”隐忍不住,纪芜晴终究要求他开诚布公。
但愿能够尽弃前嫌,她是其心向他求好,毕竟兄妹一当就是一辈子。
笨!她要他做义兄,便是他心底最大的疙瘩!能说分明吗?望着她天真的脸蛋,沐祺瑛郁卒在心口难开,不知该怎么说她才好。
唉!懊拿这小女人如何是好?但是话说回来,顺从她的天真,让自一己在夜半辗转难眠,并非他的作风。
“我是不懂你做错了什么事,不过看在你这么努力想和我相亲相爱的份上,不回应你的好意似乎是不怎么通人情,你说是不是?”
伴随轻佻的口气,沐祺瑛突然伸手将不及防备的她捞进怀里。
美人在抱,他愉快地对她使个暖昧的眼色。
“男女授受不亲,你做什么?”
没想到他有此一举,纪芜晴被吓坏了,一回神便朝他胸口猛力一推。
“啊——”谁知,或许是过于惊慌激动,踉跄一退的她竟拐到了脚,当场痛得低去,皱了整张粉女敕小脸呼痛。
沐祺瑛想伸手扶她,却被害怕的她用力拍开了手。
“别碰我!”
他自然关心她的伤势,但见她倔强的神情只能作罢,忍着不去扶她。
纪芜晴痛得根本起不了身,拒绝他的援手之后反而有些后悔。
痛死了,现在不是她该逞强的时候。
“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瞧你把自己吓成这样。”望着她,沐祺瑛藏住心疼,打开折扇摇了摇,在一旁无辜地感叹道:“都说了要当兄妹,却连这点玩笑都开不起,往后我怎么敢和你培养兄妹情?”
“有些玩笑可以开,有些玩笑不能,你不懂吗?”
听见他是开玩笑,纪芜晴反而更为恼怒,气他不懂分寸。
气归气,倒也不由自主相信了他的解释。
“那真是抱歉了。”
他无辜一笑。
笑在脸上,岂知他心底有多心疼她的伤哪!
“算了,往后别开这种玩笑,还不来扶我一把?”试了试脚踝,她发现自己伤得不轻,真的很痛,想凭一己之力起身走回房里几乎不可能。
纵使心疼不已,沐祺瑛仍是立于原地不动。
“古人言:登天难,求人更难。黄连苦,贫穷更苦。春冰薄,人情更薄。江潮险,人心更险。知其难,甘其苦,耐其薄,可以处世矣。”强隐不忍,沐祺瑛只是摇着手中折扇为自己煽凉,煞有介事说道:“不是我狠心,古人都说得一清二楚,做人唯有自立自强才能生存。”
癌望着坐在地上的纪芜晴,他想让她稍稍休息一会儿也好。
“都什么节骨眼儿了,你还有心情跟我说风凉话!”
开了她一个恶劣玩笑,瞧她笑话也就罢,竟然还一本正经消遣人,也不晓得赶紧伸手拉她一把。要上课、要教训人,也得选选时机吧!
懊死的家伙,还不救人?
“你的意思,难不成真要我拉你一把?”
他一脸惊愕的样子。
“废话,你没见我扭了脚,连站都站不起来吗?”瞧见他似有顾忌的神色,被他占尽便宜的纪芜晴不免呕极了。
那副恐慌模样,他以为到底是谁将会名誉受损啊?
“这万万不可!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要是让人见着,毁了你名节不说,兄妹之事尚未说定,也没多少人知道我们将要改变的关系,若是让人以为我在轻薄纪府小姐该如何是好?”他煞有介事地猛摇双手。
仿佛,刚刚她说的话,他已“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我不会要你负责,你大可放心!”纪芜晴赌气懊恼。
说笑话,他的名誉还摆在她的名节前头?
死顽固的脑子里装了石头,搞不清楚状况也就罢了,连事情的轻重缓急都想不通。说到底,不就怕难听流言传进爹爹耳里,义子之事便成云烟吗?可恶,光惦记着他还没确定的未来,就不顾她的伤了吗?
何况,她的名节早教他毁了,这时才来介意也不嫌晚?
在意彼此声誉,干嘛跟她开那开不得的玩笑,还害她扭了脚。
还能生气,代表伤不碍事吧?凝望她气愤不已的小脸,沐祺瑛兀自失笑,怀疑自己怎么会喜欢上如此倔强的小女人,聪明却又如此可爱,让人喜欢了便爱不释手,恐怕再也难以对其他莺莺燕燕感兴趣。
罢了,喜欢上便是喜欢上了,还能如何。
沐祺瑛脑中的念头一定,便不由分说地在纪芜晴错愕的轻呼中,将她轻盈的娇躯整个横抱而起。不用她指路,他已迈开大步朝她闺房前进。
嘿,夜里都知道路往哪儿走,何况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