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比较好,多情痛苦多。
晴铃坐在宿舍后窗台,面向荒僻的院落。又是春天季节了,杜鹃花开得红粉灿烂,一朵朵风中摇曳,似在向高矗的白千层诉情。
白千层呢,年年新皮旧皮披挂,恋恋不去的沧桑,像满怀心事的流浪者,有人叫它“相思仔”,又为谁相思呢?
雨洋不告而别五个月了,恰恰是他们相识时间的一半,真正相聚短如一瞬,分离却如此长。她轻抚身上蓝色浮暗花的圆裙,是和雨洋吃水饺那次穿的,还沾着那日的味道。知道他对蓝最敏感,其次是白,雨洋不曾明说,当心心念念一个人时,自然就会有类似的灵犀。
牢狱是原因吧!阴暗之地看不到天空,就害怕明亮刺眼的颜色。最初他总是闪避,慢慢习惯了、接受了,甚至有些愉悦,最后还是离开,如来时一样突然。
现在她已迷惘混淆,所有的心念是否皆魔障式的自作多情呢?
记得小镇归来她请假回新竹,确定大哥没有胡乱告状之后再返台北,发现人去屋已空,怔愣了好一会,直觉是因为她才迫使雨洋离职的。
“与妳无关,不都说清楚是误会吗?”纪仁说:“雨洋离开是早计画好的,他在永恩当司机本来就是暂时的工作,现在他堂哥好多了,他也放心走了。”
那么巧?她才不信!晴铃不好辩驳,只有问:“他去哪里?”
“不晓得,他没有提。”纪仁回答。
接着,她又冒寒天细雨到范老师家打听消息,以手中的《零雨集》为借口。
“奇怪,他怎么会忘了带走呢?”咸柏明显的纳闷,但很客气:“我目前还没有他的住址,妳先放在我这里,我会寄给他。”
当然不行!那岂不连最后的联系都断了?晴铃迅速转动念头说:
“不!我也还没有看完,等小范先生联络了,我再亲自寄还,顺便向他道谢。”
结果,据说雨洋一直居无定所,因此她也从未拿到住址。
她很肯定范老师隐瞒实情,如同其它人一样,想在她和雨洋之间放个高高的屏障,横阻一切他们可能接触的机会。这样的天涯茫茫无计可施,她一个年轻女子又能如何?有时她气得哭,更多时候恨起雨洋来,男子汉大丈夫要走也光明磊落走,又何必偷偷模模呢?
总之,她没有如众人期望般逐渐淡忘与雨洋的那段插曲,反而愈压抑愈回弹,情绪滚雪球般累积。上星期的一次探访中终于受不了,她对咸柏说:
“范老师,请不要再骗我了!你和雨洋感情最好,不可能不知道他的下落,我只不过要还书而已,有这么难吗?”
“只是还书吗?”咸柏变得严肃。“陈小姐,妳到底对雨洋了解多少?”
“很多,很多。”她一件件说:“包括他坐过四年牢,大学时代与自由主义一派走得很近,你们军中十兄弟和叛逃的事,还有他爱吃的蕃薯汤圆、抽丝粉……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是太多了!咸柏听了吓一大跳,雨洋八成在狱中太久了,一点女人柔情就上崩瓦解,几乎把整颗心掏出来到丧失理智的边缘,难怪要走得如此匆忙狼狈,不是三番两次警告过他吗?
这几个月来,他们往返的信件中从未提及晴铃,表示雨洋特意的遗忘;唯这姑娘仍痴心采问,咸柏觉得有必须做些什么来彻底绝断,于是说:
“陈小姐,妳是个好女孩,美丽又善良,是雨洋太混蛋,根本配不上妳,连普通朋友的资格都不够!”
“他不混蛋,他是可怜。”晴铃说。
“可怜?哼!那孩子又拿这招来骗小姐的眼泪,这不是第一次了。”咸柏故意冷笑说:“他以前在军中就凭一张俊脸和一点文采,常有女性慕名写信而来。大学更不得了,女生们就为了他写的几首狗屁不通的诗,迷得颠三倒四,找上门来争风吃醋--陈小姐,不要被雨洋忧郁小生的外表骗了,他是个无情的人,可以坏到没心没肝,任何女人跟他都会倒霉的。”
无情?雨洋自己也说过,要懂得无情……晴铃不为所动,应着:
“我不明白,雨洋是你的亲堂弟,那么敬重你,你为什么老要说他坏话呢?”
咸柏一时语塞,但毕竟姜是老的辣,很快便接上说:
“我说的不是坏话,而是诚恳的内心话。对男人,雨洋绝对是好兄弟,两肋插刀讲义气;但对女人,他就有害无益了,每回招惹小姐一颗心挂在他身上就跑人,自私又薄幸,标准的浪子。”
即使不愿相信这些话,也如针般刺痛在心上,意思是,她陈晴铃也不过是被雨洋迷惑的傻女孩之一吗?
“陈小姐,妳有个幸福的家庭,又有远大的前程,就忘掉我家那不成材的雨洋吧!”咸柏见她垂头丧气,几分不忍,又不得不说。
“范老师,你其实不必说这么多,我不是那些女人。”晴铃紧捏手绢,强忍镇静。“我和雨洋只是单纯的朋友,我想还书,想知道他在哪儿,没有其它了。”
“我承认雨洋有写信给我。”她不死心,咸柏再下重药:“但他在信上从没写过一句关于妳或那本书的事,我想他是不记得了,也不希望妳去找他。正如我说的,他是无情的人,既然离开了就不再回头,准备过全新的生活。这样的个性,我也莫可奈何。”
若能无情,也就无心,两方快刀斩断,各自遗忘……这也是雨洋说过的话,他真会如此绝情寡义吗?
那天,晴铃走出范老师家门,躲到巷尾的小树林痛哭一场。
她是不该苦苦陷于这半自虐的执着,但每每面对他住饼的屋子、走过的院落,就感觉他的落寞孤独深深笼罩她的心;风是一声声呼唤,叶是一阵阵低吟,将她寸寸包围在属于他的记忆中,不管春花秋月,或年华已老。
是魔障吗?整个人沮丧消沉,就想翻天覆地非找到他不可,不甘心他如泡沫般在人间蒸发掉!
自作多情也克制不住,她已不能再回到未认识他之前的她,因为心沾染了太多的他,重量都不同了,只觉沉甸甸的难以负荷,又似有人紧抓不放般疼痛。
她嘴里哀伤地哼起“痴痴的等”的一段:
也曾听到走近的足声
撩起我多少兴奋
也曾低呼你的名字
盼着你向我飞奔
看清楚掠过的影子
才知道是一个陌生的人(曲:王福龄/词:陶秦)
是“蓝与黑”电影的主题曲,她曾经迷过这首歌的弦律,却不懂其中的爱恨感受,没想到有一天也会成为故事中人。
她多情,她有心,她又想哭了。
《零雨集》在手上摩挲又摩挲,里面的诗都会背了,一会儿贴在心上颊边,一会儿又哭又笑。
“叩、叩、叩”敲三下,晴铃由窗台下来,理理衣裙去开门。
旭萱首先冲进来,扬着手里的牛皮纸袋叫:“拿到照片了!”
苞在后面的是敏贞,生完老二后一度瘦弱的身体丰腴起来,面色好多了,说:
“我知道还有一个小时雅惠才来,但萱萱已经等不及献宝了。”
纸袋内装着放大彩洗的照片,一张是绍远,敏贞和两个女儿的全家福,大家脸上都挂着快乐的笑容,在青山绿水布景的陪衬下呈现一幅人间美满图。
另一张则是晴铃和旭萱的合照,大人眼神秀媚,发丝柔柔卷到肩,身穿特别剪裁的短袖淡蓝细花洋装,系一条葱白织金的进口纱巾,裙襬垂以优美的弧度坐着;小孩清灵可爱,长辫子扎成两个圈圈,身上是蕾丝和金扣的粉红小淑女套装,还懂得抿住嘴笑,不让缺了两颗的牙齿露出来。
“老板说也要像敏敏一样,把我们两个的放在玻璃窗里。”旭萱兴奋说。
“不行!小朋友可以,我不可以。”晴铃说。
“是呀,照这么美,到时候引来一堆媒人,说不定还有星探,妳就麻烦了!”敏贞笑着说。
“别取笑我!我是说真的,卫生所工作常在外面跑,最好少招摇,不然就做不下去了。”晴铃安慰小女孩:“萱萱,对不起喔,下次阿姨再带妳一个人去独照,保证叫老板放在橱窗里。”
她们又继续研究色彩,敏贞说:“老板的技术有进步了,我最难抓色的粉藕套装没有差太多,倒是腮帮和嘴唇太红了,害绍远以为我又有低烧症状。”
低烧一直是敏贞产后的问题。晴铃模模表姊的额头说:
“体温很正常啦!只要妳少去碰那些成衣布料就好,妳偏又不听……”
“那是我的兴趣,而且人也闲不下来。”敏贞说:“我现在都尽量带口罩,家里的货都移到君琇以前的旧公寓。最主要的,我不能停,否则中段、内巷很多主妇就少了赚外快的机会了。”
“客厅即工厂”是政府拼经济的口号。在敏贞的筹策下,家族成衣企业“合祥”也投入低收入户的代工计画,每天都有人来取半成品的衣服,回去绣花、钉扣、缝图案、剪线头、系卷标,一毛毛累积起来贴补家用。
敏贞做得起劲,旁人虽担心她的身体,却也了解她坚持的脾气,只防她太累。
旭萱说要放照片的镜框,晴铃翻箱倒柜找着。
注意到开启的窗台,枕头旁的诗集,还有微肿的双眼,敏贞明白表妹又在伤心了。那个范雨洋,她总共只见过两次,都是小孩放风筝时,但印象已经够深了。
怎么说呢?可能是那张轮廓清俊的外省人脸孔、矫健的身姿,与孩子互动中的几分细心,刚中带柔,不太容易让人忘掉。
直到去年冬天范雨洋离职后,晴铃忍不住向她哭诉,她再向绍远打探,才发现那复杂的男子竟在众人不知的情况下,和晴铃有了牵扯。
她第一个反应,也是全家族会有的反应,就是极力的否决,晴铃怎么可以和这来历不明的危险份子在一起呢?光是坐牢这一点,就教人不能接受了!
范雨洋走得对,他一定也了解事情不能再发展下去吧!但这半年来,晴铃像着魔般无法恢复,情字太磨人,敏贞也下再说她,只待时间来冲淡这份痛苦了。
晴铃见表姊在翻《零雨集》,又有满月复的话,于是让旭萱自己搜百宝箱,坐了过来,压低声音说:
“我就猜到呢!雨洋就是『雁天』,这本书里的诗都是雨洋写的。”
“妳怎么知道的?”敏贞问。
“前阵子我去找范老师……他说雨洋很有文采,写了很多诗,常有人慕名来找雨洋。”晴铃眸子亮亮的。“这不就对上了吗?他是一个诗人呢……”
“妳又去找范老师?他又说什么让妳哭了?”敏贞皱眉,她比较在乎这个。
“我……他说雨洋有来信。”晴铃的眼神淡下去。“但从来没有提过我,像完全忘记我这个人了……他又说,迷过雨洋的女孩子很多,雨洋总是无情对待。敏贞姊,我真的只是那些女孩之一,看起来很笨很傻吗?”
瞬间,敏贞有股忿怒,范老师怎能如此伤害年轻女子的心呢?但转念一想,也许他是好意要断念不得不用重话,便叹口气说:
“那个乐观自信的阿铃哪里去了?记得妳小时候最爱笑,也最有主见,想做什么就勇往直前,学业工作没有人阻止得了妳,怎么今天为一个男人就失神失志?这根本不是妳,范雨洋一点都不值得妳这样轻贬自己。好希望那个每天都笑嘻嘻的晴铃快回来呀!”
“我也不是失神失志,只是……好恨这不明的状况,至少再面对面一次,把一切说清楚,想知道我在他心中是不是特殊的?还仅仅是一般女孩而已?”晴铃看着自己的手。“因为……我对他的感觉很特别,不曾有过的,没有一个男人让我那么想去亲近、想去了解他的心……妳说,他把诗集留给我,是不是有什么意义?”
“阿铃--”敏贞怕她那执迷不悟的样子。
“敏贞姊,妳和姊夫那么相爱,这就是爱情,对不对?”晴铃问。
敏贞好一会才说:“爱错人也是很痛苦的,妳真的没办法去爱汪启棠吗?”
“没办法,启棠和我大哥实在太像了,我一眼就看穿他,很难有异样的感觉。”晴铃无奈说:“以前走在一起吵吵闹闹的也还好,但自从认识雨洋后,才明白这之间的差别有多大。”
又一阵沉默,敏贞说:
“站在亲人的立场,我很想叫妳放弃范雨洋,因为妳即使爱他,他也不一定是能带给妳幸福的人。我自己感情方面也没有处理得很好,只能告诉妳,姻缘,不是妳的,强求不来;是妳的,躲不掉,要好好把握和珍惜。”
晴铃思考这段话,又多了几分迷惑,正想开口,敲门声响起。
旭萱抢先去开门,一个七、八岁有齐眉刘海的小女孩走进来,接着是卫生所同事林雅惠,她已调职,全家回赤溪,今天是来告别的。
“看妳眉开眼笑的,东西大概都打包好了吧?”敏贞问。
“终于都送上货车了,就剩下我们四大件行李,明天一早出发。”雅惠开自己一家四口的玩笑,又弯腰逗旭萱:“以后妳要找我家荣美玩,就得自己学搭火车到赤溪喽!”
“荣美也可以搭火车到台北找我呀!”旭萱回。
“小表灵精!”雅惠笑着模模她的头,看两个小女生玩在一块了,又说:“真要离开了,还挺舍不得,毕竟台北也住六年了,荣轩还是在永恩生的呢!”
“没错,雅惠姐爱热闹,只怕到时捱不住乡下生活的寂寞哩!”晴铃换一张笑脸,已不见方才的愁苦。“听说乡下的探访不太容易,还要爬山涉水,卫生所一人当好几人用,很辛苦哦。”
“都吵过啦!这时代大家都往台北跑,没有人像我们笨得回乡下的。”雅惠说:“但我家老郑就放不开赤溪大宅,以前他大哥守,大哥过世后轮到他守,现在就每天跟荣轩念,说总有一天一定要把大宅要回来!”
赤溪大宅是一栋融合着泉州中国式和荷兰欧洲式的古雅建筑,原为郑家几代祖先的基业,日本人来后看中其华丽,强行征租,郑家子孙被驱散到附近的山镇另居。
本以为台湾光复后可以索回,没想到自称同胞的外省辟员继续霸占,雅惠的公公悲忿而亡,成为郑家的一段伤痛。
“荣轩才六岁,哪听得懂这些?”敏贞说。
“怕他忘本呀,所以才要回赤溪,不然郑家人都散了,以后看到大宅还不知道是哪一姓的,那才惨哪!”雅惠说:“唉!以前日本人还会付租金、发谢状给我们,外省人是经过大门还放狗乱咬呢!”
“外省人也有好人呀!”晴铃说。
“妳忘了我们赤溪的一句话吗?”雅惠看她一眼说:“女儿嫁给外省人,不如嫁给猪和狗!”
才经情绪的低潮,又来这么强烈的措辞,怕晴铃受不了,敏贞忙转移话题到两个小女孩的教育上。
晴铃再装不出笑脸了。类似的不满言论,在家族长辈中隐隐有闻,此刻经雅惠不避讳的直言,听起来还真骇然惊心呢!
的确,他们陈家内聚力强,几代嫁娶都只限于本省人;黄家亦是,就哲彦舅舅二十年前带回了香港太太,至今仍是唯一的例外。
若这真是身不由己的爱情,她将是陈黄两家第一个爱上外省人的女孩,无前例可循的,她该怎么做呢?
就好象在亲友中放了一枚炸弹,引爆的结果将不堪设想。
她有勇气首当其冲,去做那或许会粉身碎骨的炮灰吗?
一只癞皮狗凑近磨白的皮鞋嗅了又嗅,闪烁星火落下,狗足去踩却呜呜跳开,原来是燃烫的烟。呜……一个老烟枪是没有搞头的,牠悻悻走开。
“抽什么抽?你要熏死我,还是熏死自己?”咸柏过来打掉雨洋手中的烟。
他们正站在内巷赵家前。
天气转暖,地底穿过的大水沟又开始虫菌蚊蝇孳长,渗入腐败的臭味。
咸柏有点难受,却又不得不来,因为赵良耕气喘病发死于外保就医途中,他们刚取回火化的骨灰,大家凑点钱请来道士念经。
屋内屋外零零散散站着同袍故交,哀悼这英年早逝的朋友。
“真冤枉呀!”有人不断叹息说。
道士经忏声停止,眼睛哭得红肿的秀平手抱女儿,在门口说:
“范先生请来一下,他们要问有关塔位的事情。”
是雨洋。得到赵良耕的死讯后,从监狱办手续到送骨灰回台北,都由他一手负责;这不是第一次做了,军中兄弟生生死死,在异乡无亲人的日子,今天我送你,明天他送我,都是孤魂野鬼。
早死的,还有人哭;最后死的,连送的人都没有了。
咸柏望着雨洋瘦得伶仃的背影,又气又心疼。当小赵的骨灰捧到,也是分开六个月来他初次看到雨洋,吓了一大跳,去年养出的肉全部消失,气色惨淡不比刚出狱时好,活像又去坐牢似的。
“你下坑了,是不是?”咸柏板着脸孔问。
“偶尔。”他说。
“怎么会?荣光不是让你管理矿场的机器吗?”咸柏说。
马荣光是他们十兄弟中的老五,离开军队后,就避居北部山区挖矿。由于他豪爽海派的个性,慢慢跟了一群外省兄弟,成了包工的工头,一处处迁徙,几乎挖遍了所有的矿区。后来透过老大何禹的政商关系,和某矿主拉上线,当上有主管权和股份权的监督,才固定在一个矿场。
有了事业,马荣光没闲着立刻娶了镇上杂货店老板的女儿成家,如今是一个孩子的爹,加入何禹、陆正霄宝岛安居乐业的那一群。
“坑内也有机器,得下去维修。”雨洋说。
“我看你那样子,不是偶然下去,是常常下去!”咸柏说:“等我能旅行了,第一个就上山去找老五算帐!”
“找五哥没有用,下不下坑我自己决定。”雨洋说。
坑里以黑暗和世界相隔,不必看蔚蓝天空,就不会想不该想的人。
“别人躲都来不及,你就这么爱待在地底?”咸柏无奈说:“那当初就别念大学,跟老五上山去,也不会惹出左派这档祸事。你呀,唉!”
真是个令人操心的孩子,挖矿、抽烟、吃睡不正常,不等于慢性自杀吗?信上看来一切都很好,本人却全然不是那回事,到底哪个环节出差错了?
他咳了两声,想移到不会太阴的有阳光处,远远转角一个白色身影靠近。
见鬼了!彼不得喘,他冲进赵家屋内,推着正和道士商量事情的雨洋说:
“快!快躲起来!”
这一目了然的狭小空间,能藏身的只有帘布后秀平的卧室,情急之下拘不了小节,堂兄弟俩挤了进去。
道士一脸不解,秀平有几分明白,冷静面对刚跨入门的晴铃。
“赵太太请节哀呀。”晴铃悲伤地说:“我和赵先生有一面之缘,心里想到就难过。可惜日本买来的药,仍没办法救他一命。”
“那种环境,仙丹灵药也没有用。”秀平眼又湿了。“不甘愿呀,明明没有通匪,死还挂个匪谍名……早知也不必报什么户口了……”
晴铃眼红鼻酸地拥拥她的肩,虔心点燃香,完全没察觉布帘后的异状。
在简易的灵堂前上完香,她由提包中取出手绢裹着的信封说:
“这是我们大家的一点心意,希望能在最后为赵先生做点些什么。”
“谢谢……”秀平哽咽说。这时她怀里的敏敏打着呵欠,不安乱动。
晴铃看了立刻说:“妳这儿人来人往的,有个小孩不方便,不如我带到惜梅姨家,有阿桑可以照顾,晚上再送回来。”
敏敏已经两岁,懂得一些人语,听到晴铃要带她走,高兴地采过身子来。
“不会麻烦院长太太呀?”秀平说。
“不会。”晴铃说。
她将幼儿小藤椅绑在脚踏车前杆,让敏敏坐稳。离开前不忘四周逡巡一遍,几个男人脸孔中不见雨洋,她轻声问:“大、小范先生都没有来吗?”
秀平迟疑一会,说:“没有……”
由布帘的细小缝隙,雨洋已将晴铃看个清楚。多时睽违的梦里容颜,一如昨日的姣美;秀发变长扎成垂肩两束,脸瘦尖了使酒窝更为盈盈,话语仍如温柔的春风般贴慰人心。
脚踏车远去后,雨洋出来问:“为什么要躲她?”
咸柏有些狼狈,到一旁咳嗽去。
“陈小姐找你好几次了。”秀平替咸柏回答。
“还不就为那本雁天的诗集,我告诉她不必还,她大概也忘了。”咸柏赶忙说:“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今天专心为小赵做七,我可不想旁的枝节岔岔一堆,好歹给你可怜的兄弟好好送最后一程吧!”
看二哥紧张过度的神情,雨洋不再说话,只闷闷想,她来找过他?
不是水去无痕,早已不再挂记他这天涯流浪人了?
唉!躲着也好,怕自己克制不住,又要乞求她才能给的那点温暖……
前门的轴缝锈蚀,开启的时候一声轧响。
“天黑了,你要去哪里?”咸柏由厨房探出半个身子问。
“附近走走。”手握着门把的雨洋说。
咸柏慌忙关掉水龙头,差点撞到头顶的小灯泡,等赶到前院时,雨洋已骑上脚踏车在一段距离之外了。他嘶竭地喊:
“喂,小子,你可别去不该去的地方呀!”
“放心,走不丢的!”雨洋声音从黑蒙蒙中传回。
放心才怪!自从下午看到晴铃后,雨洋就心事重重的。
去年他突然离职,原以为是计画提前了,结果晴铃一直来问下落,才猜这小子可能犯了桃花才逃之夭夭,不得不替他抹净。
半年来算相安无事,哪晓得太平还嫌过早,好不容易下重药给晴铃,又来一个每况愈下的雨洋,是不是始终没注意到的错误环节就在其中?
走不丢吗?唉!早知有危险,就不会让他下山跑这一趟了。
是走不丢,雨洋快速踩着踏板,如回家路般清楚!田埂旁的防空洞还在,饺子店依然生意兴隆,几段偏径仍没有路灯,仁爱路到信义路到新生南路多少次白色蝴蝶般的身影飞着,塯公圳淙淙净净流着不变,证明世上真有记忆难以磨灭的所在,夜夜心都来,一切恒如新。
然后他来到记忆的中心--永恩宿舍。
长巷静谧,两侧整齐的围墙,树木茂盛的枝叶伸展,电线杆上的灯如列队的士兵忠实地散发着柔光,空气中布满花香,大人闲闲散步、小孩奔跑嬉闹,偶尔担着吃食的小贩叫卖,每每回首就是他内心的太平之世。
可惜呀,自从那个滂沱大雨之日他就成为局外人,别说王谢堂前,即使寻常百姓家,他也飞不进去。
雨洋站在阴影处良久,终于晴铃由邱家出来,穿一身细花洋装的她,前有旭萱拉着手,后有汪启棠跟随,是属于幸福世界中的人。
可望而不可及的……
她开心地说着话,直到旭萱拉她进栾树区,汪启棠殷殷目送她们消失才离开。
不该破坏如此美好的幸福……可是他心底有个黑暗重渊,充满狂念私欲,想再一次踏入禁忌之区,那儿有他们最隐晦深连的秘密。
他将脚踏车放在棚子,往榕树区走去。
表屋在他之后依然无人敢住,云遮月的夜晚更添阴森的魅气,若真有寓居的孤鬼也未免太执着了,仍守着几十年前死亡时候的那颗心吗?
靠在朽旧的门上,看白千层后他梦里的荧荧灯火,也感觉到那颗孤鬼执着的心,可以伫立天长地久,化石成垒,只为不必再无望飘泊。
点燃一根烟,白雾袅袅,像呼应着世上的无奈,幽人与游魂共啸叫--
晴铃突然打开后窗,因呼吸有点紧,心闷闷的,需要大量的新鲜空气。
今晚天上的云层特别厚,后院也更漆黑阗寂。
眉头蹙了起来,因为似闻到什么味道,不属于这红花绿叶朽屋无人之地,她太熟悉这儿的一景一物,用眼睛一寸寸搜索。
看!白千层和灌木丛暗影间有小小的明灭红点!
想起白天赵先生的丧事,她的心差点跳出来,连忙爬出窗外,双脚落在荒芜的庭院,但红点完全消失了!
“范雨洋--”她跑到鬼屋前叫。
她绕了白千层好几圈。
“范雨洋,是你吗?”
一遍遍他的名字回荡,雨洋如行军时匍匐在沟渠旁为避开最可怕的敌人。
“范雨洋,如果是你,就出来吧--”她对空喊着。
傻呀,能出来,也就不必躲了!
最后是旭萱童稚的声音响应:“阿姨,妳在干什么呢?”
晴铃彷佛中邪惊醒一般,愣在原地,直到旭萱也要跨窗,才喃喃说:
“乖乖,不要爬……阿姨回去了……回去了……”
游击战不会更辛苦,全身冒汗,屏住呼吸,不能触及一草一木,发出任何响动皆会致命。她的呼唤宛似催魂,他溃退窜逃,几乎不知自己如何骑车回咸柏家。
他先到厨房水龙头下用冰冷的水不断冲脸,粗喘大气,眸子写满惊忡!晴铃找他,一直找他,到现在仍在找他!
咸柏扭亮厨房灯泡,看见他的神色,吓一跳说:“你去哪儿了?怎么活像被野狗追一样?”
雨洋摇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走入屋内,拿件旧衣服擦头抹脸,坐在临时搭架的行军床上,就是眼睛不与咸柏对视。
“你到永恩找陈小姐了?”咸柏害怕忧虑的事情成真,急急问。
雨洋再摇头,又轻轻加了一句:“我看到她,她没有看到我。”
“你呀!”咸柏颓然坐下,错误的环节果然就在这个女孩身上,今天不谈不行了。“你说实话,不许撒谎。去年底你陪小赵太太探监回来,没两天就辞职要走,那时候我就觉得怪怪的,是不是还有别的理由你没告诉我?”
“七哥有说什么吗?”
“没有。他该说什么呢?”咸柏瞪着他。
既然如此,还可以几句话搪塞,隐瞒到底。但雨洋太痛苦了,半年来常常只有崩坠的情绪,真想倾吐满腔的积郁,虽然二哥必是持反对的态度,可他也是唯一能聆听的人。于是,一句一句的,雨洋简述晴铃到他房里做风筝、后窗相会谈天,及小镇旅舍那一夜的事。
咸柏脸色愈来愈糟,听完后怒拍大腿说:
“混蛋!我竟然不知道?邱院长太太农历新年还送年菜年糕来给我,和以前一样亲切,什么都没提,我看连正霄也是不知情的……真太丢脸了!邱家当初是冒多大风险来帮助我们的,这份恩情不小,你竟恩将仇报,去招惹人家好好的外甥女?我反正面子丢了没关系,但正霄是邱家义女婿,你教他如何做人呢?”
雨洋低头不语。情之所钟,又奈何?
“你今天还敢去永恩,被撞见怎么办?邱家不动声色,没有闹开来,一方面是做人厚道,一方面也是为了陈小姐的名誉,她以后还要风光出嫁,要你去害她?”咸柏骂得面红耳赤。
雨洋没有为自己辩解,任凭咸柏责骂教训,好半晌才说:
“二哥,你等二嫂多少年?有快二十年了吧?”
“我……你扯上我做啥?”咸柏目珠睁圆说。
“二哥一定能了解那种感情吧!”雨洋说:“从前线,到岛上,到台北,我从没有碰过像晴铃那样的女孩,或许因为我对她的那一份特殊感觉……我今天才晓得她一直在找我,对我也有感情……”
“那又怎么样?”咸柏话里一盆冷水浇下去:“你们门不当户不对的,陈家根本不会答应你们交往。你怎么办?带陈小姐私奔吗?”
雨洋一双手交握又打开,打开又交握,指甲陷入肉里。
“外省人追求本省泵娘的悲剧,我们看太多了,不是吗?”咸柏说:“你才捧回骨灰的小赵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当初同情秀平的养女命运因而生爱,不惜私奔触犯军法,从此上了黑名单。好日子没过两年又被抓,如今死在狱中,留下孤女寡妇不是更悲惨吗?”
“我们没有试,怎么知道陈家不会同意呢?”雨洋低声说。
“小子,你真冲昏头了!”咸柏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我还没提你坐牢的事呢!你忘了几年前发生的悲剧吗?一个本省泵娘爱上政治犯,家人极力反对,最后自杀以终,你不是还写了一首叫〈挽歌〉的诗来哀悼吗?你愿意陈小姐也落到这种下场吗?”
雨洋用力揪抓头发,再重重躺上行军床,狠狠瞪着幽暗梁柱。
“你三十一岁了,是该成家了!”咸柏放软声音。“上回老五来信,说他老婆的妹妹很喜欢你,乡下女孩子单纯,家人也比较不啰嗦。不然,何大哥太太是咱们同乡,请她物色个外省泵娘,习惯想法各方面都配合,不是容易得多吗?”
雨洋闭上双眼,咬紧牙根的脸赤血冲涨又褪为惨白,一动也不动。
“明天一早你就回山上去,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活得人不像人了。”咸柏叹口气说:“干脆……我书也甭教了,搬到山上,永远和这里断绝关系。”
厚重的云层层相叠,湿气极重雨却下不来,院子里初展蕊的几朵杜鹃花感受那冷意,一夜怯怯摇颤着。
晴铃终夜辗转,昏昏入眠又惊醒,当第一抹天光透进,她就迫不及待爬出后窗,在鬼屋和白千层之间再度搜寻。
清晨露水落了许多在她的衣服头发,冷入心底。人是没有,但她仍不死心,蹲跪在地上拨草扒上,深恐错过一点蛛丝马迹,毁了最后的一线希望。
炳!有了!在鬼屋偏角的水沟旁有剩半截的香烟,还纯白似新,没有风吹日晒雨淋的痕迹,分明才丢弃的,而且是雨洋惯抽的牌子……
昨晚真的是他,他没有忘记她,还回来看她了!
下一步怎么办呢?要找他只有到咸柏处,但咸柏一定千方百计阻挠,到时不仅见不着雨洋,又会成为另一次尴尬。
晴铃在房内绞尽脑汁走来走去,还书仍是唯一的借口,书里夹纸条呢?不!咸柏当然会撕掉……她蓦地停下来,眼睛盯视旭萱没有带走的一盒蜡笔。
对了!颜色!
她把蜡笔全部倒出来,挑出其中的最蔚蓝,再翻开《零雨集》,在首页的空白处均匀涂抹,专心一志的,不留一点缝隙,所有海天般的思念、忧愁、期盼、情意都流注在笔下,如果雨洋真心在乎她,又在乎得够深,无字胜有字,必然懂得。
等晴铃换好白色制服已经不早,满怀希望骑车上路,她半年来没有这样拨云见日的明亮心情了!
另一边的雨洋也彻夜心思翻搅,壁虎看了一只又一只,直到墙上映出微光。反正不能睡,他一早就到巷尾小树林抽烟,那晴铃曾经伤心哭过的地方。
因为如此,他才看见晴铃急奔而过的身影,直往咸柏家。她发现了吗?
咸柏对晴铃的突然来访很惊讶,却也马上冷静,往身后一看,庆幸雨洋不在,而且有在军中一起床行囊被褥就收拾干净的好习惯。
“对不起,打扰范老师了。”晴铃先想好开场白。“听说雨洋回来了?”
“谁说的?”咸柏清清喉咙。“呃,他并没有回来。”
“雨洋是赵先生的好朋友,赵先生过世,他应该会来祭拜吧?”她说。
“雨洋东飘西荡的,我们还无法通知他小赵的死讯呢!”咸柏说。
这是晴铃预料中的否认态度,屋内也没有太明显的异状。但她相信两颗心之间独特的灵犀,不露出沮丧的样子,反而微笑地拿出诗集说.
“要见到雨洋似乎比登天还难。范老师说得也对,不如书交给你,有机会就替我还了,也省得我挂这份心。”
“没错!没错!”咸柏也笑了,很快接过诗集。“陈小姐为一本书跑那么多趟,真的过意不去,早说放在我这里就好了,不是吗?”
“你一定会亲手交给他喔?”是一场大赌注,不赢即输,她需要再保证。
“一定会!”咸柏说。
等晴铃车子骑到看不见人了,雨洋才踏入后面的厨房。
“瞧!天下红雨了,陈小姐留了半年的书竟然不要了!”咸柏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头。“陈小姐是聪明人,时间久了毕竟会想通,知道她的医生还是比你这写几首臭诗一身麻烦的臭小子好,你该彻底死心了吧?”
雨洋带着木然的表情。不论是有意或无意,诗集在她那里,他也习惯了,彷佛有一部份的他留在她身边就永不忘怀。
那么,昨夜锥心唤他,今天归还诗集,又是什么意思?
他想拿书,咸柏先快速翻一遍,怕藏什么玄机似的,确定安全了,才还给他。
雨洋一眼就看见那页蔚蓝,以前没有,只有晴铃才会画上去的--
瞬间,他的脸彷佛面具绽裂般,由痛楚到喜悦,再到矛盾的挣扎,到更纷乱的煎熬,迸出了条条创痕。手掌颤抖地覆住那整片颜色,也彷佛触及了她,火的热情和水的温柔,狂涛卷起冲向五脏六腑,他又有什么资格接受呢?!
除了使她的世界变灰变黑之外,他还能给她什么?
就因为她如此多情,他才更要无情,希望她一生都快乐。
忽略她的心意吧!撕去那一页,把书带走,永远消失……
猛地踉跄一下,他几乎以为自己溃击倒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晴铃在门诊室忙了一下午,回到办公桌时发现一个大信封。拆开看,是早上才交给咸柏的《零雨集》,她慌急地问:
“这本书是什么时候送来的?谁送来的?”
“没多久前吧!是育幼院常来找妳的张云朋小弟弟。”隔壁桌的同事说。
晴铃冲出卫生所,又冲到塯公圳桥头,人车往来中,没有云朋,也没有雨洋。
但他是真的来了,悄悄来看她了,她从不是自作多情呀!
才送还的诗集,几小时后又回到她手中,是他,是她,同样的心,都不舍斩断这牵系吗?那为什么又不留下,仅给她一个空无的雁天呢?
人远去,魂归还,是输,是赢,也实在分不清楚了……
右望塯公圳,源源不止而来,两岸杨柳蒙蒙。
左望塯公圳,淙淙涌流而下,世间烟尘漫漫。
石桥之上,她将诗集紧紧贴在心口,然后又缓缓翻开那片海天颜色,千回百转苦心真意的爱情印记呀……
眼前渐渐模糊不清了,泪水流到书页的背面,雨洋写着:
蔚蓝之境
不属于黑暗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