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蜷缩在稻草垛里。漫天繁星伴着一弯眉毛似的月牙儿点缀着高爽的秋夜,左方是无际的田野,阡陌纵横;右边是一片稀疏的小树林,一条清澈的小溪从树林中穿过,流向很远很远隐约可见的大江。在草垛的不远处,是一个有四五十户人家的小村落,此时偶尔可听见犬吠,人声早已消寂。
此起彼伏的秋虫鸣叫让人更感觉到夜的深沉。她闭上眼,一丝淡淡的寂寞浮上心间,但随即被她挥开。焰族的女子自小被教会远离寂寞、悲伤、自怜等奢侈的情绪,因为据祖辈的经验,这些情绪会让一个人软弱不能自立,而焰族的女儿没有软弱的权利。
十二岁一过,焰族女儿便被逐出部落,像无根的浮萍四处飘荡,一生一世不得回去。
焰族的男儿强悍高贵,女儿却低贱。女孩儿自生下来便没有名字,均被称为焰娘,没有人瞧得起。被逐出部落的女儿为了生存,什么都能出卖。
她十六岁了,熬过了那一段随时会夭折的日子,现在的她有能力应付任何场面。睡意涌上,她将自己完全缩入草中,准备就寝。
一声异动,她猛然睁开眼,警惕地看向树林。一条黑影快迅地从林中窜出,却出人意料地脚下一踉跄,然后站稳身子,转身戒备地看着树林。
凭经验她知道可能遇上了江湖仇杀,赶紧压低呼吸,以免引起人注意,目光却随着那人落入黑森森的树林,等了片刻,却什么也没看到。当她再次看向那人时,却骇了一跳,只见在他后面赫然多了一人,瘦瘦高高,比他长出一大截。他似有所觉,正要回头,却为时已晚,一把匕首插入他背心,直没至柄,他连哼也未哼仆倒在地。
她被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不只因为杀人的场面,更因为透过微光看到的那杀人者的长相。
长发披散至肩膀,狭长的脸,颧骨高耸,眼眶深陷,在黑夜中看上去就像两个幽黑的洞,鼻高而勾,骨节分明,下颌长而微向前突,身躯瘦长,一件长袍披在他身上,便似挂在竹竿上一般,在夜风中扑簌簌地飘动。这个人浑身上下带着一股仿似自地狱里释放出来的冷森之气,令人禁不住惊栗。
而最让人心寒的是当他将匕首插入先前那人背后时,脸上的表情竟无一丝一毫变化,就好像是在做一件轻而易举不甚重要的事般。
再也未看面前仆倒的人一眼,那人木然地扭头向她这方向看了一眼,吓得她赶紧屏气闭眼,就怕眼珠反射的微光被他发觉。
良久,她耳中只听见虫鸣蛙唱以及风吹过树林的声音,看来那人并没发觉她。她忍不住睁开眼,那人已不知去向,只剩地下静卧的尸体诉说着刚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她的幻觉。
她钻出草堆,抖了抖身上的草屑,提气纵身向树林扑去。这里已不适合休息,她只好另觅他处。
☆
卿洵并没走远,他有一个习惯,每次杀人后他都会找水净手,这个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他已经记不起了。在决定动手杀这个人前他已弄清了这里的地形,知道有一条极清澈的小溪从林中穿过。
将手浸在冰凉的溪水中,他让头脑保持空白,但一张巧笑倩兮的小脸却不受控制地浮了上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收回手在外衫上擦干,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块折得整齐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在掌中摊开。微弱的光线中,上面赫然躺着一只珍珠耳坠。这是师妹杨芷净最心爱的,但因为另一只不知怎么弃丢了。她生气不能成对,又不喜欢他另外让人打制的,便索性将这一只也扔掉,他捡了回来,贴身细心地保管了近两年。每当他出任务时想念师妹了,就拿出来看看,便似看到师妹本人一般。
他喜欢师妹好多年了,从她被母亲带回来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他就发誓一生一世都要照顾她,不让她受到丝毫委屈。
等会回去,他不由微笑,师妹肯定又要怪他独自行动了,一想到师妹娇嗔的美态,他心中就不由盈满怜爱。
“不想死,滚!”他突地敛住笑容,将耳坠放回怀中,哑声道。
不是必要,他一般不会出手杀人,即便那人曾目睹他杀人的整个过程。
一声娇娇腻腻的叹息,眼前人影一晃,小溪对面的大石上已坐了个人。
他漠然看去,虽是黑暗之中,他仍可看出那是一个身裹薄纱的妙龄女子。只一眼,他已将女人打量得清清楚楚。
一头长发并没梳成髻,而是用丝巾缠成一束垂在一侧胸前,双足赤果,浸入溪水之中。薄纱裙紧贴玲珑浮凸的身子,将该露的,不该露的全露了出来,一张脸虽是美艳绝伦,但却让他心生厌恶。他长年行走江湖,一看便知道这女人是属于那类靠身体在江湖中生存的族群。
不愿和这种婬贱的女人打交道,即便杀她他也会觉得污了手。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喂,你就这么走了吗?”女郎的声音中有一丝做作的娇柔,仿似在和情人撒娇。
卿洵却充耳不闻,长腿一跨,已在丈许之外,瘦长的背影似标枪般挺直。披散的长发随着夜风向后飞扬,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无与伦比的孤傲与霸气,女郎的存在被完全漠视。
女郎被他的气势震慑,竟忘了自己不顾性命危险出现在他面前的目的——利用自己的美貌在他身上捞点好处。等她回过神来,卿洵早已不见踪迹。
“他是谁?”她轻言自问,右手抚上胸口,感到那里异常剧烈快速地跳动。这还是她首次对一个男人的身份感兴趣,可是——
风吹动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提醒着她焰族女儿血液中流动着的古老诅咒。自古以来,焰女凡情动的都不会有好下场。在世人眼中,她们滥情而贪婪,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焰族女儿一旦情动就会不顾一切,直至化为灰烬。所以,她们每个人都在尽量避免动心,完全不理会别人的眼光游戏人间,她们一无所有,因而她们连输的本钱都没有。
那个男人又丑又吓人,有什么好?她安慰自己,方才如果不是无意撞见他在溪边洗手,她一时进退维谷,也不会想到打他的主意。何况,先前她还被他吓到了呢。
她素性洒月兑,一时之间的心动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奇怪,四年来,什么样的男人她没见过,为何偏偏会对这个丑陋异常的男人感兴趣,实在是——唉!
将脚从溪水中收回,夜色已深,于是收拾收拾,觅了一棵大树栖身。对于她来说,每天都有着无数的挑战,稍有不慎,便可能是永远也不能挽回的局面,所以她必须养足精神,以应付任何不可预料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