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城的贵族访客应谨言慎行
──蓝毕梧,巴斯城规
汉柏室的墙似乎向雷克围拢。他母亲浓郁的香水味及文娜浓郁的个性一点一滴地磨光了他的好脾气。任何神智正常的人都不会愿意加入这种集会,他懊悔地想。但若他的预感正确,今天的麻烦绝对值得,因为等到此行结束,文娜会喋喋不休地要求他和茱莉结婚。
但是,他仍觉得自己仿佛在暴风雨中挣扎。
茱莉和快递马车到底在哪里?她已经去了三天,而现在午时已过。根据时刻表,他们应该已经回到巴斯了。
直觉地,他的视线落在霍加斯所画、惹人注目的巴斯邮政局长小姐的画像上。他微微一笑。
“雷克!”他母亲用母仪天下的口吻斥责,同时用手杖戳戳他。“我看不出来威尔斯亲王最近闯的祸有什么好笑,国王陛下考虑再次将弗瑞遂回他的寓所。”
“没有人会想念他,母亲。”
她开始扇动手扇。“你愈大愈爱讽刺。还有别驼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个普通文书。”
雷克坐直身体。
文娜嗤鼻。“想想看,你仍管得动你的儿子。”
鲍爵夫人得意地翘起了眉毛。
雷克出于习惯地大笑,但是在假装出来的幽默下,他的自尊心受了伤。他报复地说:“那不使你成为一个非常苦恼的文书之母了,是不是啊,母亲?”
她的下颚抽紧,露出了嘴角的皱纹。“你需要一个能使你驯服的好女人。”
“我已经和最好的一个订婚了,母亲。”
文娜说:“如果她能找出时间嫁给你。”
“你父亲和我上星期会被林布鲁克时才谈论到你的婚礼。对于这桩婚事,你应该先问问我们的意见。”她瞟文娜一眼。“文娜,我无意冒犯。我确信你把订婚的事安排得很好。”
文娜把玩她手杖上的象牙龙。“我们有成堆的经验。茱莉曾经订过六次——不,七次婚。”她说。
“印象深刻,”恩德利公爵夫人咕哝。“那么,我确信茱莉小姐完全合乎潮流。”
文娜回答:“以一个有工作的女人,没错,她绝对合乎潮流。”
像只母鸡发现了一只肥虫,他母亲抬起下巴。“工作?我想你是指慈善工作,接济孤儿、穷人之类的。”
“她收容孤儿,”雷克插入,幸灾乐祸地注视文娜的眉头皱拢。“她受不了看到任何人挨饿。”
“我们给他们诚实的工作,”文娜宣布。“家里收容了二十五名孤儿。”
“真是好心。”他母亲的声音滑顺如丝。“我确信茱莉小姐和我能很快成名。”
文娜说;“你嫁给雷克的父亲前,娘家姓曹,是不是?”
就算齐珍妮流的是蓝色血液,她的外貌也不能更增一丝贵族气息了。不论什么时候她总有办法使人将注意力投注在她身上,令雷克不可思议的是,她不用说一个字就能吸引许多人的注意。
为了俘掳今天的观众,她轻轻抚模镶着像铜钱大小般的红宝石手环。另一颗光彩耀目的相配宝石装点了她的颈项。
满意地吸取了众人的注意,她改为抚平白丝绒套裙上的连横。“你真聪明竟然记得我的娘家,文娜。曹家女性受到很高的评价。我们养育了英俊、健康的孩子。”
雷克试着想象她咬牙申吟将他挤出子宫,完美的头发滴着汗水的模样。他呵呵大笑。
她用扇子戳戳他的膝盖。“别使坏。你非常清楚齐家的人为了能替你父亲配到这门婚事而欣喜若狂。”
如果她再用那把扇子戳他,他就要将之折为两半,并且敲掉她假发上的小鸟装饰。但是他知道他不会那样做,改口说道:“我父亲发誓那天是齐家的幸运日。为了庆祝,他跑到苏格兰钓鱼去了。”
“我们的婚姻是宫中的盛事,被谈论了好多年——直到你呱呱落地,差点害我难产而死。你有儿子吗,文娜?”
看到她转移了目标,雷克重新打量霍加斯的那幅画。茱莉耐心的微笑朝他当头淋来。她一回来的剎那,他要将她带至一个角落而——
“幸好我只有一个女儿,”文娜说。“我可怜的孩子在她丈夫手中遭到不幸。雷克爵爷和茱莉的父亲很熟,是不是?”
恐惧将雷克的注意力扭向文娜。这个老妖婆会把他和安乔治的交易透露多少?他说:“相识而已。”
“好久以前有桩丑闻,”公爵夫人说,淡褐色眼睛睁得老大。“对了,那还是我阿姨告诉我的。安乔治引诱新任国王的情妇。判断力真差。”
文娜丢给雷克狠毒的一眼、“他现在的判断力仍然不好。”
雷克月兑口说出俏皮话。“他应该先和你商量的。”
文娜怒发冲冠。“他还很专制,像所有男人一样。”
“说得好,”齐夫人鼓掌。“男人真烦,幸好他们有俱乐部和狩猎木屋供他们消遣。”
说得好,雷克想。幸好有那些俱乐部。两个老女人之间的谈话有趣得不应该打断。
“幸好安乔治心胸狭窄,我的外孙女现在一肩挑起我们俩的重担。赚钱不容易,你知道的,公爵夫人。”
齐夫人并不知道,齐家的财富确保这一点。“你是说她的零用津贴超过你的?”她说。“可惜洛克堡的收入如此可怜,但是我听说欧洲将有战事。”
“茱莉没有津贴,但她对欧洲的战事倒是知之甚详。”文娜说。
齐夫人眨眨眼。“你是说她研读政治。”她说得仿佛政治是件令人恶心的秽物。
雷克搔搔鼻子干咳两声。
文娜的眼睛闪着挑舋的神色。“我的茱莉是韦马歇的好友,她同时固定和华柏尔通信,他们可是追求流行的中坚分子。”
齐夫人挪动她腰部以下的部位,一种她不高兴了的象征。“华柏尔爵士?”她问。“他已经不是主流了,你必须建议她别和这种人来往。我想她在这方面仍然接受你的指导吧。”
文娜叹口气。“她从不接受任何人的指导。你可以说她有一点太野,有时候她甚至太过顽固。”
文娜的计谋清楚得一如玻璃窗。她把茱莉说得一文不值,想使恩德利公爵夫人不喜欢她。因此,茱莉也绝不会答应嫁给雷克。可悲,他想,文娜对她的外孙女如此不了解。同样可悲的是,这位洛克堡公爵未亡人认为她有能力阻止这桩婚姻。
他要破坏她的计划。“蓝毕梧也是茱莉的朋友,母亲。”
“啊,”她满意地咕咕。“一位人见人爱的聪明绅士,宫中的人都这么说。”
“茱莉替他寄信。”文娜插入。
雷克化解。“她是邮政局长,母亲。大约和你掌理家族珠宝的意思差不多,不过茱莉的职位多数属于荣誉性质。”
齐夫人拍拍她的面颊。“我必须承认,仅仅点算那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就得耗费整整两天,更别谈清点主要家传了。每次清点后我都得到乡下休养恢复精力哩。”
“茱莉现在就是搭乘快递马车到伦敦去了。”文娜提供新的资料。
“公共交通工具?天,你的马车夫死了不成?”
“她有三名新的马车夫,母亲,”雷克保持普通表情。“派迪负责教导他们。”
“你指导得很好,雷克。”母亲拍拍小孩子头表示赞赏的口气。
雷克瞟向文娜,希望她引出新话题。
但是她的反应不够快。齐夫人已继续说下去。“我无法想象你怎能如此自制,除非……那是曹家的遗传。我娘家的人天赋异禀。”
的确,雷克想:傲慢、冷漠、无聊只是其中之三。雷克爵爷宁愿伪造婚约也不愿娶一位姓曹的姑娘。
“婚礼过后,你该到伦敦来。”齐夫人告诉文娜。“最近宫中热闹得很。”
这句话引起了文娜的注意。终于,雷克想。
“真的?”文娜说道。“我小时候去过宫里,之后就没再去了。茱莉和我没有很多资产。”
“那么我更必须坚持你来了。”齐夫人膘一眼雷克。“我确信我儿子会负责使你拥有自己的住宅及适合你的地位的津贴,希望他离开海军时会有多一点时间照顾自己的家。”
雷克确定她会唠叨到他回答。“母亲,我非常急着回报你的养育之恩。你年轻时对我的照顾实在太多了。”
她不表赞同地眨眨眼。“好多好玩的事等着我们哩,文娜。”
就算洛克堡公爵未亡人的女侍将“好玩”的事编进她的头发,她也不会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不过,齐夫人活该有个酸腐的女伴。
车道传来马车车轮驶过的鞭声。他将一只耳朵转向门厅。楼上发出一阵轰隆,接着像是一群狂奔过木梯的隆隆声。
快递马车回来了。
他一阵兴奋,弹簧般蹦起来。“两位,失陪一下。”
他不等回答,急急奔过走道,经过巨大的厨房及餐室,来到屋子后面邮务室中,一群没穿外套的邮量挤在后门口,全想往外冲。
雷克大吼:“立正!”场面顿时控制下来。他指挥邮童依序步出门,自己跟在最后面。看到马车的一剎那,他猛地煞住脚。
威克和亚伯坐在车厢里,一个正在紧缰绳,另一个放煞车。
他以为他也看到了道格,随即明白那是茱莉穿着道格的外套。她面对敞开的马车门站着,两手伸向一位他看不到的乘客。雷克的视线被她凹凸有致的丰臀及纤细的足踝吸引。
他拔足奔过去。还没跑到马车的位置,派迪出现在马车门。他的脸写着痛苦,一只脚包着绷带。道格蹲在马车上,慢慢扶下受伤的车夫。派迪靠着茱莉,她扶他落地之后,弯腰撑住他的腋下。
她的面颊,前额及头发沾满干涸的泥泞,她看起来像是到地狱走了一遭,而不是去了伦敦。
“等一下。”他叫唤,加快步伐。
茱莉抬起头。看到是雷克,她暗骂一声。
“发生了什么事?”雷克问,搀起派迪的另一只臂膀。
“你可以说我们遇到了麻烦。”她咬着牙说。
“麻烦?你看起来像是吃了大败仗。”
“也不尽然,”她反驳,吹开落在眼前的头发。“我们到达了伦敦,但遭遇一连串的意外。”
茱莉一个踉跄,派迪痛得嘶叫。
“你站开,”雷克说。“我来扶他。”接着他弯低身体,将派迪拉到他那边。
“队长,现在换你照顾我,”派迪虚弱地说。“以前都是你骑在我头上。”
“那时候好过痛啊,老哥,”雷克回答。“发生了什么事?”
“告诉你所有的事得花好几个小时。”
“马车辗过他的脚。”茱莉说。
“断了吗?”雷克问。
她挺胸舒展筋骨。“几个趾头瘀血乌青。昆彼!”少年应声出现后她说:“立刻去请医生。”他听令而去后她转向最高的男孩。“挑十个人来,帮马卸车,喂食,洗刷。然后清洗马车。”接着她对年纪较小的男孩说:“去拿邮件袋开始分发。”
五名少年七手八脚地赶忙开门。雷克扶着派迪进屋,和他的母亲及文娜对个正着。思德利公爵夫人不解地皱起眉头,寡居的洛克堡公爵未亡人满意地微笑。
雷克听到身后的茱莉说:“要黎丝送一大桶热水到我房间。”
他暗自申吟。
文娜说:“茱莉乖孙女,容我介绍雷克爵爷的母亲恩德利公爵夫人。”接着她转向脸色雪白的女伴说:“夫人,这是我的外孙女,安茱莉小姐,巴斯城的邮政局长。”
茱莉在雷克身旁留步,她的肩膀疲惫地垂下,面庞累得发皱。她大气不出地低喃:“贵客临门,太好了。”接着她大声说:一夫人,欢迎你到巴斯。”
雷克的母亲用保留给顽劣不冥的王子的眼光死瞪他一眼。“荣誉性职位?”她讥消的口吻足以传遍西敏寺。
茱莉倏地转向他。“她在说什么?”
他闪烁其词。“清点家族珠宝吧。”
派迪爆出大笑。
夕阳西下时茱莉坐在梳妆台前,两手撑着头。她曾泡在满满一缸水的澡盆中直到她的皮肤发皱;接着她清洗、擦干、梳理头发、着装。但她仍觉得疲倦不堪。
自从她在一年前有了快递马车这个构想,她一直努力工作,节衣缩食,以求达成她的梦想。从一开始,这个简单的构想即遭遇无数复杂的障碍:她没有资金买马车;通往伦敦的路崎岖不平,不适合快速旅行;梅登海的酒店烧为平地;她没有马车夫。
她克服了每道障碍。终于,快递马车成为事实。她怎么会大意到忘记最重要的因素:替换的马匹?她怎么会如此容易受骗,看不出她最大的敌人:外婆?
离开巴斯后的第二站,快车即落入文娜的陷阱。她的背叛深深刺伤茱莉,她觉得她的心在滴血。自从快车离开巴斯后,她一千次自问为什么。外婆为什么要干预?现在茱莉必须下楼,追出一个答案。
像一个即将面对鞭打的孩童,她踌躇不前,只把心思集中在她暗淡的生命中唯一光鲜的一点:齐雷克。几天来,她借着思念她的情人,他引诱她时缠绵的誓言,及他为了赢得她的信任所做的高贵努力而求得慰藉。她对他做不公平的指摘,而他原谅了她。接着他组织搜索队收回所有杜比的伪画,挽救了她的名声。他甚至派遣派迪去帮忙。
六个人面对她父亲的勒索时不支倒地,父亲到达巴斯时雷克会怎么做?他会失掉齐家的尊严,抑或和他的敌人对上?
讽刺的是,她对文娜也面临了类似的困境。茱莉不知道她是否能得胜。
一次面对一个问题,毕梧常说。
茱莉收拾她的心智下楼。你办得到,她告诉自己,你能面对那个老巫婆。想起雷克的话,她的勇气鼓舞起来。她挺起肩膀,走向汉柏室。外婆坐在一张扶手椅上,专心地看书。
茱莉走到壁炉前,瞪着曾带给她快乐的那幅画。但是今天她再也不能在画中找到自己。她惋惜地朝霍加斯笔下纯洁的女孩道别。
文娜抬起头,眉峰一皱。“你今天气色不好,不该穿那件黄衣服。只要看你一眼,每个人都知道你失败了。我那件蓝色天鹅绒比较适合,我叫黎丝替你烫一下。”
雷克早注意到,外婆曾先讽刺接着赞美。茱莉却直到现在才发现。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快递马车没有失败,外婆。”
“那么这件事会教训你,把幸福全放在一个男人手上会有的后果,”文娜呸了一口痰。“若是你早听我的,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玩水瓶。我告诉过你我会对付齐雷克,就像——”
“你对付其它人一样。”几个字自然地滑出茱莉的舌尖。不过,她的心却为之一震。外婆的背叛不只是快递马车一件事。
往日的人与事一桩桩在她脑海闪过。
和杜比订婚——道格昏倒在伦敦的暗巷。和辛敏顿订婚——布里斯托的文书失踪。和桑提斯订婚——亚伯被误认为扒手,在伦敦被捕。紧急事件不断发生。它们有一个共通性:每次马嘉生返回法国向她父亲报告不会有婚礼时,茱莉都不在巴斯。
她凝视外婆,第一次看出这位洛克堡公爵未亡人的真面目:一个忿忿不平又自私的老妇人。“一直是你,外婆。”
文娜拉扯灯罩的金穗。“你在胡扯什么?”
出于习惯地,茱莉一个瑟缩。
文娜严厉的表情融化为同情。“你引以为傲的独立到哪去了?你工作得太辛苦,现在得付出代价。”
熟悉的环境突然变得陌生起来。“我没有工作得太辛苦,外婆,我也没有胡扯。或许生平第一次我真正清楚地用了脑子想。”
“你该睡个午觉。”文娜去拉唤人铃。“我叫黎丝替你端壶茶来,它可帮助你休息。”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的答案。”
文娜的手凝住。
茱莉说:“你早就知道快递马车会延迟到达伦敦,因为我们找不到替换的马。”
“可怜。但你不能怪我,我不知道梅夫人会在你之前出发。”
“而我甚至还没提起梅夫人就是那个雇走所有马匹的人。”
文娜砰地合上书扔到房间那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要她在我之前出发,你没有权利操纵我。”
“是道格告诉我你们缺马的事。”
“不,他没有。他在他的房间照料起泡的手。”
“那又怎么样!”
茱莉的心隐隐作痛。“你知道我工作得这么辛苦,就是为了使邮车服务成功。但是你却试图摧毁我最珍贵的成就。为什么?”
文娜的眼中闪过强烈的憎恨。她随口说:“你太过劳累了,齐雷克夺走了你所有的理性和逻辑。”
茱莉直觉地知道,一旦那些欺骗被揭穿,她和外婆的关系会就此改变。茱莉觉得进退两难,不是失去她的自尊,就是和文娜疏远。
“你看起来像生病了,孩子。生理期到了吗?”
茱莉的月事开始时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这就是她穿道格制服的原因。想起那份尴尬,她的勇气陡增。“别改变话题。你出卖了我。更恨的是,我认为你乐得为我订婚,每一次都是。”
“你落入了你父亲的陷阱,”文娜甜甜地说。“而且令人赞佩。记得我告诉过你的。”
“而我记得我必须到伦敦照顾被杜克劳攻击的道格,我不在时你连忙将我订婚的消息及马嘉生送回法国。”茱莉想起雷克自事斯罗收回的空白信封。“你也付钱给杜克劳抢劫邮件。别否认,因为我看到了有你的印记的信封。”
“你胆敢指控我?”
“但是雷克破坏了你的计划。”
文娜的下颚抖动。“别当着我的面吹嘘你的情人。你初来巴斯时,我把我女儿的珠宝给了你。你却输给了庞杜比。”
茱莉的心为她从不认识的母亲抽痛。“这是你典型的说话方式。我在说你和杜克劳的勾结,你却提起失去的珠宝。”
“杜比就是用那种方法摆月兑掉娶你的义务。”
不论她的婚事是如何告吹的,它们已成了历史。重要的是文娜造成的伤害。“你怎么能如此冷酷?拿无辜男孩的生命冒险,为的只是向我父亲报仇?”
“胡说。那些男孩根本不无辜,他们来自莉莉小巷。你父亲是杀人犯,我不想和他址上关系。”
突然,茱莉明白了文娜憎恨的原因。“你为了母亲的死而怪他,是不是?”
文娜的脸胀得火红。“没错,我恨他。他利用我的露莎给他生孩子。”
“因此现在你利用我对他复仇。”茱莉说。
文娜握紧拳头。“他害死了我唯一的孩子。”
茱莉不解。“她因生我而死,父亲没有害她。”
“没想到你还替他说话。露莎坟上的圣水还没干,那个无用的畜生已将你送进修道院,他自己则到世界各地逍遥去了。”
靶情脆弱的茱莉说出困扰她多年的想法。“但是你可以把我从修道院接走,自己照顾我。”
文娜瞪视她的手——它曾经安慰茱莉,也曾付钱给杜克劳。“我想那么做,但是那时我才嫁给了洛克堡公爵,而他不能忍受把穷亲戚接进家里。”
空洞的借口,茱莉想,因为文娜甚至没写过信。心痛的她说:“你真为难。”
“别妄想了,”文娜说。“男人统治这个世界,孩子。只要有需要,他们会偷窃、贪污、谋杀。而你或其它女人完全无能为力。”
文娜残酷的计谋起源于一颗破碎的心,而这些年来茱莉得到的不公平侮辱只是对她出生的一种处罚。
“看着我,外婆。”
文娜抬起头。
盯着她的是一双饱受折磨的眼睛。茱莉摇摇头说:“你让我以为你恨父亲是因为他不要我。”
文娜的下颚抖动。“他本来就不要你也不爱你,我是唯一关心你的人。”
部份的茱莉紧紧抓住这份宣言不肯松手,另一部份的她想知道实情。她已没有退路。“是你开除了布里斯托的文书,嗯?不要骗我,外婆,我查得出来。”
外婆略显犹豫,继而仰起下颚。“他太懒,还养女人。你太年轻看不出他有多无赖。”
文娜的辩白令茱莉不解。“他养女人不关你的事——?尤其他把份内事做得很好。”
泪水滴落文娜的面颊。“我只是想帮忙,我再也没有用了,我只是个老废物。”
茱莉不为所动。“我已经听过那种论调太多次,你不能引出我的同情,辛敏顿用钱退婚时你确定我会在布里斯托,你甚至不让我有打败我父亲的乐趣。”
“你是着了什么魔,孩子?”
“真相,外婆。你利用了我。”
文娜猛地扭开身,假发上的灰尘掉落椅子扶手、“荒唐,我绝不会做这种事。”
茱莉现在看出了她撇清的把戏。她压回泪水。“不,你会做。”
“可怜的孩子;”文娜低喃,手臂张开。“你爱上了齐雷克,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泪水凝聚在茱莉的眼眶。爱上雷克或许会使她心碎,外婆的背叛却将她的心磨成灰烬。
“我对雷克的感觉和你引起的问题无关。”
文娜交叠双手。“我想也是。虽然你的社会地位不如他,你还是应该嫁给他。”
茱莉惊呆了。今天稍早她曾为恩德利公爵夫人的造访邮局感到困惑。现在她明白为什么那女人会折节来到这种低贱的地方。“你故意带她到邮务室,是不是?你想确定她看到我对我正处于不利的情况。你怎么能一会儿宣称爱我,下一会儿又如此残酷?”
“你只是太敏感,因为你知道人们会猜测这门婚事的原因。若不是你父亲,雷克爵爷会娶一位出生高贵的仕女为妻。传言说他想要孩子新娘——他好将她教成他喜欢的样子。他的典型作风。”她抬起下巴补充:“至少那一点他无法得逞。”
就在茱莉认为她已承受了最凶狠的一击,文娜再次发难。茱莉的自尊开始摇摆,她挣扎着求取平衡。齐雷克有许多缺点,他却一点也不典型。他是如此的特殊,想到他或许会娶别人令她心里一抽。
“你没有话说了?”文娜质问。“别浪费口舌替他辩护,因为我不想听你说他的好。”
许多年来茱莉一直替这种伤人的评语找借口。她不是个坏人,她也是竭尽所能为孤儿提供住所。“我有许多话要说。”
文娜的眉毛扬起。“到伦敦一趟使你大胆起来。”
茱莉摇摇头。伦敦之旅使她疲倦而酸痛。外婆的背叛令她看出了个中原因。“你什么时候改变心意,赞成我和雷克爵爷订婚的?在你埋伏我的伦敦行之前或之后?”
外婆似乎被她的珍珠项链迷住了。最后她终于说:“考虑到你的年纪不小,他是你可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婚对象。我什么时候决定给出我的祝福有什么关系?”
茱莉看出她脸红了。“省省你残酷的祝福及无用的建议,我已经有太多了。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我?残酷?”文娜结巴起来。“我是唯一爱你的人。是我把你救出那座可怕的修道院,打开我家欢迎你。”
茱莉想,爱的面貌未免太奇怪。“谢谢你把我从修道院接出来,外婆,还让我住进我父亲的房子。你说韩森园是你的也是骗人。”
“你什么都知道,是不是?”她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一间破败的房子买我女儿的命太便宜了他。”
茱莉觉得自己像被用后丢弃的傀儡,她转身走向门。
“是我使你成为巴斯的邮政局长。”文娜大叫。
“你只出了个人头,外婆,工作都是我做的。”
“我为你牺牲。我把一切都给了你,孩子。”
严厉的嘶吼引发茱莉的怒火。“但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外婆。我拒绝继续付下去。”
“你认为你父亲待你会更好?”
茱莉瞪着走道上镜中的自己,发现到一种改变——一抹希望浮现出她寂寞的脸。“把头抬得高高的。”镜中人似乎在说。
自傲在她体内膨胀。
文娜敲敲她的手杖。“你父亲是无赖,我告诉你。”
茱莉转身面对外婆。“你自己告诉他,他于星期五会到。”
“什么?你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我?”她的脸蒙上愤怒,文娜猛拉唤人铃。“不知感恩的践人。”
遍体伤痕的茱莉转身,走出复原的第一步。等她来到她的房间,希望在她体内奔窜。有一天她会原谅文娜,但是目前她要和外婆保持距离。这似乎是最谨慎的解决之道。‘借着邮童的帮忙,她将私人对象搬至楼上客房。弄好之后,她开始面对问题。
邮政督察已收到了她的标单,虽然他无法承诺比价的结果,茱莉的企划令他印象深刻。她想到了雷克。渴望挤压她的心——渴望还有关心,因为时间几乎要到了。
她父亲会在星期五到达。雷克是什么感觉?她想冲进他怀里,告诉他别担心。但是她不能,在他说出他为何被胁迫的实情之前不能。她想问他对他母亲到达巴斯有什么感觉。
接着她想起毕梧的建议。她将问题分析之后,先对她能解决的采取行动。
首先她必须向思德利公爵夫人道歉。她用邮局的文具写了一封便笺给雷克的母亲,并要昆彼送过去。他带回来邀请安茱莉小姐那天晚上和恩德利公爵夫人进餐的请柬。
九点整,巴斯的快速马车在布明里早作地段停住。恩德利公爵夫人光临巴斯暂时进在此落脚。
茱莉抚平黑丝绒罩裙的皱褶,希望她有多余的钱买件新衣或更时兴的假发。她随即感到愧咎。把血汗钱花在装饰品是她负担不起也不能信服的虚荣。她只是因为要会见雷克的母亲而紧张罢了。
昆彼打开车门下踏脚板。他踏着脚,一只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伸向茱莉。她骄傲地由他扶下马车。
“要我们等你吗,小姐?”
看着他热切的脸,她想到她的生活中没有了他及那些男孩会有多空虚。“谢谢你,但是不用等我,施先生。你还要上课而道格需要休息。十一点再来接我。”
他弯腰,大步走上台阶,轻敲门环。茱莉尾随在后。一名圆鼻头,穿着齐家制服的仆役开了门。
昆彼稍嫌大声地说:“安茱莉小姐,巴斯邮政局长,前来拜访——”他的眼睛睁大,倏地将头扭向茱莉。
她提示:“恩——德——利。”
他再次面向仆役,正确地说出公爵夫人的全衔。
仆役忍住笑说:“表达得非常清楚,年轻人。”他转向茱莉。“请进,小姐,夫人正在等你。”
她行经昆彼身旁时对他眨眨眼。他翻翻眼珠,一溜烟走了。
仆役接下她的披风及手套,继而带她走过一条宽阔的走道,两分点缀的棕桐树盆栽有水桶那么粗。她跟着他走进一间华丽的侧厅。当她看到思德利公爵夫人优雅地自椅中站起来时,那些漂亮的家具似乎全退了色。
仆役宣报她的来到,茱莉端详这位生出齐雷克的女人。即使戴了时髦的假发,夫人的头堪堪到达茱莉的肩。她的肌肤透着象牙的柔细光泽。她没有化妆,这一点茱莉敢拿一整队的马打赌。
恩德利公爵夫人点头,向椅子挥挥手,露出一只和雷克相同的尺寸较小的翠玉戒指。“你好,茱莉小姐。请坐?”
“谢谢你,夫人。”茱莉行屈膝礼坐下。
“倒一杯雪莉吧,法提。”
仆役默默地斟上酒后退下。
茱莉咽下她的敬畏及羡慕,她听说过齐家的珠宝。令她讶异地是传闻一点没有夸张。围在公爵夫人颈子上的翠玉有核桃那么大,光亮夺目。
茱莉的嘴干起来,她举杯道:“吾王万岁。”
鲍爵夫人讶异地张开了嘴,不过她还是附和地举杯。
茱莉想一口吞掉杯中的雪莉,但是她没有。“夫人,我为今天下午的穿着抱歉。我向你保证,我并没有穿男孩衣服的习惯。”
鲍爵夫人瞪着她的酒,淡褐色眼眸什么都没透露。“雷克告诉过我你有点率直——他却很欣赏这种特质。”
茱莉又要道歉了,但她压抑下来。今天下午的插曲是意外的结果,她不愿为她无法控制的事太过屈辱自己。“谢谢你告诉我雷克爵爷的喜好,我只是想和你把话说清楚。”
“你已经说了,”她咕哝。“现在说些你自己的事,一个出身高贵的淑女怎么会做……如此不女性化的职业,”
她怎么能指责茱莉有话直说,却又对她直接侮辱?出于对雷克的忠诚,她不和她计较。“我很奇怪像你这种地位的人会认为我的职业奇怪。你一定听过威小姐,亚相丁的女局长,嗯?”
显然她没有,因为公爵夫人讶异地眨眨眼。“恩德利公爵只在苏格兰钓鱼。”
茱莉遵照她的谈话方式。“多有趣。他钓些什么?”
“我不知道,某种无聊的鱼吧。”
避家宣布晚餐就要开始,茱莉因而得以省下回答。整个用餐期间,她听雷克的母亲叨念她的家族的重要性,而她的职责有多繁杂。她们再次回到侧厅喝酒时,茱莉打个喷嚏掩饰她的呵欠。
趁着公爵夫人说话的空档,茱莉说:“外婆要我问候你。”
鲍爵夫人继续注视她的手镯。“你外婆非常讨人喜欢。我期盼她搬到伦敦,她会成为主流人物。”
“她要去拜访你?”
雷克的母亲挥挥手,翠玉在灯光下闪烁。“不是,雷克同意替她在伦敦买房子,并且给她生活津贴。”
原来这就是外婆赞成这门婚事的原因。雷克的慷慨是出于自愿,抑或文娜也开始敲诈?不论哪一种,文娜搬到伦敦将能避免她的干预。茱莉松一口气。“你可知道雷克和我怎么会订婚的?”
她爆出清脆的笑声。“多傻的问题。当然是像大家一样啦,他向你父亲提出娶你的请求。”
茱莉转动酒杯。“我父亲不是我的监护人,国王才是。”
“那就是了。”公爵夫人优雅地模模项链。“雷克会见了国王。他们非常亲近,你知道的。当然我的娘家也深得国王陛下的喜爱。我们一向是主流人物。”
“雷克没有去找国王。就算他有,那也没关系。我可以选择我自己的丈夫。”
鲍爵夫人看茱莉的眼光仿佛她是一只晰蝎。“你很平民化。”
茱莉想起公爵夫人曾告诉雷克的话:魔鬼把你丢在齐家的门口。她是个冷心肠的女巫,茱莉想:“就算是吧,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以为——哦,我都被搞胡涂了。那么,你说这门婚事究竟是怎么说成的?”她姣好的眉毛怀疑地扬起。“是你骗了我儿子?”
茱莉深吸一口气,“不,夫人,是我父亲在敲诈雷克。我原希望你能告诉我原因。”
“敲诈?荒唐。雷克的钱多的花不完,他从不欠债。”
茱莉说:“我不认为和钱有关。我父亲知道雷克的一项秘密。”
鲍爵夫人的脸转为苍白,酒杯溜出她的手掉落地板。“我的上帝!”她惊呼。“他一定发现了——”
“发现了什么,夫人?”茱莉进逼。“我父亲知道有关雷克的什么事?”
鲍爵夫人的手捂住额头。“太可怕了,万一有人得知……”
茱莉害怕地站起来。她心跳加剧地蹲在公爵夫人旁边。“得知什么?夫人,你必须告诉我。”
淡褐色眸子露出纷乱。“我一直害怕这个情形。雷克怎么会如此大意?他明知道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哦,”她挥挥手。“它会造成多大的破坏。”
“到底是什么事?”茱莉屏息以待。
鲍爵夫人呆视她的手。“你无法想象齐家会遭遇的羞辱。我必须搬到乡下——永远不能回宫。我们家完了!”
茱莉的挫败感增加,耐心随之减退。终于她说:“如果我不嫁给雷克,我父亲会把他的秘密到处传播,而除非你告诉我他做了什么,我绝不会嫁给他。”
鲍爵夫人咬住下唇,她的胸脯急剧起伏。“我早知道有一天他会失手,他父亲认为海洋最适合他这种人。”她冰冷的手抓住茱莉的手臂,所有的傲慢不复再见。“你必须嫁给他。哦,请你务必答应,多少钱我都愿意付,只要你说个数目。”
“母亲!”雷克自茱莉身后大吼。“控制你自己!”
鲍爵夫人缩回椅子中,但是她的眼睛对儿子投去轻蔑的目光。
茱莉的心像是被冰块压住。可怜的雷克。她无法面对他。瞪着地板上翻倒的雪莉,脑中转个不停。
他的手触及她的手臂,他闪亮的鞋尖进入她的视线。她没有抬头,说道;“我会嫁给你,雷克。”
他咒骂一声,转身冲了出去,门被他砰地一声重重甩上。
第二天早上茱莉去找他,但是艾森通知她雷克爵爷烂醉如泥不能见客。
茱莉绝望透了。她依稀听到巴斯大教堂的钟声,原以为她父亲提早到达,没想到竟是蓝毕梧回来。不过这位巴斯之王是战败而返。国会禁止赌博,各种运用数目的纸牌游戏现在已成违法。
破产倒闭声笼罩这一区,巴斯古城陷入一片死寂。
雷克继续拒绝见客,茱莉愈来愈慌,因为四十八小时内她父亲就要到达巴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