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新群说到做到,果然开始约亮娟出去,每星期一次或者两次。他不是年轻热情的小伙子,这种约会也不像情侣见面,两个人的共同话题,除了小立平,顶多就是天气、音乐会、电影。他坚持付所有帐单,亮娟起初非常歉疚,渐渐地也就不争了!
没有人提到感情,但说也奇怪,见面次数一多,由陌生人变成朋友,似乎又跟感情有点关系,不是爱,但又不只是普通的友谊。亮娟比谁都清楚,如果让她自己选,今生今世,她不可能与冯新群这样的人交上朋友。
亮娟听了冯新群的建议,半是回报他的关怀,半是为了自己,改戴隐形眼镜。原本被镜框限住的脸,忽然开朗清秀,加上长发修短了几吋,整个人鲜亮起来,谈恋爱的消息不迳而走,她并不认真去否认,于是嘉德兰学园里的老师们,却开始以异样眼光看她。大家认为她动作既狠且准,冯新群是个好对象,尤其看在平凡朴素的女老师眼中,情况一如亮娟戏言,“两全其美”。
“我好像应该陪你去逛街了!”冯新群有一晚,吃过欧式自助餐,突然对亮娟这么说。
“为什么要说好像、应该?”亮娟笑着。“要不要让人陪着逛街,似乎是我才能决定。”
“不逛街,永远不清楚你到底喜欢什么。”冯新群诚实的说:“我想送点礼物给你,总不能胡乱选焙。”
“为什么想到要送我礼物?”
“每一件事,如果要认真追究,我恐怕连站在你身边的勇气都没有了。”
“因为你正打我的主意,想骗我回家当立平的新妈妈,是吗?”亮娟毫不介意的说。
“一点也没错。”冯新群坦率一笑。“我已经不年轻了,而你是个理智又聪明的女人,我不能提供轰轰烈烈的爱情,却能保证你生活安稳平顺,我们可以是朋友形式的夫妻,小平喜欢你,你能教养他成为好孩子……这就是我正在打的如意算盘。”
亮娟微笑,就像整件事与她无关。
“你同意我的想法吗?”
“理论上,这就是我要的。”亮娟眼神里的光彩黯下一度。“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反对。”
“可是,实际上……”冯新群相当理解的替她接下去。
“我总还是个女人,该保留一些些幻想,维持一点点浪漫……这样不算太奢求吧?”
冯新群环拥着她的肩,体谅又感动的轻拍她。
“我又何尝不是呢?重新面对感情,我并不比你轻松,这是我们两人都必须经历的考验。”
亮娟很感激,深深吸口气,抬起头,认真的说:“再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我们先逛街,再过一阵子,我帮你介绍几位我的朋友,然后请你陪我回家——”
“如果你遇到任何一位,让你产生幻想、带给你浪漫色彩的男士——”
“那我会甩掉你,努力去追求他。”亮娟说完,忍不住笑出声,“天哪!我是个心肠恶毒的女人。”
冯新群也笑了,拥着她往街上走。
“你是我所见过心地最善良的女人,而且你很坦白,从来不掩饰你心中的想法,这是我最欣赏的地方,千万不要因为同情我,改变你这个特色。”
“我一点都不同情你,冯大哥。”
“当然了!此时此刻,我非常满足,即使你同情,我也不接受。”冯新群指着前方,“我们去逛那家百货公司吧!认识这么久,还没陪你买过衣服。”
“女人试衣服,就是男人的恶梦,你不怕?”
“我有时间,又有不限额度的信用卡,你认为我该怕吗?”冯新群反问。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别怪我心狠手辣,完全不把钱当钱看。”亮娟故意吓唬他。
“你买吧!”冯新群一脸任凭宰割的表情:“钱,再赚就有;贴心的伴侣,一生却可能只遇上一个。”
这真是悲哀又华丽的交易。他有钱,她需要有钱的人供给最好的生活;她有能力,寂寞却忙碌的他需要她的支持和帮助。
他们并肩走着,在灯光辉煌的百货公司里,两人靠得很近,想法也相近,只是缺少一点什么。在他们眉宇之间,当彼此眼神接触时,仅只是缺少那么一点点东西,事情完全不同了。
冯新群为亮娟提着纸袋,那是他为她添购的衣服,其实他看得出来,她并不真的想要买,只不过,他觉得她穿上那些衣服很好看,是他决定买下来的,而他知道,下次见面的时候,她会为他穿上它们,就像他建议她拿走眼镜,而她照着做一样。
“我看起来跟以前相差很多吗?”亮娟站在一面大镜子前,望着镜中的自己,问着同时映在镜里的冯新群。
“你愈来愈漂亮了。”他真诚的回答。
“我永远比不上立平的妈妈,你不觉得遗憾吧?”
“女人的美,不能靠外表来评断,更不适合把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拿来比较。”冯新群微微一笑:“在我而言,你是无一独二的好女孩,茵玫她……我不能否认,她也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
“我明白。”亮娟转身,主动挽住他的手肘。“真心爱的人,即使分开,那种爱过的痕迹,永远不会被另一个爱所取代。”
“所以我只敢告诉你,我们能做好朋友式的夫妻。”
“你是好男人,冯大哥。”
“你也不赖呀!”
亮娟露出笑容,随他来到手扶梯。冯新群细心惯了,帮她注意脚步,自己先走下一阶,再伸手扶她。
他们是下楼,左方的手扶梯是上楼,就在中段交错那一刹,亮娟的目光与上楼的孟刚交会,两人都怔住了。
“怎么了?”冯新群感觉亮娟的手一阵僵硬,很细心的问着。
亮娟转过头,朝楼上看,孟刚也在看她,可是他一只手扶在一个非常时髦、衣着大胆的女孩身上。
“没什么。”亮娟对冯新群摇摇头。“我还以为看见熟人,可是认错了。”
“以前的男朋友?”
“冯大哥!”亮娟脸一热。“不是这样的。”
冯新群笑了几声,不在意,也不追究,只是伸手自然的拥她的肩膀,带她到下一层楼的卖场。
他们两人都没发觉,就在他们身后,孟刚硬拉着女伴匆匆下楼,一双眼睛紧盯着冯新群拥住亮娟的手,眼神非常复杂,脸色更是阴沉可怕。
“你在看谁呀?”女孩被孟刚怪异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娇嗔:“别人老公带老婆出门买衣服,关你什么事?”
孟刚狂乱的瞪她一眼,冲口说:“谁告诉你他们是夫妻?不懂的事,你最好闭嘴。”
“干嘛?你吃错药了?对我这么凶,”女孩嘟着嘴,很不高兴的批评:“那个女的又不漂亮,衣服穿得那么土,她被你甩了,再找有钱的老男人陪她,那是聪明的决定,总比躲在家里独自伤心来得强。”
“叫你闭嘴,你听不懂吗?”孟刚狠狠扯住她的手。
“讨厌,你弄痛我了啦!”女孩挣扎着,“既然你在乎她,干嘛不追上去,狠狠揍一顿她的老凯?只会在这里凶我,有什么用啊?”
孟刚愣住,颓然松开手。他是怎么了?亮娟有权利和任何男人交往,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他都没有吃醋的理由,何况她早就说得清清楚楚,她只当他一辈子的朋友,好朋友……
“还不走吗?”女孩扯住孟刚,整个身体也跟着贴上去,亲匿的撒娇,“你答应买个超大尺寸的加菲猫给我,想藉机耍赖是不是?我可不会放过你。”
孟刚只好移动双脚,重新搭手扶梯上楼。他听见自己的心在重重叹气,以前高中时代,常有女孩主动到他家门前等他,而他并不想陪这些女孩出门,只想好好跟亮娟说些话,但是她永远不肯听他说完,总是一股脑推他出去,她不喜欢他丢下别的女孩来陪她,因为她认为她是他的朋友,她跟别人不一样。
她就是跟别的女孩不一样。
孟刚觉得嘴里有种苦涩难咽的滋味,而他只能默默吞下,甚至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午睡时间,亮娟安顿好班上的小朋友,把维持秩序的工作交给她的助理教师吴晓云和刘郁香,跑到办公室拿出家长通讯簿,打算打几通电话,因为她晚上的时间总是不够用。
还没开始打电话的动作,电话铃却自己响了。亮娟顺手抓起话筒,温和有礼的说:“你好,这里是嘉德兰幼儿学园。”
“亮娟,是我。”孟刚嗓音低沉沙哑。
“孟刚吗?”亮娟有点心虚,上次在百货公司不期而遇,她还在想,要是他提起,该怎么向他说明。“你是不是感冒了?”
“我就在你们学校围墙外面,你可以出来吗?”
“有什么急事吗!”亮娟的手按在家长通讯簿上面,微微皱眉。“我现在可能走不开。”
“我有话告诉你。”
“在电话里不能讲吗?”
“你不想见我,是不是?”孟刚突然发怒了,“你还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早该想到,女人的话完全不可信,你有了男朋友,根本没空理我,以前说的全是屁话。”
“孟刚!”亮娟捺着性子劝他,“我是真的有事,不过,你坚持的话,我也可以去见你,我现在就出去,好不好呢?”
“不必了!”孟刚断然拒绝,“现在不需要了。”
“那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我不想说了。”
亮娟叹口气,他真是长不大,令她非常为难。
“这样吧!我晚上要做酸辣面,如果你愿意,就到我那儿一起吃,有话我们晚上再聊,好不好?”
“做酸辣面?几个人要去?”孟刚语气里有不满。
“没有人,就我自己,法律规定单身女郎不可以煮酸辣面自己吃吗?”
“我喉咙痛,不能吃辣椒。”孟刚心情稍霁。
“那你吃阳春面好了!我上次从家里带来一些卤味,是我妈做的,想不想吃?”亮娟知道他一定在笑。“我搬家的事,你应该知道吧?找不找得到地方?”
“美霖告诉我了!还好我找到她,她说她也要搬走了,为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悲伤?发生什么事?”
“以后再告诉你。”亮娟看一下时钟。“我时间有限,真的得去忙了。”
“别忘了!晚上我会去找你。”
“那就晚上见。”
亮娟挂上电话,淡淡的哀愁升起。她要的是什么呢?孟刚到底想要什么呢?为什么每次想到他,事情就变得复杂又悲哀?她永远摆月兑不了这种挣扎吗?
整个下午,亮娟的心情就绕着孟刚打转,心不在焉,情绪低落,好不容易盼到下班时间,她赶回家,匆匆洗菜、下面,一切准备就绪,开始等人。
六点半、七点半、八点半……
亮娟坐在沙发上,焦急、生气、怨怼……都消失了。她把桌上的餐具一一放回原位,所有已凉的食物收进小冰箱,然后开始打扫屋子,擦窗户、清书柜、整理衣服,抹地……麻木的感觉,迫使她不停做家事来调整自己。
懊死的!懊死一万次一千次的!亮娟咒着自己那颗对孟刚深信不移的真心。
十一点半,亮娟终于完全放弃,熄灯,上床,明天还有课,还要随女圭女圭车去接小朋友,她得早起,她甚至连彻夜痛心失眠的本钱都没有。
门铃终于响了!
亮娟抓起床头的闹钟,十二点,这家伙说的晚上,原来指的是午夜。他当她是什么人?
门铃声又急又响,逼得亮娟不得不应门。
灯亮了!门开了!孟刚一身酒气,搂着一个红褐发色的长发美女出现了。
“嗨!孙老师。”孟刚口齿不清的说:“打扰了!这是汪达;汪达,孙亮娟。你们互不相识,无所谓吧?”
“请进。”亮娟对汪达露出一个有点勉强的笑容,“很高兴认识你,汪达小姐。”
“高兴?”孟刚夸张的怪嚷怪叫:“你会高兴?我和汪达在一起,鬼混了整个晚上,直到半夜十二点才来敲门,你觉得高兴?啊?”
“你醉了。”亮娟简单的说。
“我没有醉。”孟刚大声反驳,同时转向汪达:“你告诉她吧!孙亮娟永远不相信我所说的任何一句话,换你来说,你说我没喝醉,她就信了。”
“好了!不要再闹了!”亮娟很不耐烦,“就当你没醉,你非常清醒,只是时间不早了,我明天还要赶六点的早班,真的很抱歉,你们请回吧。”
“嘿!你不够朋友哦!”孟刚整张脸凑到亮娟鼻子前,两眼直直盯着她的眼睛,“每次我有话告诉你,你非把我推给别人,我看你根本不想听我说。”
“我没有这种意思。”亮娟捺着性子劝他:“我只是累了!明天再听你把所有的委屈都说出来,好不好?”
孟刚突然大笑,好像听见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
“有什么好笑?”
“你没躲开,我靠你这么近,你居然不躲开?”
亮娟真的有点恼了!看一眼始终在角落、面无表情的汪达,又看一眼失态狂笑的孟刚,完全不敢相信,她竟然让自己卷入这个狼狈万分的漩涡中!
“你该送汪达回家了,孟刚。”她想尽办法月兑身,但也只能说出这么一句。
“她自己知道怎么回去。”孟刚止住笑,似乎看透她的心思,冷冷的当着亮娟的面问汪达:“你应该记得回家的路,对吧?”
汪达没有出声,只是点了一下头。
“那你还等什么?”孟刚挥一下手,“快回去吧!我今天晚上要在这里过夜。”
“孟刚!你不能在这里过夜。”
“为什么?”孟刚眼里充满讥诮,紧盯着她的脸,“除了我之外,谁都有机会,是吗?”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亮娟推他,可是推不开,“算我怕了你,今天的事,我会当作从来没发生过,你行行好,不要再让我为难了!”她愈说愈感到悲哀,声调也愈来愈低:“难道你没发觉吗?现在你做的每一件事、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只会把你自己逼得发狂,把我逼得离你更远……我真的不想这样。”
孟刚掩住耳朵,痛苦不堪的闭上眼睛,狂乱的说:“我不要听,你不要再讲那些大道理,我不想听,我做不到——”
亮娟悲伤的看着他,陌生的情愫渐渐扩散,眼前的孟刚,不再是她儿时熟悉的那个男孩,他是她的世界里,从未出现过的那一类男人,他没有按部就班的观念,他不肯安于平凡,他很危险。
最教亮娟感到悲伤的部分,还是她自己的感情,即使她深深明了,孟刚会害她心碎,害她不得安宁,但她仍然为他的受苦模样心软。他正在经历感情的煎熬,因为她不肯成为他功勋簿上的一笔,他是天生的猎人,对得不到的猎物耿耿于怀,不能自己。可是,亮娟几乎控制不住泪流的冲动,她又怎能心甘情愿的向他屈服呢?
做孟刚的情人,维持不了一季;做孟刚的朋友,却能持续一生。
她怎能为了一季的短暂欢愉,留下一生的痛苦遗憾?
“亮娟,你为什么不肯听听我心里的声音?”孟刚可怜兮兮的跌坐沙发上,抱着头,“你比我聪明,比我有本事,你总是对的……求求你,你帮我听听看,我的心到底在说什么?连我自己都听不懂了。”
“你的心很简单。”亮娟走近他,轻轻按住他的手,温柔的告诉他,“它叫你安定下来。”
“为什么要安定下来?”
“因为……”亮娟忽然想到汪达,四下张望,她已经离去了,亮娟叹口气,放心的说:“你已经流浪太久了!回家去,孟刚,你的心叫你回家。”
“你是说——”孟刚抬起头,两眼发亮。“回我们以前的家?回去我妈那儿?”
“就是这样。”
“就只是这样?”
亮娟疲倦的点点头。
“然后你一直帮我,拉住我,直到我真正安定下来为止?”孟刚不放心的问。
“你需要人帮忙的话,我当然可以帮你。”
“一言为定?”
“反悔的是小狈。”
孟刚看着她,终于露出笑容,彻底摆月兑悲愤狂乱的情绪,单纯的说:“我喜欢你把头发剪短的样子。”
“很好,我也是。”
“我好累,让我躺在沙发上,天一亮我马上走。”孟刚边说,边就侧卧下来,他太高,两只脚从膝盖以下都悬空,“我要回家去。”
亮娟本想叫他起来,看着他的侧脸,终究还是不忍心,她抱了一条毛巾被给他,然后搬来两张矮凳,轻轻垫在他脚下。
她回到床上,熄灯就寝,几乎头一沾枕就进入梦乡,完全不知道,当她沉睡时,孟刚离开沙发,来到她床头,坐在床头边的地面上,就这样看着她熟睡的脸庞,整整看了一夜。
孟刚从未如此清醒过,即使他喝了不少酒,可是就像有人刚用天上的神水洗净他的眼睛,他看到了原本看不真确的东西,那是亮娟。这一生,他非常确定,再也没有别的女人给他这种感觉,他愿意倾尽所有,只求成为躺在她身边的男人。
她会容许他跨越友谊的防线吗?
他暗自下定决心,从此时此刻起,他会是个全新的孟刚,更新、更好,更符合亮娟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