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哪?”
随著冷沉的声,厚重的木板门被推开,光线照亮狭长的石阶。
“就在下方、就在下方。”
“二公子,请小心走,石阶陡。”
在前头领路的汉子,体格彪魁壮硕,此刻挤在那狭小的石道空间内,领著身后的人,显得战战兢兢。
走到石阶底,再推开一道小木门后,视野豁开,偌大宽广的地下空间是一处特别改建的地下酒室,举目皆以圆滑的黑石造间,再以厚木一间间区隔,分左右两边放置来自各处的上品佳酿酒。
步于其中,除了一股属于地窖的阴凉外,还有浓浓的酒味扑鼻,陆家老二陆照轩双眉深皱。
“剑仁这几天都在下面吗?”
“二天前是在无飞公子的宅子内,接著大伙儿转到醉揽江楼来,这二天就一直在西杭酒库内,偶尔差人送点酒菜下来。”
“大伙儿?除了无飞还有谁?”
“回二公子,除了天创盟的无飞公子,还有李尚书的大公子和南城飞刀的仇公子,只是今早几位公子已经被来找的家仆给请走了。”
“这是说已经厮混了几天几夜!”
素来以冷厉著称的陆照轩闻言,神色更沉,向来黝黑的肤色在黑暗中,只见一双犀瞳透凛,让前头举著火烛,在幽暗酒室中领路的壮汉总感觉有股寒颤从背脊溜上。
在陆家,没人不怕这位二公子,“严律己、冷待人、不言笑、不说情,铁面到底”向来是这位陆二公子出了名的硬个性。
走在阴凉的地窖中,一路经过的石砌藏酒间,上头皆以小木牌标示,有酒名、有来源地:西京秋浆、南洲高家红、开中季岁胶、兰溪清白露……等等琳琅满目,这一间间的藏酒量之丰,正是醉揽江楼最为傲人的招牌。
“前方就是西杭酒库了。”大汉推开另一道在通道底的石门,里面又是另一个洞天,却多了些酒器摆设,各式各样,充满各种风情的饮酒器具,显然是这间石室的特色。
“这里的藏酒次序变了。”虽然每半年只来一次,但这些酒的摆放位置和他印象中的不一样。
“是个把月前,九姨为了季节的转换,想进些不一样的酒种,将大酒室的藏酒做了点变动,现在西杭的酒改放到另一间内室去了。”
醉揽江楼幕后有三位神秘大老板,九姨是其中一位。
“小主子就在这边石室内,二公子。”
来到一间透出白日微光的石房前,上头有扇小木窗,日光照进,让这座石房少了些幽暗的阴冷,也较能清晰见物。
室内一张小石桌,上头杯盘狼藉,四面墙的木架上原该有一排排珍藏的酒与大瓮,此刻空了好几格,入眼净是凌乱,乍望,只见满地一堆大大小小的酒瓮与空坛,就是没见到人。
“小主子、小主子?”大汉忙将火烛放到石桌上,擦著额上的汗,因为二公子的脸色愈来愈难看了。“奇怪,人到哪去了?”
“就在那。”陆照轩冷著眼眸朝角落道。
大汉望去,只见墙角成堆的酒瓮一隅,彷佛可见一只挂在坛上的脚。
“把你家主子从酒坛中给我挖出来!”
绝对零度的声冷冷下令,显示陆家老二此刻的心情。
“是、是。”忙小心拨开酒坛与空瓶,果真见到被理在一堆瓶瓶瓮瓮下的主子。“小主子,醒一醒,快起来了。”
“二哥呀!找到小五没有?”外边通道传来的女声正急促奔跑而来。“老爹快气到掀了陆家屋顶了。”
“还叫不醒她吗?”
“就要醒了、就要醒了,二公子,小主子喝了酒是这样,她其实已经醒了,就是、就是睁开眼还需要点时间。”用力挤著一切没事的笑容,就怕二公子亲自过来“招呼”自家小主子,那手法敢情没人能领教。
“马上让剑仁给我醒来说话!”始终站在门口的陆照轩声己透出危险的讯息。
“马上、马上!”大汉吓得赶忙点头。“小主子快醒来——快醒一醒——”已顾不得主从之别,伸手拍著主子面颊,急得想唤醒她,还不忘压低声音示警,“陆家黑阎罗来找了,快醒来呀!小主子。”
陆照轩的黑肤色和铁面,向来被江湖人称为黑阎罗。
“小五在这吗?”一个女子已气喘吁吁的来到陆照轩身旁,看到室内的景况不禁捂颊惊呼,“小五,她怎么了?”
“没事的,四小姐。”见到进来的女子,大汉道:“小主子这几天心情快乐,和人多喝了几杯。”
“小妹,快醒醒呀!别睡了,陆家快为你翻天了!”陆家老四陆熙妍忙上前探看自家抹子。“到底喝了多少?怎么醉得不省人事。”
“让开!”
“二、二公子,再一会儿小主子就会醒了!”大汉一见来到身后的陆照轩,不禁急道。
“让、开!”再次开口的声已充满威吓的警告。
“二哥——你想做什么——”
只见陆照轩伸臂入成堆的酒坛中,一把抓起醉到不知今夕何夕的自家老五,覆在身上的酒瓮,乒乒乓乓的传来滚动碎砸声。
“二哥,轻点,有点手足之情,剑仁怎么说都是个姑娘家。”
不理老四吓到的嚷叫,陆照轩直接将醉死的家伙甩上肩,像扛货物似的大步往回走。
“小主子——”酒窖外,另一个和酒窖内的壮汉长得极为相似的男子,见到陆照轩肩上扛的人也惊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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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醉揽江楼的后花园大湖——
扑通一声!陆家老二将肩上的“东西”用力抛空掷入湖中,湖心传来大大溅起的水花,漾了片刻涟漪,便归于平静!
“小五——”
“小主子——”
陆熙妍和其他紧随而至的下人皆惊呼的跑到湖边,只见阳光下湖面耀著粼粼水光,不兴任何波澜。
“二哥——你快下去救她——剑仁会淹死的!”陆熙妍吓得拚命抓著环胸观望的兄长。“小五平时虽然野得不像样,生命力和活动力也像只猛禽一样,但这些都是在她睁著眼的时候,闭上眼的时候她和废人差不多——二哥——”
“死不了的。”陆照轩冷眼盯著湖心道。
没多久,湖面涌起大量水泡,一颗头颅破水而出,用力连咳了好几下!
“咦?咦?咦?”熟练的抹了抹脸上的水,四处张望,陆剑仁又是莫名抓头。“我怎么又在湖中?”
“小主子呀——你没事吧!”
“可吓死我们兄弟俩了!”
看到湖心的主子终于冒出头,两名大汉关切喊著。
“体虚、气弱。”擦过满是水意的双眼,宿醉和被水泡过的眼,令她揉了又揉,努力睁开酸疼的两眼。
陆剑仁身旁的两个彪形大汉,对主子忠心耿耿,却有著两个最不搭的名字,吴体虚和吴气弱。
“清醒了,就给我上来。”
“二哥、四姊?!”听到熟悉的沉喝声,陆剑仁转头就见到另一边的湖岸上,一个冷眼环胸,一个叹气以对的自家兄姊。“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脸色都这么难看?
“老爹在陆家等你!”陆照轩冷哼道,转身便走。
“二哥——”
“别喊了,二哥等会儿就要再离开帝都了,他只是经过家门顺道一探,就遇上了你的事。”陆熙妍在湖边朝她喊著。
“啐,顺道经过家门,就顺便对付手足,一切真顺呀!”挥开靠过来的鱼,才睁开眼就发现又成落水狗一样,让她很恼。
“小五,恭喜你了,有件非你莫属的大事让陆家闹了一整夜,到现在还没落幕呢!”
“喔,这么有看头!”啐,黑脸老二,从小就喜欢用各种“非人道”的方式叫醒她,哪天换她从高处踹他下水。
“继昨天你跷了老爹的重大餐宴,放任朝廷派来的官员空等,找了你一天一夜未果之后,现在陆家全部竖著眼等你进家门!”
“这下……好看了!”陆剑仁当下很想再昏过去当水上浮尸,连醉几天,完全忘了和老头的约定。
向来放她在外胡天胡地的老爹,难得耳提面命,要她当天晚宴定得在家,因为有朝廷的人会来,目的与她有关。
“你该知道,陆家老宗主,咱们的爹,一旦亲口下的命令,却出了问题的话,他老人家的脾气会表现在言行上,苛毒起来人,绝对可怕,小五,从这一刻起,好好祈求老天爷的保佑吧!你会很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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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风悠拂苏家满园绿意,枝桠在初夏的阳光中舒展浓郁,繁枝中斜掩出的光晕点点洒落在庭园中。
绿柳垂荫的小亭内,一道修长的身形悠坐石椅上,淡洒的光点缀饰在男子俊美的面庞上,敛凝的眉宇正专注的观阅手中书册,一旁侍女也沏上一壶好茶,让主子能舒服的享受清早的鸟语花香。
在京城,苏家小少爷苏琴守是出了名的俊美公子,全然不输女子的白皙女敕肌,模样俊丽却不失英朗,文武全才再加上四大家族的背景渊源,让甚多朝廷高官和江湖名门的长辈将他视为心目中的乘龙佳婿,偏他有一桩从还没出生就订下的婚事,徒令有心者扼腕。
“少爷。”
一个与亭内侍女容颜极为相似的少女来到亭外请安。
“冬虫,有消息了吗?”
昨晚陆家派人来找他,想探寻陆剑仁的行踪,他才知道这家伙又干了什么好事。
平时陆剑仁常拿他当挡箭牌,挡掉那些她不想应付的事或约定,再加上两人特殊的关系,所以陆家或者同辈至交,只要找不到人,必定往他这儿问。
“是,一早陆家总管已捎来消息。”
两名心月复侍女冬虫、夏草,从进苏家就一直跟随在苏琴守身边,在主人的训练下,能文能武、聪明伶俐,是苏琴守最得意的左右手。
“和无飞他们醉倒在地下酒室内!”
听完冬虫回报的消息,苏琴守有些深呼吸的闭了闭眉,向来他出了名的气度优雅、言行合宜,此刻却是额际一抹跃动,像在隐忍将发的脾气。
“听说一早,陆家二少爷和陆家四小姐已经往醉揽江楼带回五小姐了。”
苏琴守重重放下书,有气也有恼。“这个野蛮女人,小时候爱四处打架当孩子王,长大了就改和人拚江湖儿女的义气,还认定喝酒就要不醉不归的豪迈,她全身上下除了打架、喝酒,找人撂狠,我不知道还有什么!”
每说起这个从还没出生就与他指月复为婚的孽缘“未婚妻”陆剑仁,苏琴守都有气不打一处来的火,从小到大、从以前到现在,“陆剑仁”这三个字简直是生来测试他苏琴守修养的底限。
“老总管还说,这回陆老宗主气得不小,因为朝廷官员嘲笑他,连个女儿都管不了,还说他真有女儿可管吗?因为他第五个出名的好像是个‘儿子’!”
陆剑仁出了名的爽朗、大方、有性格、热血重情义,这些话用在一个男孩子身上是优点,用在一个女孩子身上……就该叫男人婆了!
但是大家公认,与其说陆剑仁是男人婆,不如说她活月兑月兑真是个飒爽男孩,浑身上下看不到任何一丝丝女孩子该有的娇柔与形貌。
“看来这下小剑仁有苦头吃了。”想到此,苏琴守忽转为深意的笑,充满感情一叹。“唉!想到我未过门的妻子正在吃苦头,身为‘未婚夫’的我,该找个适合的时间上门慰问一下才是,这名义嘛……就送个解酒药去表达关心。”
“那这慰问时间,少爷可得挑得好、挑得巧,才能碰巧观赏到五小姐的受难模样。”在苏琴守扬眉中,冬虫意会的拍拍自己的嘴一笑。“唉!奴婢坏嘴说错了,是挑得一个好时机,才好探望五小姐,送上少爷的关怀。”
“少爷可是好心替五小姐送解酒药的呢!”在旁替主子再斟上一杯茶的夏草机伶的接道:“再二个月就要过门的新娘,居然和人厮混喝酒喝到醉醺醺的,少爷还上门替她说情解围,少爷的体贴与包容怎能不教人感动呢!”
苏琴守向来圆融应对一些人情世面上的锐角与细节,这是直率大剌剌的陆剑仁不擅长的。
这段指月复为婚的“孽”缘,令两人从小到大将“互虐”的缘发挥到淋漓尽致,双方较劲互不相让,能搏倒对方、下对方马威的事,谁都没少做一件。
“她还会记得自己是二个月后要过门的新娘吗?”说到这,苏琴守不禁再恼起。“成天架照打、酒照喝、和一堆人拚肝胆义气,我瞧这婚事好像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真不知她内心把本少爷放到何处去!”
冬虫、夏草互望一眼,知道这才是心思细腻又高傲的少爷内心最介意的。
“少爷,无论五小姐将您放到何处去,二个月后还是问题吗?”冬虫掩唇娇笑。
“二个月后,五小姐都是您的人了,要她将少爷您摆在头顶还是心中,少爷还怕没方法吗?”夏草再进言。
苏琴守笑道:“真不知该说你们姊妹俩有心,还是另怀鬼胎呀!”
“我们是为少爷著想,最重要的是二个月后,少爷记得要将体虚、气弱这两个家伙派到我们姊妹俩手底下。”
体虚、气弱从小苞著陆剑仁,哪怕主子出嫁,这两人也定随著她来到苏家。
“这才是你们两丫头的目的吧?想好好整治那两个大块头!”
苏琴守和陆剑仁从小到大敌对的互动,也令跟随在身边的心月复都有和主子同声一气的对峙心态,经常自家主子怒意才扬眉,身边的人己先冲出去喊打。
“我们是打算好好替少爷将他们锻炼成耐打、耐摔的铁汉子,让他们懂得有危险时应该先挡在‘男’主人身前,以‘男’主人为天,这才是他们该道守的使命。”
“没错,让他们知道,‘男主子’和‘女主子’之间,谁的命令才是最高宗旨。”
想到二个月后的日子,主仆三人脸上浮现的神情,皆是藏不住的得意之笑,毕竟人进了苏家,还怕目的达不到吗?嘿嘿。
“少爷打算何时上陆家探视、探视未来的少夫人?”
“不急。”面对冬虫的询问,苏琴守拿起书册,一派时机未到的悠然。“依陆世伯淬毒的言语功力,做晚辈的岂能太早去打扰。”
“确实该让老人家好好去去心头火,少爷真是敬老尊贤。”冬虫又是意会的掩唇而笑,机伶的上前再替主子斟上一杯茶。
“该说是个贴心的好女婿,毕竟陆老宗主对少爷,那可要比那老惹人发心头火的女儿赞赏多啦!”夏草拿起扇子替主子扇去阳光渐起的热意。
看著明媚的阳光,主仆三人,只感今早真是特别的心旷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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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快当中,陆家大厅那字字铿昂句句高扬的朗诵声,从一早到近午就没断过。
“纵观以上总总,可以了解一件事,规矩是订来遵守,约定是立来守诺,一个没有规矩又轻易毁诺的‘废物东西’是令人唾弃的。”
陆家总管拿著一卷纸轴,扬声念著陆老宗主下了一夜笔的教诲训示文,一段又一段,洋洋洒洒的,念过的纸卷已卷了一大卷,犹有一小卷尚未朗读完毕。
“嗯哼。”陆家老宗主陆闻秋朝跪在大厅正中央,头已又点到胸口上的陆剑仁清了清喉咙。
“是的,宗主。”
候在厅内的三个婢女马上上前。
“五小姐,请认真恭听长辈的智慧训言。”一个婢女马上将手中的玉尺移到她的下颚,抬起她的头。
“五小姐,请正眼目视高堂长辈的训诫。”另一个婢女在她身后按上她的颈穴,压得她一痛的又睁开沉重的眼皮,努力撑著精神。
“五小姐,请抬头、挺胸、拿出精神。”另一个年长的婢女马上拿著另一根玉竹朝她的背、腰、腿打去,痛得她马上直立起快瘫的身躯。
“轻点、轻点,可别打伤她了,这孩子连早饭都还没吃呢!”
这种伺候的阵仗,瞧得一旁的陆家主母马小芸心疼又焦急。
“大娘呀!我头痛又好饿……”陆剑仁拉著可怜长音看向马小芸。
“大娘疼你、大娘疼你,再忍忍,就快完了。”
向来硬骨头的五丫头何时有过虚弱?瞧她此刻顶著一张苍白脸色,可瞧得马小芸揪心。
“老爷呀!我瞧仁儿已经知错了,你就别气了,消消火,先让她起来,瞧这孩子脸色多差呀!”可怜哪!
“夫人,狂醉几天几夜,有这种脸色,不差了。”陆闻秋悠掀起茶盖,品饮著。“苍白中不见惨,唇青中不见紫,世上大概也只有没规矩、没信用的废物渣子能这么厚颜不知什么叫脸色。”
字字淬著苛、句句含著毒,再欣赏的看一眼,为了喝酒竟敢爽自家老爹约定的不孝女,陆老宗主再闻一口茶香,唉!舒坦。
“爹呀!我又不中毒,干嘛要唇青见紫?”
原就宿醉的头,在经过一早的“陆家高堂智慧开示”的锻炼后,陆剑仁精、气、神,活月兑月兑已剥了一层。
会叫她废物渣子,代表自家老头儿这回气得不小。否则平常老头气她,大多叫她煤渣子,总算煤渣丢进火堆里还会燃掉;但叫废物渣子的话,那是没救了,毕竟都是废物了,还是个残渣,唉!如同她此时的处境,废到不行的无力回天!
这次老头一定在朝廷官员面前丢尽面子,向来也只有丢脸面的事,才会让她死爱面子的老爹有这么大火!
陆闻秋为人开通,陆家五位子女,他向来放任去发展,各个都爱离家在外闯荡也行,唯一要求就是,只是他下令,就得在约定日期内见到人,否则大家走著瞧!
“再听完剩下的,你脸不发青、唇不发紫,老头子我这宗主之位就交手给你好了。”
一夜振笔,把对不孝女这小废渣子的怒火化为文字发泄出菁华,句句段段都可销神毁志,呈现痛不欲生的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