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车子从后面驶来的声音,但他头不回,也不想伸出拇指拦车。在泰勒镇这个
地方,哪个头脑正常的人会要载他?他是贺强尼,那个杀人犯!世人给他的容身之地何
其之小。
他甚至不能好好吃一顿饭。晚餐的羞辱经验更令他气恼。从小他吃东西唯一的目标
便是趁别人还未把食物瓜分光前赶快下肚,礼仪、餐巾等从来不是重要的事,想不到那
竟对她那么重要!那么,哼!他只有学着照做了。他恨自己在葛芮秋眼中如此卑微,也
气她竟想给他钱。她称那是“先付周薪”,他说那是施舍,不管是什么,光想到要收她
的钱他便一肚子火。
一辆看似崭新的红车呼啸而过,暮色中鲜明的红色更显耀眼。霎时间,强尼几乎是
嫉妒地在看着车子的背影。车中坐了一男一女,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一家人。他
一直想有个那样的家庭。哼!那牢中的十年他想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想象是他没有
发疯的动力。
但此时此刻却是现实。他正走在一条通往最破败贫穷区的路上。放眼所及之处,是
垃圾破屋,赤脚骯脏的小孩在高可及腰的杂草中戏耍。穿着平常家居服的胖女人赤足叉
开腿坐在前廊看他走过。穿汗衫,正搔着胳肢窝的猥琐男人也看着他。瘦巴巴的野狗吠
着冲向他。
欢迎回家。
令人难过的是他是这里的一部分,而这儿也是他血液的一部分。他曾是在这儿戏耍
的孩童中的一个,跟他们一样脏、一样营养不良。他妈妈跟现在他见到的这些女人一样
臃肿懒散,他爸爸则是个动辄口出秽言、伸出拳头的粗人,在家都只穿汗衫,而且还常
是相同的一件。
这就是他从小看惯的人,他的生活经验,他的血里天生就有坏基因。
一度,他曾想逃离这儿。
一度。哼!一度他曾冀求过许多东西。
那是乱土墩上的一栋破夹板屋,屋前一条石子路,停了两辆小卡车,一辆还轮胎全
无。前院有几只小鸡悠哉地走着。从前门可以看到电视画面上的光。
有人在家。强尼不知是该开心或该难过。
他走到门口,从残破的纱门往里望。
有个男人躺在破沙发上看电视。是个满头灰发的瘦老头,穿了件褴褛破旧的汗衫,
手上拿着罐廉价的啤酒。
强尼看着那老头,胸口一紧。
家,不管是好是坏,他是回到家了。
他打开门走进去。
贺威利抬眼看着他,像是霎时间给吓到了,但接着他认出他来了。
“你,”他鄙夷说道。“我就知道你迟早会出现的。让开,你挡住电视了。”
“嗨,爸爸。”强尼并没有动,轻声道。
“我说,给我让开点!”
强尼移开了一些,倒不是他还怕他父亲或怕他的拳头,而是他想好好看看这个家,
看哪儿变了。他走进厨房——相同的白瓷砖流理台,相同的牌桌,以前他们就聚拢在这
张小桌上吃饭——当有饭吃的时候。水槽中还像以前一样浸着未洗的盘子,只是比以前
少一些而已。水槽上的窗帘仍然是以前那疋粉红印花布,只是更旧、更脏。
还是和以前一样,两间小卧室,一个差堪可用的小浴室。强尼一间一间看过,想着
较小的那间房中,他以前和巴克、盖迪睡的那张床垫是否还放在地上?家中唯一的女儿
苏安就睡客厅沙发。父母睡另外一间房,一直到他母亲跟别人私奔到芝加哥。后来他父
亲便随意把搞过的女人带回来睡。偶尔他们兄弟中的某个——通常是巴克——也会去泡
爸爸带回来的女人。
家。
他再走回客厅,把电视关上。
“去你的!”他父亲气得脸部都扭曲了,边斥喝着边将手中的啤酒放下,人随即站
了起来。
“你这一向好吗,爸爸?”威利脚一移开,强尼便在沙发上坐下,一手轻拉父亲的
手臂,不让他再去打开电视。
老人那股饮酒的气味令他不舒服。
“天杀的,把你该死的手移开!”威利想挣开儿子,却挣不开。强尼对他笑笑,手
劲却更加重,虽不至于让他痛,但已够警告他。情势已非以往,他不会再忍受他父亲恣
意出拳打他了。
“你现在自己一人住在这儿?”
“关你什么屁事?反正你绝不能搬来!”
十年不见,这十年中威利没写过信、打过电话,或去看过他,但这十年却让他将父
亲的形象柔和化了。他原本还想父亲见到他会高兴的。
“我没有要搬进来,我在镇上有地方住。我只是来看你好不好。”
“你没出现前我可是好很多。”
“你最近有没有巴克或苏安的消息?”
威利哼了一声。“你以为这儿是情报站啊?对不起,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就像
我也不想听到你的消息一样。”
这话伤了他。应该是不会的,但确实是伤了他。
强尼想站起来掉头就走,再也不要见到这老混帐。但他不能就这么走,在狱中他学
到的一件事便是东西和人的价值、人际关系的价值。大部分的人都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拥
有这些,而他要他的生命中有些“关系”。
“老爸,”他沉声道。“你恨我,我也恨你,事情一直如此,但我们可以改变。世
上一无所有的人太多了,难道你想一个人孤寂死去,没人为你哭泣?不,我不要如此!
我们是一家人,是骨肉至亲,难道你不知道吗?”
他父亲瞪了他一会儿后,拿起啤酒长饮一口。强尼看着地,心中陡升一线希望。也
许,也许他们能重新来过。
威利放下手中的啤酒,以手背抹嘴。
“天哪,听起来监狱把你变成小娘儿了,我没时间跟你穷磨菇,滚出我家门。”
霎时间强尼恨不得对他父亲扭斜的嘴脸一拳捶去,但他强自克制,放开那只瘦巴巴
的手,他站起来。
“希望你早死早好,老头。”他不带丝毫感情地说完便掉头走开。
纱门砰地一声算是他得到的回答。
他从家门旁往前走到以前的贮藏室,那小茅房依然在。一只母鸡站在已经没有窗玻
璃的窗口上,再从里面的声音听来,他知道这儿现在已经当鸡棚用了。
他低头钻入那“贮物间”中。
东西仍在。他一直不敢奢望,但确实还在。上面全是鸡屎,轮胎磨平了,坐垫上被
啄出了一个洞,露出里头的泡绵。但仍是他以前摆着的样子——靠在对墙上。他的摩托
车。
老天,他曾为此多么骄傲。一辆鲜红缀上银色的山叶七五O,是他自己打工赚钱买
来的,他视它如同一个漂亮女孩般珍惜。他们来抓他的时候,他把车停进小茅房,全不
知再次看到它时会是将近十一年以后了。而它似乎除了给鸡碰过外,像是从未被人动过
般。
如果讲到实际功用,这应该还算是新车。轮胎还崭新的,也许调一下就会像以前那
么会跑。以后他再也不用靠双腿或葛芮秋载他。他有代步的工具了。没有代步工具他总
觉得不太像个男人。
身后传来一声低吼,他回头看到一只龇牙咧嘴的大狗站在门口,低吠着像似威胁般。
他缓缓移步接近它。此时天色已黑,茅棚内更加阴暗,就着淡淡的月光,看得出那是一
条大野狗,狗儿一副饥相,像随时会扑上去抢食物似的。
他们一直都养着一条像这样的狗儿:大大的、丑丑的,一脸凶相。威利会踢它、骂
它、拴住它,把它饿到像威利本人那么坏。只是现在这条狗并没有给炼起来。
吼声更深沉了,那狗虎下脸,强尼觉得自己的肌肉绷紧,准备对付狗儿的来袭。他
环顾四处,想找一根木头或什么,好在狗儿跃过来时,当头打下。
但它却没扑过来,隆隆吼了一声后,反而抬起头,像在嗅什么味道似的。一只鸡啪
啪飞往右边,但那狗却毫不分神,只是盯着强尼。
强尼既惊怕又觉奇怪,也回盯着它看。当他细看着狗的耳朵、尾巴、头,他突然想
起会不会是……太不可思议了。
狗轻声的叫着。
“‘大狼’?”不可能的。他被抓去时,“大狼”已经四岁,那么现在该已是十五
岁了。对这只惯常被虐的狗简直是不可思议的高龄。
“‘大狼’,是你吗?”听起来很蠢,但他一直很爱那条狗。那是附近一座废弃的
谷仓中,一条野狗生下的一堆小狈中的一只。强尼和他的兄弟、朋友都会对那些狗儿掷
石头,但到晚上,他就偷偷带着一盆吃剩的食物渣去给它们吃。那只母拘一直对他存有
戒心,但它的小孩便不会了,尤其是那最大只的小狈更是喜欢他。有一天,大概是小狈
快七周大时,他发现母狗死在路上,那时他不知该如何,只有把小狈全带回家。他早该
知道的。他父亲马上将其中五只的四只放上他的小货车,不知载去丢在哪儿?剩下那一
只之所以留下是因为身形壮大,威利觉得可以拿来当看门狗。他不管强尼的抗议,马上
便把“大狼”炼起来,执意要它变得凶恶。虽然他想保护“大狼”,但它终究给威利训
练到除了对强尼外,对任何人总是一副恶相。
在监狱时,偶尔他醒着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时,就格外想念“大狼”。
在狱中最想念的竟是狗,他的生命岂不悲惨。
狗又在嚎叫。他知道也许狗一扑来会咬断地的手,但他还是往它走了一步,伸手给
它嗅。
“‘大狼’?过来,过来。”
那只大狗竟然趴下匍匐向前,像是很想相信又怕被作弄。强尼于是蹲下来伸手招它,
抚着它的毛,狗儿嘤嘤呜着,舌忝着他。
“啊,‘大狼’。”终于,有一样他爱的东西在等着他、招呼他。他双臂环着狗的
颈子,将脸埋入狗的毛中。十一年来第一次,他流下眼泪。
“芮秋,我们有问题了。”
又会是什么新鲜事?芮秋握着厨房中的电话,心想从贺强尼出狱的四十八小时内,
她便碰到一大堆问题,全是由他引起。这次恐怕也不例外。
“怎么了,班?”
“你还记得我们一直在注意的那群小表吧?终于给我逮到他们中的一个在偷东西,
只是姓贺的不让我打电话报警。”
“什么?为什么不让?”
“我猜是因为他坐过牢,对犯罪的人比较同情。我哪晓得?他只说如果我报警,他
要踢拦我的——算了,不说他的脏话。”
“喔,老天!”
“听着,芮秋,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他了,他实在是个大麻烦。”
“叫他来听电话,我跟他说。不,我这就去店里,把那偷窃的小孩尽量留到我去,
好吗?”
“我尽力,但是芮秋——”
“我到了再说,班。”
她挂上电话。不巧她母亲正在炉子边煨煮玉米面包,想让她父亲有点胃口,所以芮
秋的每句话她都听到了。芮秋一转头看到她紧绷的表情便知道了。
“你从不听我的话的,是吗,芮秋?我一开始便说你不该给那人工作,我想不出你
为什么如此一意孤行。我的朋友说你对那人好,我上街时简直都抬不起头,还要讲好话
给安太太听,她打电话来哭着——”
“我知道你难做人,妈,对不起,我也为安太太难过。但我不相信安玛丽是强尼杀
的。他——”
“强尼?”莉莎微微僵住,她的样子像是嗅到野兔味的猎犬。“芮秋,你和那男孩
没怎样吧?我希望我的女儿还没呆到跟那种垃圾厮混在一起,尤其他还带罪在身,也比
你小好几岁——”
“不会,妈。”芮秋温和地说着走出去。
这天是星期六下午,再一个小时劳勃应该会来她家接地。幸好她已化好妆了,只要
再换件衣服,穿丝袜、换鞋、戴耳环就可以了。
她很快冲上楼,就着三楼传来的旋律更衣梳头。走出卧室时,她碰到抱着一叠干净
床单的蒂妲。
“哇!你看起来真漂亮,”蒂妲上下打量着地。“要跟那个英俊的药剂师出去?”
“是啊。”她对她挥挥手,尽量放轻脚步跑下楼。但仍失算,母亲已在楼底等她。
“不要耽搁得太晚,我很为你们这两个女孩担心,特别现在那男孩回来了。”
芮秋差点月兑口说出她已经三十四岁,大到可以自己决定什么时候回家了。
“我不会晚回来的,妈。”
她曾晚归过吗?她边将车驶出家门边想,她这辈子一直是个模范女儿。每场舞会必
到,和男孩玩到很晚才醉着回来,让母亲担忧的一直是贝琪。芮秋天性就比妹妹安静,
也较不那么吃香,她总是怡然自得地待在家中看书。“你会把你的一生都作梦作掉!”
莉莎虽这么警告,但芮秋从没想到这个话当真会成真。
后来她离家到车程三小时半的纳许维尔上大学,因为功课好,上的是有名的范德比
大学,大学四年一晃即过,拿了张文凭,微带怅然地回泰勒镇教高中。她并非想永远当
个高中老师,她一直确信美好的未来在某处等着她。
接着就是那最令人难忘的夏天。十一年前那闷热的长夏,应该是星象上有什么大灾
吧,才会生出那么多灾难来。她回范德比修研究所的课,某天走在校园中,脑中仍在做
着写作课的作业:构思一首诗。茫茫中撞到蹲在她前方绑鞋带的男子,跌了一跤。那人
将她扶起,连声抱歉,她马上为他的英俊傍震慑住了。那个夏天他们便如胶似漆,芮秋
恋爱了。她带他回家时她是那么快乐。他们曾提到结婚,她也预期等夏末他到她家时正
式宣布订婚。
但麦可一看到可爱活泼的贝琪,整个人便马上目眩神迷。芮秋只能呆呆看着心爱的
人被妹妹不费吹灰之力地掳去。她知道不是贝琪有心伤她,只是贝琪从来不曾从她的角
度帮她设想。贝琪就像跟他一样,一眼就迷上麦可。他们在一个月内便订婚,不到三个
月结婚。芮秋还大方地当妹妹的伴娘,但若非当时正巧发生安玛丽的事分了她的心神,
她想她一定会心痛而死。
更惨的是,麦可还带贝琪回范德比继续念完他第三年的法学院课程。
此后芮秋再也无法面对纳许维尔这个地方。
所以她便待在家中以慰双亲,当时她父亲好怕一下子两个女儿都飞走了。她原本以
为那是暂时的,顶多一年,她便可以复原。日子一月一月地过去,最大的痛苦渐渐消逝,
她将心思全放在教书和学生身上,等待着生命中闪灿的阳光再射进来。
然而却一直没有。接着她父亲被诊断出患了老人痴呆症,她离开泰勒镇的念头只得
打住,家里需要她。当然,她也想尽可能把每一分钟用来陪爸爸,然而她却觉得,在等
爸爸死亡的同时,她已错过了她的生命。
她不由得责备自己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想法。她将这念头挥出脑海外,专心想着今
晚。
这两年来每逢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晚上,劳勃都会带她去乡村俱乐部,听心脏协
会举办的露天音乐会。事实上他们的第一次约会便是去那儿。
待会儿她得打电话要劳勃去店里接她。不,在店外,这样他就不会撞见强尼。这两
年来,在四次电话和一次约会中,劳勃已将他对强尼的看法表达得相当清楚。
生命为什么就不能简单些?芮秋不由得叹了口气。她只不过依照她的想法给强尼再
一次机会,竟然从此使她的生活变得一片紊乱。假如她不回强尼那封信,一切不都很简
单?但她知道,若这么做,她一生都会不安。不是有人说过一个人的毁灭都是由于他的
个性造成的吗?她的心软竟破坏了她生活的平静。在她去车站接他之前,她的生活一向
平静无波,但此后她便一刻不得安宁了。
原因是那个贺强尼就是个麻烦,如此简单。他一直如此,恐怕也从未改变。
她将车停在店后面,挺胸从后门走进去。奥莉薇在给倪凯儿买的一包钉子和木工工
具结帐。凯儿是贝琪从小学起的好朋友,胖胖的,长得颇好看,却还未结婚。她开了一
家花店,似乎对单身生活颇为怡然自得。
“喔,芮秋,他们都在那儿。”莉薇抬眼看到是她,伸手指着贮货室。班的办公室
在贮货室后头,那似乎是羁留窃贼的好地方。
“谢谢,莉薇。”莉薇的口气只要稍微聪明的人都会知道她为某事担忧得不得了,
但芮秋却只随口一答,她不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桩店内的“小事”。传开了,谣言
只会越说越耸人听闻而已。
芮秋决定即使事关燃眉,她也要一派自在,于是刻意开心地对凯儿道:“嗨!你上
星期没去做礼拜,你还好吧?”
“很好,只是忙昏头了。问题是,你好不好?”话虽平常,但凯儿的声音中却有着
关切。芮秋知道她是在问她贺强尼出现后,她可还好。这份未说出的同情差点教她控制
不住,但她还是一睑淡定。
“不错。你要搭建什么吗?”芮秋看向凯儿买的东西,顺势改变话题。
凯儿低头看着柜台上的东西,几乎是护卫似地抱起来。“喔,不,这是买给我弟弟
的,他是我们家的木匠。最近有没有贝琪的消息?”
你少来了,芮秋心想,她知道凯儿就像这两天来店里的客人一样,是因为好奇才来
的。“上个星期还听说她和麦可及女儿要回来过感恩节。”
“那我一定要去找她。”
“记得哦!”芮秋说着,挥挥手便走入贮货室。通往经理办公室的门半开着。她顺
手拿起挂在墙上的电话,打到劳勃开设的霍华药局,很快叫人留话给他,便挂上电话。
她要尽速降决问题,于是往那扇敞开的门走去。她在门口停下脚步,打量眼前的局势。
班的办公桌后的皮椅上坐了一个金发凌乱、骨瘦如柴的小男孩。强尼背对着门口,
半坐在桌上,跟那男孩讲话,长发用蓝橡皮筋扎成马尾,T恤牛仔裤的穿着打扮正好跟
倚在墙边,双手交胸,身材胖大、戴眼镜的班形成对比。班穿的整整齐齐:笔挺的灰长
裤,蓝条纹衬衫,深蓝领带。芮秋不觉暗叹一声,不知强尼是否是故意绑马尾来惹恼班
的?也许吧!这像是强尼会做的事。
她反手掩上门,决心处理眼前的问题。一抬眼,发现三双截然不同的眼光都在盯着
她。班是松了一口气,而强尼她就猜不透了。他们从那次晚餐后便没再说过话了。而小
男孩则睁大眼,一副似乎很怕的样子。
“芮秋!”班拿起桌上的一个塑料闹钟给她看。“这是他偷的。莉薇看到他在偷,
我过去制止他时,果然如她说的,他把闹钟藏在衣服里面。”
“他妈的鬼扯!”这么小的小孩——看起来不过七、八岁,但他现在像是一点都不
害怕了——竟说出这么粗野的话真教人吃惊。“我什么也没拿!”
“当场逮到,你还狡辩,小贼!”班气得转身拿着手上的闹钟挥道。“而且这也不
是第一次,你们常在这儿偷东西。”
“我们从没偷过你的东西,你什么也不能证明。”小小的声音中充满挑衅。
“他根本不知悔改,”班转身对芮秋摇头。“如果不叫警察,就等于在邀镇上的每
个小孩来明目张胆偷东西。”
“我跟你说过叫警察我会怎样,姓史的,我是当真的。”沉声的警告发自强尼,他
跟小孩低声说了什么后,现在走过来站在他们旁边。
“不用你来告诉我什么,小子,你在我手下工作。”班虽然低声,但仍听得出很生
气。
“我是芮秋雇的,不是你。”
强尼的口吻傲慢,眼光也轻慢地打量班,班气极了,而强尼则挑战似地笑着对他。
“你们两个都是我雇请的。”芮秋厉声道。她看着强尼的眼,那儿没有歉意,也没
有怒气。她注意到他称呼她“芮秋”,但此刻不是注意这等小事的时候。“班说的没错,
我们的店规是把窃贼送警,而且这小孩和他们一伙人我们早就怀疑半年了,现在终于当
场逮到,为什么不报警?”
“因为他才九岁,而且他已经怕死了。你是什么样的女人,会把一个小孩扭送到警
察局?”
“做生意的女人。”芮秋叱道,再望向那孩子。真是不该看的。那小孩看着三个大
人为他的命运争辩,看起来确实是很怕的样子,虽然他拚命想表现不怕。她的心软几乎
要压过理智,她瞪着强尼,心想,虽然他出言如此粗野,但终究不过是个小孩。她猜他
还不满九岁呢!
芮秋叹了一声,已经知道她是不会报警了。“我先跟他谈谈。他叫什么?”
班耸耸肩。“小表不告诉我们。”
“华吉米。我认识他妈妈。”强尼突然道。
“哦?”芮秋扬眉问道。
“还记得兰妲吗?克拉克那个女服务生?”
“喔。”这个“喔”里有许多涵义。怪不得强尼如此护着这小孩,原来是为了她妈。
不知怎的,芮秋却为此不快。再想到现在他认得这小孩,肯定会照那女服务生邀请的去
找她,如此一想,芮秋更觉怪怪的。脑中蓦地响起他懒洋洋的声音:我已经有十年没碰
女人了,你也许会担心我太猴急。显然他自此便有机会弥补他的缺失了。
“他的父母就要离婚了,这对小孩子是很不好受的。对他松一点,不行吗?”
“你当然会原谅犯罪行为,小子,也许你小时候若不是有人对你松一点,你也不会
坐牢了。”班话里的恶意很清楚。
“而如果你小时候有人修理一下你的脸一记,你今天就不会是这么假正经的呆头鹅
了。难知道呢?”
“你——”班气得胀红脸,拳头握紧了。
“来啊,随时奉陪。”强尼皮笑肉不笑,眼睛闪闪发亮。芮秋觉得他是在蓄意挑衅,
但没想到班竟然也这么沉不住气。她想唯一让班平服的方法就是要强尼让步。
“该死,我受够了!”芮秋是从不说粗话的,但夹在他们之间却增加了她的怒焰。
“我再也不要听你们交谈半句。班,你可否回店里一下,帮忙莉薇照料店?至于你
——”她望着强尼桀骛不驯的表情。“我待会儿再跟你谈,我先处理小孩。”
“如果你不报警,我就辞职。”班怒然道。
“好。”强尼轻吐了一声揶揄,但班没听到。芮秋只有斜眼看他一眼,还是先来安
抚她的经理。
“你这样太好笑了,班。你在这儿工作了六年,我是不会放你走的,但要不要报警
决定在我,你也知道我们的店规是常有例外的。”
“如果你不报警,我就辞职。”他粗声重复一遍,便转身大步走出办公室。
“狗屁!”强尼说。
“你住嘴。”芮秋差点想吼出来,但她只是狠狠地瞪强尼一眼,便转身走到孩子面
前。
“你叫吉米?”
孩子狐疑地望着她。“也许是,也许不是。”
“你可以信任她,吉米,她是好人。”强尼已站在她身边,柔声对孩子说。芮秋气
得咬牙。
“可不可以请你让我自己处理?”她说的太客气了,如果真照她想说的口吻说出,
恐怕孩子会吓坏了。
“请便。”强尼往桌角一坐,神态表示现在问题都归她处理。
芮秋不理他,蹲对孩子说:“吉米,我知道你把闹钟藏在衣服下,也知道你和
你的朋友以前都做过这种事。拿东西不用付钱似乎很刺激,是吧?你想试试自己有没有
这种本领,但我想你不知道这样你就算偷窃了。偷窃是不对的,你也会因此惹上麻烦。
警察会来抓你,你就得到法官面前去,法官会怎么判我不知道,但我跟你保证那绝不好
玩。”她暂停一下,让孩子把她的话听进去,才又继续道:“我这次不报警给你一个警
告。但如果你在这儿或别家店再做一次,谁都不会再给你机会,懂吗?”
她说的时候,孩子的大眼开始有点湿了。她心一紧,不觉伸手想抱他,但他却马上
把她推开,芮秋往后一跌,还好强尼抓了她一把,她才没有四脚朝天。
“吉米!”强尼厉声道,站起来扶芮秋。她也已挣扎站起。若不是穿高跟鞋,她就
不会摔成这样,她觉得自己真像个傻瓜。
“你没事吧?”强尼抓着她的手臂低声问。她抬头看到他眼中的关心,他久久才放
开她的手。晚餐的不快似乎不再那么令她愀然了。
“还活得下去吧!”她说着边拍拍裙后。
“让我来。”关切消失,取以代之的冷然的作弄感,他像她那样拍拂她的衣裙后面,
只是他的手似乎逗留在她的手不曾逗留之处。他们的动作虽相似,但她的心却一片紊乱。
“不要!”芮秋尖叫着跳开,那一刻她真怕班会冲进来。但所幸没有。
“只是帮你拍掉灰尘而已。”强尼一脸无辜,但他的目光却在取笑她。芮秋严峻地
望了他一眼。每一次她几乎就要看到他人性中的一丝善意时,他都会教她措手不及。她
现在开始怀疑他是故意的了。暂且不去想这个,还是先处理完孩子的事。她望向孩子,
却发现小孩很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俩。
“你可不可以跟我保证不再偷窃,这样我就不叫警察来?”她仍满脸都在想贺强尼
的事,所以语气比应该要达成效果的来得更柔和。
“你并没有证据。”孩子说。
霎时间,这种不知好歹的口气令她瞠目结舌,但她马上恢复神智,摇头道:“你错
了,吉米。如果刚刚在这儿的史先生和柜治的奥小姐作证说亲眼看到,这就是你偷东西
的证据了。但这次我们不这么做,如果再一次……”
“不会有再一次,我会去跟兰妲说。”强尼走到她身边,幸好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吉
米身上。
“别跟我妈说。”吉米的豪勇突然消失,下唇一抖一抖的,终于像个害怕的小孩。
“请你别告诉我妈。”
“你对葛小姐这种态度,恐怕我别无选择。”强尼跟芮秋终于找到小孩怕的东西,
他双手交胸,严峻地看着吉米。吉米看了他一眼便垂下眼帘,惨兮兮地盯着地板。
“你如果告诉她,她就会哭。她最近常常哭。我爸交了一个女朋友,拋下我们去和
那婊子住。妈妈整天工作,我们还是没钱。上星期他们断了我们的电,妈妈存了三天付
了电费我们才又有电,直到昨天我们才有钱买东西吃,因为冰箱的食物没电都馊了。她
床边的闹钟坏了,而她的钱都拿去买肉,不能买一个新闹钟,但如果她上班迟到,她的
工作就要丢了。到时她会一直哭,我们恐怕只有去跟我爸和那婊子住。如果他们不要我
们,我们就只有全饿死了。”
这一席话听得芮秋心疼,她又蹲下去,想紧紧抱住这小孩。但这次她学乖了,她只
是轻触孩子穿着牛仔裤的膝盖,正打算开口告诉他,闹钟、还有他想要什么都可以拿走。
强尼按着她的肩摇头制止她,芮秋于是闭紧嘴巴,抽回手。现在对孩子太好只会枉费刚
才的一番警告。
“你不想被逮让你妈更难过吧?”他威严但温和地问。
吉米很快看着他。“没有人能证明——”强尼的表情一定让他意识到事态严重,因
为他很快地看了芮秋一眼,便摇头道:“不想了。”
“好,那么这次我们不会告诉你妈。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们会告诉她,连带告诉她
这次的事。现在你跟葛小姐道歉之后从后门出去。”
“那个人呢?他并不喜欢我。”
芮秋想“那个人”大概是指班。
“你不用见他。现在,你要跟葛小姐说什么?”
“对不起,”吉米又很快看了芮秋一眼。“我不会再犯了。”
说完在强尼点头示意下,吉米很快冲出后门。
“谢谢你没叫警察。”强尼说。她只有再看着他,他眼神中的温柔会教一向把他视
为坏人的人吃惊。但芮秋一直都相信若非上苍给他那种环境、出生背景,他会是一个很
好的人。“如果他再犯一次,我就不原谅他了。”其实就在她听完孩子的家庭生活后,
她早就知道就算千军万马拉她,她都不会把小孩扭送警察那儿。她只差点就要求他把闹
钟带走了。
“如果他再一次,我可能会打得让他一个星期无法坐。”强尼说。“相信我,那比
报警更有用。”
“我不相信鞭打有用。”
他对她笑笑。“你的心很软,老师。我知道你不会报警,就像我早知道求你给我工
作,你是不会拒绝的。”
“那你怎么会想回来这儿呢?”这是这两天来她一直想问的。他应该知道回来只有
招致怨恨,难道他是想回来对全镇宣战吗?
他瞇起眼睛。“因为这是我的家乡,除非我自己不想待,没有人能赶我走。”
“只要你肯……”
“肯什么?”他揶揄地问。芮秋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只要他改变态度,别人也会改
变。
但他似乎毋庸她开口就已能读出她的想法,他的眼神从温和转变为冷漠,芮秋不觉
担忧。接着他突然伸手抓着她的手臂,上下打量她道:“顺带告诉你,我喜欢你这件洋
装,使你的臀部显得好迷人。”
芮秋忙挣开他的手,还来不及出言叱责,门外已经传来脚步声。是劳勃,她赶紧对
他一笑,但从劳勃皱眉的神情,显然她笑的有点勉强。
“你没事吧,芮秋?”他的目光从芮秋脸上移到强尼身上,厌恶之情充分显现。
“来的正是时候,”强尼轻慢地看着地。“我正要扯开她的衣服。”
“你——”劳勃怒道。
“我没事,”芮秋手指着劳勃,同时恶狠狠地瞪了强尼一眼。既恼劳勃那种她跟强
尼独处一下便会有什么不测的想法,又恨强尼的态度,她尖着嗓门道:“强尼是开玩笑
的,不是吗?”
“喔,当然是。”但他的态度竟是如此随便。为什么他老是故意让人不喜欢他呢?
“你准备好了吗?我们要迟到了。”劳勃说着握住她的手。
芮秋犹豫了一下,显然要再介绍这两个男人认识对他们双方都是不必要的。这两人
天生是强烈的对比,恐怕即使彼此素不相识,也只消互看一眼,便都不喜欢对方。劳勃
今年四十岁,三年前离了婚,受过高等教育,衣着打扮全是殷实家庭令人尊敬的气质。
虽然他没有强尼那么年轻英俊,但绝对更有安全感,也更有“前途”,而这正是任何一
个有理性的女人所在乎的。
“准备好了,”芮秋说。“但我还要跟强尼谈一分钟,你先到外面等一下,好吗?”
看到他皱起了眉,她笑着半撒娇道:“只要一下子,我保证,好吗?”
他没有笑,只是目光中带着警告看了强尼一眼。
“我在贮货室等你。”那表示只要她一喊他随时都会进来,芮秋不觉暗叹了一声。
要让小镇的人不怀疑强尼简直比登天还难。
“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小鸟依人,老师。”强尼笑着说,但脸上的表情却丝毫不像玩
笑。“‘好吗。’说着大眼一眨,他整个人便融了,你跟他上床了吗?”
“有一天,”她一字一字清楚地说。“总有人会一拳打得让你嘴巴讲不出话来。我
希望那人是我。”
“回答我的问题:有没有?”他的笑容消失。
“不干你的事。还有如果你不跟班好好相处,我会开除你,没有工作他们会再把你
送回监狱,你意下如何?”
强尼嘴唇一撇。“做不到就别威胁。你不会开除我就如同你不会报警抓那小孩一
样。”
“别太自信。”芮秋心烦得转身想走。她可以感觉到他在紧盯着地看,她差点要步
伐不稳了。
就快到门口时,他咕哝了一声,她回头看他一眼,吓了一跳。
“芮秋,”他的声音低哑,眼光直射入她眼中。“别跟他上床,跟我睡。”
霎时间她整个呆住了,他的话像一条诱惑的蛇盘旋直入她心底。她勉强集中精神慌
忙逃离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