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原野旁的石岗,微风吹拂著脸,松鸡在前面闲步,妲罗觉得这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最兴奋的时刻。
那天午餐时公爵跟她说这件事,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公爵说:“今天下午你喜不喜欢去宾阿克山头的石岗?那儿有全英格兰最好的视野,可以眺望好几百哩远。”
她瞪大了眼睛注视他一会儿,简直不敢相信他是在邀请她。然后她同答:“我……真的能去吗?”
“假如你愿意去,我准备带你去。”
“那太好了!”妲罗欢呼。
从前一天晚上她从卧房到氏族长厅和公爵一道吃晚餐起,他的态度就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她离开费瑞克先生时,觉得自己好惭愧,她只为公爵生她的气就跑出去是多愚昧啊。
但是这都是由于前一天晚上她在那诺大的卧房里等他,结果他却意外的没来,才使她吓成这个样子的。
她是在不知不觉中睡著的,一睡醒来已是次日凌晨时分。炉火熄了,只剩下余炉的微光。
妲罗脚步踉跄的走到床边,几乎是不自觉的一头钻进床里,一觉睡到大天亮,起来时发现窗帘都已拉开了,侍女们端进几盆热水。
她不知道她睡著的时候,天鹅绒被曾经从床上拿下来盖在她身上,公爵来过又走了。
他们一起吃中饭的时候,妲罗想她真是傻,竟会这样怕他,她现在明白,他实际上还颇年轻,而且也不像她先前想像的那样可怕。
他泰然自若的和她谈话,问起有关她的事。她谈到费瑞克先生借给她看的书。
“你在这儿的图书馆会发现有更多的书。”公爵说,“但是有很多是我祖父买的,你恐怕会觉得太硬而十分沉闷乏味。”
“只要有书可看就大好了,我不能想像有什么书会令我乏味得看不下去。”
鲍爵笑了,妲罗又说:“我真的可以借你图书馆里的书吗?”
“乐意之至,”他回答。
她轻叹了一声。
“这儿的一切都这么令人兴奋。我收到了一件结婚礼物哩!”
“结婚礼物?”公爵问。
“是一位服侍我的侍女珍妮送的。她的祖母用石南花提链出一种香水,她带了一瓶给我。”
她看到公爵惊讶的表情,又紧张的说:“我不该接受吗?或许我该退还给她?”
“不,当然不必,”他很快同答。“我只是想到珍妮居然这么体贴,而我竟这么粗心大意。我想你一定觉得我没送礼物给你是太疏忽了。”
“我怎么会这样想呢?”妲罗叫道。“并没有理由要人家送礼物给我呀,实际上我从来没收到过礼物,那瓶香水太使我高兴了。”
“从来没收到过礼物?”公爵缓慢的说。
他那副惊讶的样子不禁逗得妲罗笑起来。
“当然不会有啦,在孤儿院里!”
鲍爵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妲罗继续说下去:“以前我有空的时候就用小的孩子穿破的破衣服做洋女圭女圭,但是男孩子就没东西可玩了,我想那也是他们为什么老打架的原因吧。”
“我们去伦敦的时候,”公爵说,“你可以亲自带礼物给孤儿们了。”
妲罗瞪著他瞧。
“你说的当真?”
“当然当真。”
她想了一会儿说:“如果要给……每个孩子一个玩具……会花很多钱的。”
“或许钱花在你身上才是最好的……那只要一件礼物就够了。“
她匆匆的看了他一眼,她感觉到他在好奇的瞧著她,好像想试探她的心。
“我什么也不要。”她说。“可是对孤儿院的孩子来说,有玩具可玩是天下最开心的事。”
“那么你自己真的什么都不要了?”
“只要书,”妲罗同答。“而你已经告诉我,我可以借看了。”
鲍爵转入别的话题,但妲罗看出他有奇特的表情。
听他对她解说某些事情,就像和费瑞克先生谈话一样有趣,但是由于他说话快得多,而且所说的话都有一种生气活力,使她觉得他们所讨论的每样事情都迸出一道她能够心领神会的火花。
然后午餐快结束时公爵提议一起上石岗去玩。
她简直不敢相信他是当真的,直到他们一起步行出发她才确定了,他们不走车道,而是从花园的灌木丛中走过去。
走出灌木丛就有一条曲折的羊肠小径,直通宾阿克山顶。
没走多久,妲罗就发觉天气格外显得热,在七月天里不该有这么热的。
但是孤儿院有个规矩,是哈瑞特公爵夫人立下来的,就是院里的女孩外出一律得穿上厚重的黑斗篷,遮住她们的灰绵布袍子。
因此妲罗不加思索的,根本没考虑到七月的太阳底下会有多热,就披上了黑斗篷了。
他们爬到很高,城堡已在眼底时,公爵同过身说:“现在天气是相当暖和了,但是到山顶你会发觉那儿很凉快。“
“我是觉得有点热了,”妲罗承认,“可是我落在你后头是因为我得停下来看看原野美景。而且我还发现了一朵白色的石南花。”
“你会发现更多的,”公爵说,“你为什么不月兑下外套呢?”
“我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他说,“除了松鸡,不会有人反对吧。”
她羞涩的一笑,解开了斗篷。
“我想我也该和你一样月兑下外衣,”他说。“我还算聪明,没穿呢大衣来。”
他边说边月兑下了外套,妲罗看到他里面穿的是细麻布衬衫,与他腰间围的苏格兰短裙成鲜明的对比。
“这下好多了,”他以轻松的口气说,“我们还是继续爬上去吧。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不过走下来就容易多了。”
妲罗想那倒是不错,不过她一点也不觉得累。
她觉得这一切遭遇都是那么新奇而令人心悸,使她产生从未有过的精力。
他们爬愈高,妲罗看得到石岗就在眼前了,在他们出发前公爵就告诉她那是由石头砌成的,族人花很多劳力搬运石头上山顶,筑成那座石岗以纪念他的高曾祖父。
“后来它成了一座了望塔。以往这儿每天都有人守候以侦察敌踪。”他说明。
“要是发觉有人接近,他怎样打信号给各氏族呢?”妲罗问。
“点一把火。”公爵回答。“在白天,上升的烟会使族人警觉,在夜晚,火光照亮黑暗,族人就知道了。”
“冬天山上下雪的时候,在那儿看守的人一定会很冷吧。”
“马克雷族人在那时代都很坚强健硕,”公爵微笑著答。“只是最近以来我们才耽于安逸的生活,而削弱了力量。”
妲罗禁不住想到还有很多苏格兰人,他们的生活还是十分艰苦的,但是她无意和公爵辩,她只想向他学习更多的东西。
她跟著他一起爬上了蜿蜒的小径,她心里想,他能够告诉好多事情,而想问的事是那么多。
“我得小心不惹他讨厌才好。”她谦卑的想。
她这么想著,不知不觉间和他之间的距离也缩短了。
“我们快到了,”公爵转过头来说。“我带来了望远镜,这玩意可以使你看到很远的地方,我敢说是你一辈子也没看过的。”
鲍爵边说著边低头看他腰间挂著的望远镜,他没有看到前面,妲罗却见一个男人忽然从石岗后面窜出来。
她惊讶万分的看到他手里拿著一只枪。
他举枪直指著公爵,妲罗惊叫一声。
她的惊叫救了公爵一命。他一转身,那原本会射中他心脏的一枪,只射到他的手臂。
但是子弹的冲力使他倒下来,头部撞到了石岗。
妲罗站在那儿僵住了。公爵已倒下来,她还直直的望著那个开枪射他的人。
她立刻认出他是柯德农族人,她结婚那天他也在场。
他也注视著她。
然后他一转身朝山的另一边直奔下去,他的苏格兰短裙,每动一下就飘散开来,那黄绿色花格子呢绝对没错。
妲罗跑到公爵身边跪下来。
从他手膀上流出来的血已浸透了他的白衬衫,殷红一片。他的额角也在流血,因为他撞上尖石,额角裂了一道深口。
换作别的女孩子一定会惊惶失措,但是妲罗向来看惯了这类的意外事件。
鲍爵的外套放在他身边的地上,她从外衣上取出他的手帕,紧紧的绑在他手臂上以止住血。
然后她从他腿上抽出“史金度”短剑,把他衬衫袖子从袖口到肩的一截割下来,露出伤口。
她惊恐的看著那伤口好一阵子。她知道,子弹一定藏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中,但是流血大多,她很难看清在那里。
她把手帕绑得更紧些,因为她知道这样做是对的,然后寻思著什么可以用来作细带。
她发现公爵带的东西除了手帕都派不上用场。但手帕已经用掉了。
于是她背过身子,撩起灰裙子,想用“史金度”短剑割下一片白洋布榇裙。
邦起来还真不容易,她忽然想到费瑞克先生知道他们去了那里,他们离开城堡之前他也看见了。
“我要带公爵夫人到宾阿克山顶去,”公爵说。
费瑞克先生微笑了。
“到那里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公爵夫人在马车里待了好多天,走走路对她有好处。我们刚到的时候觉得两腿都不能走路了。”
“要是她今晚脚痛,可不能怪我咯!”公爵轻松的回答。
他们走过花园时,费瑞克先生目送他们。
妲罗想,要是他们没有回去,他一定会派人来找我们。但是即使这样公爵还有一段长时间不能得到妥善照顾。
她很清楚,子弹得尽快取出才好。
她羞答答解下衬裙,带子一松,衬裙滑落地上,她从裙子中跨出来,先撕下一大片白洋布,那可以当细带用,然后把剩下的绑在公爵上山时带来的手杖上。
费瑞克先生曾告诉她,每个氏族长都度随身拂带一枝胡桃木手杖,那是牧羊杖的象徵,代表他是牧羊人。
“氏族长领导和保护他的族人就像牧羊人一样。”费瑞克先生说明。
妲罗把手杖插入石岗旁的泥土地里。阵阵风把衬裙扬起,像旗帜一样在空中飘动。
她认为城堡里可能有人会看见,或者在野地里值勤守望的族人会看到这信号。
然后她在公爵身边跪下来,试著把绷带缠在他臂上,但是她在缠的时候才明白,得有一样东西当棉花垫用才成。
她在孤儿院时就学会了,男孩子用刀子打架受伤的时候,光用细带包扎是不够的,先放上一块厚厚的棉花垫才成。
她寻思著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才好,接著灵机一动,她把头上那顶丑陋的帽子摘下来。
她把帽子团成一个球,用她自己的手绢包起来,就成了一个很有效的垫子。
然后她把它放在公爵的伤口上,再用衬裙撕下来的白棉布包扎起来。
她知道那条止住手臂流血的手帕不能绑太久,她焦急的算著过了多少时间,同时细心的看著他的额头。
她想他是由于跌倒才昏过去的。他撞到了一块突出的岩石,那一撞一定会引起脑震荡。
他很不舒服的半趴在石岗上,他的两条腿在身体下面叠在一起,但是他太重太大了,她知道无法移动他。
她回头看看山谷底下,希望有人上来救助,这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而下。
妲罗连忙把公爵的外衣披在他身上,自己也披上斗篷。
爬山时的热气现在突然冷下来,雨点打在她脸上更觉寒意森森,她为公爵担心起来。
他失血很多,由长期的经验她知遗,他不久就会发冷而额抖。
“我得保持他暖和才行。”她自语。
她真希望他们所处的不是这么高的山顶,而是在下面一点。但是她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想或许该把斗篷月兑下来,盖住鲍爵整个身体。
接著她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
她背靠著石岗坐下来,使出全身力气把公爵拉进她的怀抱。她抱著他,就像在孤儿院里小孩受伤时,她常常做的那样。
她把斗篷拉过来包住他,这样雨点打在她的头上,而他的身子却被护著,没沾到水。
至于他的脚就没法可想了,从膝盖到脚踝一节都光光的,但她想这一部份可能比较坚强耐冷,也无所谓了。
她真希望有什么可以盖住他的额头,可是她的手帕和衬裙全都派了用场,再没别的东西可用了。伤口在流血,染了她衣服上一大片,但那不是手臂上流出的殷红鲜血。
“不知道我们要等多久。”妲罗喃喃自语。
然后她想到这件事情有多不可思议——她这个身世不明的孤儿,竟坐在山顶上,手里抱著苏格兰最显贵的人物。
“他在昏迷中,永远不会晓得我这样抱著他。”她自语。“我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他暖和。”
雨势似乎更大了,然后像来时一样突然的,雨停了。一轮水淋淋的太阳露出脸来,天边出现一道彩虹,横跨在葛兰山头。
妲罗感觉那彩虹好像是上苍传来的神圣信息。她从没想像到世上有这样美,这样灵气而出俗的东西。
它好橡带给她一个信息,虽然她不知还那信息是什么。
她只知道那彩虹的纯净美丽提升了她的心灵,将她来到城堡以后一直盘踞在心的恐惧一扫而空。
“我确信它是说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不仅是我,公爵也是。”她这样想著,忽然想起了那个咀咒。
费瑞克先生对那个老妇人是一笑置之,可是妲罗忍不住要想,公爵已经遭到了一连串坏运。
他的婚姻不如意,现在又差点送了性命。
要是他被刺客射中心脏的话,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么她现在就和一个死人在一起了——那人是她的丈夫。
她昨晚就寝的时候已不像前一夜那么担惊害怕了。有某种直觉告诉她公爵不会到她房里。她也不知道何以这么确定。
或许是由于他对她道晚安时的态度,还叫她“好好睡”,或许是那间大卧室现在不再那么可怕,她也不再害怕上床了。
“他受了好多苦,”她自语,“使他觉得每个人都是他的敌人。”
他也把她当作敌人,她想,虽然把她带来城堡是他自己的意思。
“我不认为报复会使人快乐。”她想。
她又想起那个开枪射公爵的人,他必定是柯德农族人,她听到他们称他为罗伊的那个人。
他好像是那几个青年中最年长的,他对公爵的怨怒如火焰一般那么强烈,使妲罗感觉到一股仇恨在空中震动。
她也知道,他握她的手以示敬意的时候,他的眼中有一股慑人的怒火,使她不寒而栗。
现在他的报复如愿了!他或许是看见他们爬上山腰,于是埋伏在那里等待适当的时机,想一枪射中公爵的胸膛。
他是杀人的凶手,而她是唯一目击者,只有她能指认这项罪行。
“如果我说出真相,”她想,“马克雷族人会怒火高张的攻击柯德农族人。”
她宛如看到了笛声吹起,召集族人入伍,听到他们匆促的脚步声,大兵布置在边界上,人人刀枪在手,要向柯德农族人报仇。
“我得想法阻止这事发生。”她自语。“公爵没有死,那才是最关紧要的事。”
她把他抱得更紧些,举起一只手轻轻拂开他额前的湿发。
“我不知道公爵大人到明天或许更晚是否会醒过来。”医生说。
他是个红光满面,神色愉快的人。他已很技巧的把公爵手臂上的子弹取出来。
同时也是粗手粗脚的,妲罗真庆幸病人还在无知觉状态,不会感到疼痛。
“公爵大人跌倒在石岗上了吗?”医生一面检查他额上的伤,一面问。
“是的,他撞到石头上了。”妲罗回答。
“这是很险的位置,”医生说,“但是如果保持清洁,好好护理,不会有大碍的,只怕不免要落个疤。”
“我想公爵不会介意那个,”费瑞克先生说,“不过他醒来一定会痛得半死。”
“他是会痛的,”医生说。“他的头也会很难过,而且一定会痛很长一段时间,但是这对马克雷族人算不了什么。“
“那么大人的手臂呢?”费瑞克先生问。
“也会复原的,不过得花很久的时间,尽量叫他少动,最好叫他卧床休息。”
医生笑笑又说:“我认识公爵大人可很久了,他是个不好对付的病人!他从不听任何人的话,更别说听医生的了!”
他伸手模模公爵的额头。
“他可能会发烧,”他继续说,“不过他的身子还是和往常一样健朗,不会烧太久的。”
“谁来护理他呢?”费瑞克先生问。
医生一只手支著下巴,面有难色。
“费瑞克先生,此地只有我可以,我想你得在城堡中找一个人看护他。我想不出这村子里有什么人可推荐。”
“我来看护他,”妲罗平静的说。
医生和费瑞克先生同时惊讶的望著她。
她满头乱乱的卷发,看起来非常年轻,和他们想像中作护士的母亲型的人物大不相同。
医生说出两人心中的疑窦。
“你懂得护理吗,小泵娘?我是说夫人。”
从他遇见妲罗那一刻起,他就觉得很难了解她是公爵夫人。
妲罗微笑一下。
“我看护过摔断腿割破手的男孩,有的伤比公爵大人额头上的还要严重。”
她看到医生露出惊异之色。
“我还照顾过二十二个同时出麻疹的孩子,有的发高烧很厉害,我没帮手也照顾过来了。”
“你从哪儿得到这么多经验呢?”医生问。
“公爵夫人曾在伦敦贫民之间工作,”费瑞克先生抢在妲罗前面先说。
“这么说夫人是个好助手,”医生回答。
事实上费瑞克先生已安排好一切。
他决定由妲罗在夜间看护公爵,公爵的贴身侍从海克特在白天看护,起码得让她有些睡眠和户外活动。
费瑞克先生叫人搬了张卧榻放在公爵床边,好让妲罗晚上可以躺下来休息。
于是她每天早晨六点钟换班,让海克特来值班,她则回到自己房间,香甜无梦的酣睡一觉。
鲍爵没有很快恢复知觉,她起先有些害怕,但是她想到那对公爵也有好处,他可以不感觉到手臂上肿痛发炎。
她在夜间更换两三次绷带,医生白天来两次,为公爵换绷带。
“现在他应该要醒过来了才对呀?”第二天她在氏族长厅碰到费瑞克先生时说。
“毫无动静,”他同答。“海克特说他很不安静,翻来覆去的。”
“他昨天晚上也是那样,”妲罗说。“我猜他一定在发高烧。”
“我猜是他头痛难忍,可能比手臂还疼。”费瑞克先生说。“我记得我自己脑震荡昏迷不醒的时候,我感觉得到痛,虽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或发生了什么事。
“当晚妲罗单独坐在公爵床边时,她开始用手轻轻的抚模公爵的额头。
她的手指开始模他的时候,他翻来覆去的,过一阵子他就安静多了。
“也许这样模模他就比较不疼了。”她记起在孤儿院时孩子们称这为“按摩”。
后来由于她侧坐的角度使手臂发酸,她就坐到床头,把公爵拉过来抱在怀里,像在山顶时那样。
从开始看护他起,实际上从他中弹受伤起,她就很难想像他是个威严的、可怕的丈夫——是为了向柯德农族人报复而娶她的。
其实,他现在倒像是孤儿院的一个小男孩,受了伤就不再顽皮胡闹,只是一个需要母亲安慰的小孩子。
由于她是孤儿院里唯一可代替母亲之职的人,她总是尽力为他们解除痛苦,而且灌输给他们一些勇气,她知道将来他们会很需要勇气的。
出去当学徒的孤儿如何被丧失天良的雇主虐待的事,在孤儿院里时有所闻。
妲罗曾央求贝洛菲太太要注意那些把孤儿当商品看待的人,他们根本没有感情,没有人性。
有时候她喜欢的一个孩子走了、面对茫然的未来,吓得脸色发白时她会伤心得哭泣,好希望她能保护他们不受到外面世界的艰辛与危苦。
她同样感觉到她必须保护公爵,不仅是在身体的痛苦这方面,还有他忍受的内心痛苦折磨。
她感觉到那种痛苦如毒液一般在他血管中流动,在改变他和他的性格。
第三天晚上公爵恢复了知觉。
妲罗躺在他身旁,正用手在他额上按摩,忽然他睁开眼睛说:“我——好渴。”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呆了一会儿。
然后她轻轻的从他头底下抽出手,再把他放回枕头上。
“我来给你倒水,”她说。
她从高高的床上爬下来,取了一杯水。她轻轻抬起他的头,把杯子凑到他嘴边。
“你饿不饿?”她问。“我准备了一些热汤放在乾草保温笼里,如果你能吃下一点,或许会增加你的力气。
他看著她,好像不太懂得她说什么话。然后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你出了意外。”
“在那儿?”
“在石岗旁边。你跌在一块尖石头上,伤了你的头。”
“我——记起来了。”
鲍爵闭上眼睛,又睡著了。她站在那儿看著他,不想去睡,深怕他还会醒来需要她。
两小时以后他问:“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在设法使你好转啊,“她同答。“医生对你的情况相当满意。”
“有人……开枪射了我?”
“是的,我知道,但那是个意外。”
“是谁干的?”
“我没看见他,”妲罗说:“我只忙著担心你。”
现在她坚持要公爵喝几匙营养的牛肉鹿肉汤,那是她预先放在壁炉旁边的乾草保温笼里的。
“不……要了。”他说。
“再喝一点好吗?”她央求道。“吃了这个身体会好的,你躺在那儿什么也不吃,我好担心哦。”
她把汤匙凑到他嘴边,他又喝下一口,然后闭上眼睛,好像是打定主意不再喝了。
海克特来接班时妲罗就离开了,可是她不太睡得著,中午她又来到公爵的房间。
“我替公爵洗过澡而且刮过脸了,”海克特说。“他吃了一点东西,现在睡著了。”
“我要出去一下,”妲罗告诉他。“待会我会再来。”
她朝氏族长厅走去,到了那儿,她发觉有几个人走上了台阶。
她吃惊的看到那是柯德农族长,他的两个儿子也来了。费瑞克先生陪著他们,妲罗看出他的眼色中含有警告的意味。
“柯德农族长来看你,”他对妲罗说。
“看我!”妲罗惊讶的叫起来。
“是的,公爵夫人,”柯德农说。
他们走入氏族长厅,费瑞克先生关上门。
“我听说,”柯德农发话说,“虽然大家都说是个意外,但公爵实际上是在宾阿克山顶被人射了一枪,那时你和他在一道。”
妲罗注视著柯德农族长,她知道费瑞克先生的眼睛也盯著她。
“我要知道实情!”柯德农族长说。“你在那儿一定看到了公爵的刺客。如果是如我猜测的刺客是我的儿子中的一个,我宁可现在得知实情,以免马克雷氏族率先对我们采取报复行动。”
“我想你恐怕是听错了消息,先生。“她过了一会说。“公爵是自己拿枪不小心出事的。他摔了一跤,踩在一块尖锐的岩石上,他的手枪走火伤到了手臂。”
“你能确定是这样吗?”柯德农问。
“当时我在场,“妲罗同答。“我想你也听说了,公爵昏迷不醒不是因为臂伤,而是因为他撞在石岗上。”
她紧握著双手接著说:“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公爵从山上抬下来。幸好有一个守望的人看到我求救的旗帜,他发现公爵不醒人事,才招来一大批人用担架把公爵抬回家的。”
她微微一笑说:“我好担心他们会失手把公爵摔在地上,还好他们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
“事实就是这样。”费瑞克先生同意。“不过柯德农族长,我们还是很感谢你亲自到这儿来查明真相。”
柯德农族长转过去和费瑞克先生说话时,妲罗和罗伊的目光相遇。她知道,他在以疑惑的眼光看著她,好像她所说的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妲罗也回眼注视他,想著他应当了解她为何说谎。然后柯德农族长说:“公爵夫人,请代我向公爵致意,祝他早日康复。”
“我相信他会十分感谢你的关怀。”妲罗回答。
“等他康复时,可否请贤伉俪一起光临敝族。”
她从他说话的态度和眼中的神色看出,她编的一套故事算是瞒过他了。他是心怀感谢的,正如罗伊·柯德农一样。
柯德农家人婉谢了点心告别离去之后,费瑞克先生微笑的对妲罗说:“那些守望人一定会遍寻不获公爵用来伤了自己的手枪!”
“那么你就想办法让他们找到吧!”妲罗说。
费瑞克先生大笑,然后正色的说:“我不相信任何人会像你那样反应快,了解到这件事情爆发开来的后果,要不是你说得那么真切,使人相信是意外事件,后果真不堪设想。”
“我知道这样做是你所希望的,”妲罗说。“我想也是公爵大人所希望的。”
“我希望他会如此想,”费瑞克先生平静的说。
那天晚上夜深时,妲罗以为公爵睡著了,她蹑足横过公爵的卧室,去加一块木头到炉火里,她转身在火光照映下看到公爵的眼睛张著。
“海克特告诉我,柯德农家人今天来访。”他说。
“海克特真不应该多嘴打扰你,”妲罗说。“你赶快复元才重要,不要为任何事操心。”
“他们来干什么?”
妲罗沉吟了片刻,然后说:“他来探望你的病情。”
“还有其他吗?”
“他认为有人在石岗旁向你开枪,我想他可能疑心是他儿子干的。”
“是吗?”
“我那时……看著……另一个方向。”
“可是你一定看到了是谁扣了扳机。”
妲罗一会才同答:“我告诉柯德农族长,那是个意外,你摔了一跤,头碰到了石岗,你的手枪不慎走火。”
“他居然相信了!”
“他愿意相信,正如我们也愿……相信。”
“你以为我肯接受这种蓄意谋害我生命的行为而不采取任何报复吗?”
“要煽动马克雷族人对柯德农族报复之怒火很容易,”妲罗说,“但是那是你真正想做的事吗?”
“我为什么不想那样做?”
“因为你身份太重要,你度量太宽大,不应以愚昧的仇恨,对一个想向你报复的男孩施以报复,那样会使你变得渺小。”
妲罗做了个小小的手势。
“这样下去,仇恨报复就和以前一样永无完了。我曾要求费瑞克先生告诉我马克雷氏族的历史,我觉得你们之间战争太多而思考大少了!”
妲罗讲出她心里的思想,可是一说出来又觉得说得太莽撞而久思考。她担心的望著公爵。
“对不起,大人,我太鲁莽了,”她谦卑的说。“那只是因为我害怕流血事件,害怕有别的柯德农族人要杀你。你总不能到哪里都穿著盔甲啊,有一天他们会得逞的!”
她深深吸了口气,接著说:“那样仇恨就会一直继续下去,直到大家都被杀光为止。也许还会延续到他们的子孙又子孙。这一切都是悲剧式的,大可不必啊!”
鲍爵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妲罗又说:“我不能问你……要我说什么,不过我觉得你……不会愿意让你的族人或柯德农族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那你就准备这样让罗伊柯德农逍遥法外了!”
“你知道是他!”
“他是唯一有那个胆子来杀我的家伙。”公爵说。
“他今天来这儿的时候很害怕,”妲罗说。“害怕我会说出是他,也害怕会引起的后果。柯德农族长也很怕。”
“于是你把他们快快乐乐的打发走了,我却被人看成连枪都拿不稳的笨蛋!”
公爵语锋犀利的说。
“他们心里明白真正是怎么同事,”妲罗说。“他们还问我,等你伤势复原,我们可否一道去……拜访他们。”
沉默了半晌,公爵说:“你能确定他是这样问的吗?”
“是的,……他是诚意的。”
“我有个感觉,”公爵缓缓的说,“你为马克雷氏族开拓了新的一章,妲罗。”
鲍爵缓慢的,但庄严的走过通道,到达氏族长厅。
费瑞克先生在他前面引导,并为他拉出一把舒适的椅子,好让他一到就可以坐下来。
司膳侍从忙著用银托盘端来一杯酒。公爵举杯到唇边啜了一小口,说道:“我觉得比预期的还强壮。”
“刚刚卧病起来总会觉得身子虚弱的,”费瑞克先生说,“连穿衣服都觉得很费力。”
鲍爵微笑了。
“你很有同情心,费瑞克,这样孱弱得像个小娃儿似的,真叫我火大。”
“你很快就会恢复体力的。你应该感谢你太太的照顾。”
“我很清楚我还要感谢什么人,”公爵说,“你就是其中一个。”
费瑞克先生惊讶的望著他。
“你怎么会想到要谢我呢;你以前老是责备我忽略了某某事情,而对我大吼大叫的,其实那是你自己没能照顾到。”
“我是那样一个怪物吗?”公爵说。
“比起你父亲可好得多了,”费瑞克先生答。
鲍爵大笑。
“你太夸奖了,费瑞克,我不是常说吗,只要你在,我绝不会变得自大自狂;你太注意我的过错了。”
“同样也以你的美德为荣,”费瑞克先生平静的说。
两人相视而笑了。从公爵小的时候起,费瑞克先生就在他身旁,帮助他、引导他,有时候还袒护它。
他常常觉得他这个总管比他的任何亲人都要亲,而且他实际上也比任何人喜欢他。
就在那时候,氏族长厅门外传来人语声。
“有客!”公爵说,“我的老天,费瑞克,我可不愿意见任何人!”
费瑞克先生向门口走去,可是已经太迟了。门已打开,一位显赫的人物走进屋里。
那人四十出头,穿著件苏格兰短裙,穿在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优雅成熟气质。
“查里士!”公爵的呼声含著欢迎的意味。
“嗨,赫伦,”来人招呼道。“我听说你的事,还以为你躺在床上。到了鬼门关口了呢。”
“那么你是听了不少谣言。”
“我很庆幸没相信他们,不过我看你的手臂是吊著带于嘛。”
“我会慢慢告诉你,还是先来杯酒吧?”公爵说。“费瑞克,你记得我表兄查里士吗?”
“当然记得,”费瑞克先生回答。“很高兴见到你,侯爵大人!”
“你还是老样子!你这老家伙!还在为这些马克雷族人卖命吗?我告诉过你,你若想离开他们,我随时有工作给你做。”
费瑞克先生微微一笑;这是个老掉牙的笑话了。
“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侯爵大人,我恐怕会埋骨在此了。”
“可是那还早得很哪!”来客回答。
他在公爵身旁坐下。
“赫伦,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他问。“外面谣言满天飞。”
“什么样的谣言?”公爵问。
“玛格丽特死了,就是谣言之一啊!”
“那是事实。”
“老天!昨天我来此的路上还听说你又结婚了。”
“那也是对的。”
“那么我来得可正是时候了。我对于你最近这些纠缠不清的事毫不知情,现在我可要追根究底的问个清楚!”
他停了一下,因为司膳侍从拿给他一杯香槟酒。
“我宁可喝杯威士忌!”他说。“不过我还是先乾杯祝你康复吧。赫伦。你得赶快好起来,否则就赶不上去爱丁堡了。”
“为什么我要去爱丁堡?”
“老天,你真的一无所知吗?皇上要来我们这儿访问了。”
“什么皇上?”
“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和威尔斯的国王,还会有什么皇上?顺便告诉你,赫伦,他是个大好人,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我亲爱的查里士,如果你高兴攀附皇族,我也不阻止你,可是对我来说,那一切繁文褥节,使我烦得要死。再说,我这儿的事情也太忙!”
“你可不能这么说!这是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事,英皇乔治四世确实要到爱丁堡正式访问。”
“我想那就是你屈尊就驾来看我们的目的吧。”
“是陛下派我来的,不是来作探子,而是务必先给他铺好红地毯。他喜爱欢呼和掌声,他希望受到盛大热诚的欢迎。”
“他什么时候到达?”
“八月十五日。“
“那么你有十五天好准备,”公爵说。“你要和我一起度过这个周末吗?”
“不了,我得同爱丁堡去,可是我会在这儿过夜。”
“好极了!”
费瑞克先生正要离去时,公爵高声喊道:“史翠赛侯爵今晚在此过夜。好好照拂他的随从人员,外头想必有他的大队人马!”
费瑞克先生笑了。
“交给我办吧,大人。”
史翠赛侯爵往椅子上一靠,吃了一小口香槟说:“我有些为你担心,赫伦。”
“为什么?”公爵问。
“因为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的婚姻是个错误。”
“我记得你曾警告过我!”
“这些理想主义的计划只有在纸上行得通。实行起来就不行了。你从来没喜欢玛格丽特,她对你的感觉是什么,也很明显。”
“我想我头脑还够清楚,她起码应该觉得我是个可忍受的丈夫。”
“很多女人会觉得你不只是可忍受而已,但是那情形不同,不是她们选择了你就是你选择了她们。
她们不是由父亲强迫推销给你的,她那个父亲的氏族是穷得走头无路了。”
“别提了,一切已成过去,”公爵说。“玛格丽特已死,尸骨都已寒了。”
他说话的语气坚决,使得侯爵奇怪的看著他。
“好吧,”他说。“我不再问你细节了,我也不再过问你的私事。你不是说又娶了一个太太吗?”
鲍爵还没同答,氏族长厅的门就开了,妲罗又走进来。
她刚刚从花园里摘花回来,手里提著满满一篮玫瑰。
她的头发在最近三个月已经长长了些,红色头发衬著橡木门的深黑色,更显得红艳如火。她在门边呆立了一会儿,注视著窗边坐在扶手椅中的公爵。
然后她轻轻欢呼一声,声音在室内回荡不已。
“你起来了!”她叫道。“你起来而且穿好衣服了!噢!你还好吗!我真希望你别累著了自己?”
她边说边向他跑过去,她的眼睛灼灼发光,直走到他面前才发觉有个陌生人在旁。
“我很好,”公爵说,“妲罗,我要给你介绍我的表兄,史翠赛侯爵。查理士,这是我内人,妲罗。”
侯爵本来靠坐在椅子上,现在他陡的坐直起来,一眼不刹的注视著妲罗,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他没说一句话,只坐在那儿一个劲儿瞧著她,好像成了一块石头。
“你好,侯爵大人。”
妲罗屈膝为礼。
他没答话,只一个劲儿看著她,直看得她好紧张,于是公爵说:“查理士,我告诉过你了,这是我太太。”
“你是谁?”侯爵用沙哑的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话的样子很奇怪,使妲罗惊异的张大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回答:“我的名字叫妲罗……我没有……别的姓名。”
“我太太是个孤儿,”公爵气势凶凶的说:“她是从“无名孤儿院”来的,就是我的祖母,你的姑婆哈瑞特公爵夫人创办的孤儿院。”
侯爵不理会公爵,继续对妲罗说:“你没有别的姓名吗?”
她想这位客人一定很笨。他好像听不懂人家对他说什么。
由于他看她的那种态度使她怀疑起自己,她对公爵说:“我不知道大人有客,我要走了,我得把这些花拿到你的卧室去。”
“你去吧,”公爵说。
妲罗差一点要走开了,可是史翠赛侯爵叫住她:“不要走!等一等,”他说。“我有件东西给你看。你一定得看看。”
他解开身上的背心,然后解开衬衫扣子。在他的胸口,有一条贴身的细项链。
他把项链拉出来好让妲罗看清楚,她看到项链上附著一帧小肖像。
“你看到这个了吧?”侯爵问。“看看它,告诉我它使你想起什么人。”
妲罗于是俯身细看那肖像。
画像有点褪色了,可是还看得出画的是个很漂亮的脸,蓝眼睛围奢一圈黑睫毛,一头火红的头发。
“你看它像谁?”侯爵执意的问个不停。
“我不知道。”妲罗不知所借的答。
忽然她明白了,那张脸和她一模一样。
她注视著肖像,不敢说出心中所想的话。
“你几岁了?”侯爵问。
“我……这个月……就满十八岁了。”
“那哪一年生的?”
“一八O四。”
“我知道了!”侯爵叫道。
“这倒底是怎么同事?”公爵以恼怒的语气问,“我太太的出生日期和你有什么相干,查里士?”
侯爵深深叹了口气,把项链拉过来,找到扣环解开,把它递给公爵。
“看看这个,”他说。
鲍爵看著他拿过来的肖像。
“哦?”
“你显然看得出相像之至吧。”
“像妲罗?”公爵问。“你想说的是什么?”
“这问题的答案很简单,”侯爵说。
“这是我太大的肖像。”
“你太太!”
无疑的公爵是惊讶万分。
“可是查里士,你没有娶太大呀!你从来没结过婚呀!”
“那是你和家里其他人的看法,”侯爵同答,“赫伦,我不但有太太,而且我想我终于找到了我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