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停在五金店前,店外有五、六个看好戏的人被一名警察挡着不让他们进去。那
个警察是郝琳达,芮秋从车子跨出,认出她,她的妹妹前两年给芮秋教过。琳达看到芮
秋,挥手让她过去。她急急进入,一进门便当场呆住了。
地上伏着两个人,一人仰着,另一人俯趴着,另有三个警察蹲伏制压着那两人。艾
达的儿子,也就是杰夫的哥哥谢格雷去年才当上警察,他一膝压在俯趴的那人背上,枪
指插着那人的一头黑发。另一个警察叶凯瑞反手扭住那人的手。芮秋一看便知那人就是
贺强尼。另一个被押住的人,她倒认不大出来,只见警长魏吉米弯身从容地以两只手指
探那人喉头的脉搏。店?请的兼差奥莉薇睁着两只大眼呆看,店经理史班从储货室门口
出来。谁都没注意到芮秋进来。也许下午的阳光正烈,班没看清她人已站在那儿。
“葛太太说芮秋已经出来了。”班对警长说。
“好。”
“放开我,臭家伙!你把老子的手拧断了。”强尼吼着,想挣开扭他的手,但却被
扭得更紧,他马上口出秽言。芮秋听得呆住了,想到也许强尼真的是无辜入狱,但牢狱
生活确已使他和这纯朴良好的社区格格不入了。现在他会把警方也招惹出来,想必也已
够骇人了。
“再动,我就让你脑袋开花,人渣?”
谢格雷这声不屑的威胁简直令芮秋难以置信。不管强尼如何,她可不会坐视他在她
眼前被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趋前问道。
警长和他的手下、班和奥莉薇全都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她。
“芮秋,我真的束手无策!”奥莉薇哭叫道。“班跟我保证我在这上班时,贺强尼
绝不会进店里来,哪知他来了,我早已紧张死了,接着安先生一踏进来,我就知道麻烦
来了。果真如此!他们扭打成一团,我便通知警察局了。贺强尼痛揍安先生的喉咙,把
他揍得不省人事,下手得那么重,竟然没揍死!”
“卡尔显然听到贺强尼回来的消息,他来找他,结果真给他找到了。我早上告诉你,
雇用他会出错,你就是不听。他才没来几个小时,瞧瞧这一切!”班指着地上。“他们
把店弄得稀巴烂!”
芮秋放眼望去,油漆罐、刷子、色板全掉得一地,一罐红漆流得黑白瓷砖地面都是,
装螺丝钉、螺帽的塑料桶踢倒,东西洒了一地,大铁罐?的鸟饵也倾倒出来,给踢凹的
铁罐滚在柜抬边,大概刚刚砸过什么人了。
“你要雇用贺强尼这种蠢事应该先来和我商量的,芮秋。”魏警长说。“任何人只
要有点头脑都会知道他一进城,安家的儿子就会来找他。虽然我得依法处理,但我不会
怪他们。卡尔的妹妹死了,而凶手返回我们镇上逍遥根本就是不对的。”他说着站直身
子,芮秋认出他脚下那人是安玛丽的哥哥卡尔。
“可否请你放开他?”芮秋沉声对谢格雷说,“他”指的是强尼。这些人都对他早
有偏见,伤他根本连眨眼都不会。这些年来她一直独排众议相信他无辜,现在她可不会
为了他不是她预期中的学生模样而就此弃他不顾。“有这么多警察,我很难想象我们有
谁会受他危害。他并没带枪吧?”
“据我所知,他没有。”叶凯瑞很快搜寻他全身,不情愿地对警长说。
“放开我,蠢驴!”
“闭嘴,否则你会快快回监牢。”警长低声咆哮道。
强尼回了一句三字经,芮秋暗吓了一跳。谢格雷的抢托敲着他的头,以示警告,叶
凯瑞则笑着将他的手再扭高。强尼哼哀着,芮秋看到了血丝。
“放他起来!”她很少这样抬高嗓门的。魏警官看着她,再看看手下,便点头了。
“让他起来,”他说完对刚被松开的强尼加了句:“留神点,小子,否则就再让你
趴到地上去。”
“起来吧。”谢格雷站直身,但枪仍握在手中。
强尼站直,转身恶狠狠地看着他们,双手握拳,像随时都准备迎接攻击,苍白的脸
上有点点血渍,眼中冒着怒火。
“有一天你没穿制服给我遇上,”他对谢格雷说。“到时再看看你有多厉害。”
“你这是在威胁?”警官厉声道。
“你住嘴。”芮秋对强尼说着,走上前伸指点点他的胸,像在告诫自己的孩子。她
出于本能,突然觉得跟他完全站在同一阵线。他绷着脸,看了她一眼,不再开口。芮秋
站在他和别人之间,像个盾牌似地保护他,根本忘了自己高不及他的肩膀,重量也许只
有他一半,只愤恨眼前的不公不义。只因为他是贺强尼,他就得受屈辱吗?他做了什么?
安卡尔不也跟他一起打斗吗?
瘫在地上的安卡尔申吟坐起,揉着后脑勺,转头看到强尼,他的脸孔扭曲了。
“婊子养的,”他吼道。“我会找到你的!你这凶手,杀了我妹妹就可以一走了
之?”
“够了,卡尔,”警官厉声道,说着将他搀起来。“你要告他攻击你吗?”
“哼,当然,我——”
“说句公道话,是安卡尔先出手的。”班勉强开口。
“听到没?”芮秋盛气凌人地看着魏警官。“你怎么不问强尼要不要告卡尔?公平
嘛!”
“芮秋——”魏警官像受辱了般。
“我不要。”她身后的强尼突然说道。
“别装好人,混帐!”卡尔啐道。“我会像你杀死玛丽一样弄死你的。记得她多美
吧?你糟蹋她以后,她还美吗?人渣,你怎么能这样对她?她才十七岁啊!”
“现在我听起来像是威胁了。”芮秋说,但这口舌的报复快感迅速被卡尔的一脸痛
苦淹没了。
“来,卡尔,我送你回家吧!”魏警官低声对流泪喘气的卡尔说。芮秋的心抽搐着,
为卡尔难过。妹妹死得那么惨他一定很难接受,但,她还是站在强尼这边。
“你告诉他不要再到这儿来,他再来我就告他擅闯私人产业。”芮秋对护着卡尔走
向门口的魏警官和他的手下清晰地说。
“天!芮秋,你难道一点同情心也没?卡尔爱他的妹妹哪!你该同情他才是。”班
对她冷酷的威胁觉得不可思议。
“我是同情他。”她转头看着强尼。他下唇裂开,血渍沾污了整个左颊,白色恤衫
上也沾了不少血。门外的车声显示警方已经走了,店又要开门营业。
“奥莉薇,你继续看店。班,存货点好了吗?明天一早我要跟你一起核对,如果还
未点好,最好先完成。”门上的铃铛叮铃一声,有顾客上门了,也许是刚刚在外头好奇
围观的人之一吧。
“您要些什么东西?”班走向顾客。芮秋连回头一望也没。
“你跟我来。”她的声音简洁有力,对强尼说着,手指一挥,便朝贮货室走去。贮
货室边的楼梯通向他住的二楼,他们可以不受干扰。她没有回头看他是否跟来,但她知
道他会跟来。只要跟贺强尼有关的事,她的第六感都准得教人奇怪。“我给你弄些冰块
敷嘴唇。”
楼上的厨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芮秋从冰箱的冷冻库取出冰块,包在毛巾中,递
给靠着炉边流理台站着的强尼。他一言不发,接过去便捂着肿起的嘴唇。看他微微抽搐
了一下,显然冰一贴上皮肤是很痛的。
“好,现在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了。”
“你是什么人?我的假释官?”
贺强尼一向如此利嘴,荒谬的是,芮秋竟觉得他的酸涩言语令她心安。那表示她记
忆中的那个男孩并没有完全消失。
她一瞬也不瞬地迎视他的眼睛。“我是你的老板,记得吗?你的雇主。你刚在我店?
和人打架。我认为我必须听听你的解释。”
“好决定要不要开除我?”
“是的。”
他瞇起了眼。芮秋双手交胸等待。良久,他们两人都没有动。
强尼耸耸肩。“你要听实话?安卡尔打我,我起身自我防卫。随你信不信。”
“我信。”
他的解释简短,但说得一副挑衅模样,但这正是芮秋预期的态度。她稍稍放松了一
下。不管他外形变得如何,他终究还是原来的他。
看她坦承相信,他绷着脸,将冰毛巾掷到流理台,毛巾松开,冰块迸出来。芮秋不
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本能地伸手将冰块扫进水槽,却突然看到他的动作。他毫无预警地
双手一拉,将上衣从头月兑出。芮秋皱眉,直觉地转向他,却发现自己看到的是一副结实
伟岸的胸膛。
他在牢中一定常健身。他的胸肌结实,小肮平坦,上臂肌肉鼓起,上身呈倒三角形,
胸膛上覆着胸毛。
她不觉倒抽了口气,暗暗叫好。
他一手拿着上衣,怀坏地看着她。显然他是要她受窘。她绝不让他得逞,她必须很
快作出气定神闲的样子。
“你在做什么?”如果她的声音还算平稳,那得归功于多年教一群调皮顽劣的学生
的经验。
“换衣服啊,不然你以为我在干么?饿虎扑羊吗,老师?”他朝她走了几步,直逼
她面前。芮秋仰头望着他深蓝得不可捉模的眼珠。
“你希望吗?”他低声粗哑地问。
霎时间,她的血液似乎停止奔流。他绝对是在吓她。也是因为确定他想吓她,她的
神智才回复过来。他就像个被大家说坏的孩子,执意要怀给人看。
这么一想,她反而心定下来。
“你作梦!”她顶了回去,头一转,彷佛毫不在意地继续把冰块拂入水糟。
他一时也答不出来,只是看着她。芮秋感觉他一定满心不解。但如果他是想扮大野
狼来吓她这个小红帽,那他是注定要失望了。她一点也不想夹着尾巴落荒而逃。早在教
书不久,她就学到想要树立权威,就绝不可在对方面前流露一丝畏惧。
“哦,你还是一样的葛老师,”他终于开口,眉梢嘴角的不驯稍减。“每件事总有
个回答。”
“不是每件事。”
“也差不多了。”
说着他便转身走出厨房的甬道,芮秋松了口气,疲弱地靠着流理台,看着他走开,
觉得恐怕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元气。真是一大错误,光看着他,他那及肩的黑发,紧包
着长腿的牛仔裤、靴子,就够她整个人绷紧了。
她的自然反应令她震惊。其实她对性并不陌生。先是跟麦可,但当时她在热恋,年
纪轻又紧张,只觉得两性的亲昵实在没有诗人笔下那么夸张。后来又碰上两个论及婚嫁
的男子,两个都是只看星期天报纸、一份工作度完一生的人。她无法想象要跟这种人厮
守一生。爱的魔力根本就不存在。
到过了三十,她才明白成家并不一定需要“魔力”,她已经有心理准备,像她跟劳
勃这种坚固的友谊就够了。他还是照常开他的药局、看报,也许还看“商业周刊”,而
她则自有一个他一无所知的内在心灵世界。也许,婚姻本就如此。她和劳勃就这么有过
几次关系,她也还颇满意。但他们的接触从来不曾狂热,也从不曾让她感受到此刻的热
力。
天哪,她是怎么了?强尼没穿上衣就让她如此心旌摇晃?
三十四岁的她,当然不会像“泰镇小报”上描述的那些小女孩般,心甘情愿落入贺
强尼的手中。她也不认为他那份坏男孩的气质会吸引他。吸引她的,也许是她对雄伟的
异性躯体仍未免疫吧!
那么,这份反应就如大多数女人一样,是不足为奇的,所以她毋庸害臊——再说,
除了她自己以外,又没有别人知道。
她只要时时克制自己就好了。任何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想和贺强尼有关联的。
地板嘎吱的声音显示他又走出来了,她赶紧忙着绞拧毛巾、挂毛巾。他横挡在厨房
入口,她看到他已经换上一件上衣,脸上的血渍也已洗掉了。
“我想知道的是,你去店?做什么?你没理由明天早上之前出现在那儿的。”她仍
有点忐忑,怕让他看出丝毫她对他的反应,于是手不停地拿纸巾抹流理台。
“我记得店?有卖点心,我是想去买包洋芋片和可乐当晚餐。”他显然不想再吓她,
于是淡淡地回答着。
“你该去克拉克吃餐饭的。”克拉克是毛氏夫妇梅尔和珍开的一家家庭小陛,离这
儿约两哩路,位于市区的另一端,但他应该走得到的。泰勒镇的人至少每个月都会在那
儿吃一顿饭,那儿物美价廉。但她突然想到也许他的钱不够上那儿吃,她突然懊悔竟没
事先想到该先预支他一个礼拜的薪水。
“我去了,那老家伙在门口就告诉我客满了。”
她不觉皱起眉。“客满?他们从来不——”她霎时间明白了。
“今晚也没有客满。从我站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四张空桌。他们大概不想招待我这种
人吧。”听得出他的语声有点异样。
“我相信……”她吃力地想抚平他受到的屈辱。
“我也相信,泰勒镇确实一点都没变。”他退了一步,让出厨房入口。“你最好走
吧,不要成为谢太太他们等人的话柄。想想看别人会怎么说:葛芮秋和贺家那小子一上
楼就好久——”他看了下手表。“整整半小时呢!”
他嘴角那抹讪笑令她的心随之一紧。
“你跟我一起来。”她说着往二楼的后面走,越过他身旁时,下令似地说:“来
吧!”
“去哪儿?”
她手握在门把上,回头才见到他根本没动。
“回克拉克去吃东西。他们不能这么对你。”
强尼只是看着她好一会儿,接着摇头。“我不需要你为我打这场仗。”
“你总需要有人如此,我不觉得你自己做的够好。”她的语声锋利。
他们互视着彼此良久,强尼终于耸耸肩。“是啊,有何不可?我可以吃啊。”
“我也是。”霎时间,她想到母亲正在费事地准备猪排。她若舍此就克拉克,母亲
会不高兴,但若把强尼带回家吃饭铁定比去克拉克更教母亲生气。她不会带他回家吃,
但她要看着他好好吃一顿。更重要的是,镇上的人不能如此对他。如果她出面,没有人
会如此的。
于是他们一前一后的下楼。她的车停在店前,实在无法不穿过店门出去。她整个人
绷紧,但仍抬着头,竭力作出坦然的样子走入店中。店?业务正忙,比平常周二六点打
烊时更忙。显然刚刚的事情已经传出去。她觉得店内每双眼睛都在看他们。熟朋友她就
随意挥手打招呼,好奇的人她根本就置之不理。
“葛小姐,你母亲打电话来说,晚餐已经好了,叫你快回去。”奥莉薇尖声说道。
“谢谢你,莉薇,请你帮我打电话回去说我不回家了,好吗?我和强尼要去克拉克
吃饭。”
现在店中的每个人都知道,再过不了几小时全镇的人就会知道她——葛芮秋——带
贺强尼去镇上生意最好的餐馆吃饭了。
店内一片死寂。芮秋昂首地穿过店内,伸手推开店门,走入仲夏黄昏的余热中。
“你喜欢这种惊险刺激,是吗?”这是从她去车站接他以来,他第一次真正微笑。
虽然只是嘴角微微上扬,但他眼中闪闪的笑意是极明显的。
“我讨厌不公。”她的回答简短,说着便上车了。
不久,当他们走入克拉克时,芮秋一眼便看出店中生意虽忙,但根本还不到客满的
地步。六十出头的老板娘毛太太一团和气地朝她走来,芮秋也对她微笑。
“啊哎,芮秋,真高兴看到你!”但当毛太太看见站在芮秋身后的贺强尼那高大不
驯的身形时,脸上的笑意却凝住了。
“我也很高兴看到你,珍。梅尔好不好?”珍的先生梅尔两个月前摔断了脚踝,至
今复原的情形时好时坏,现在仍拄着拐杖,跛得满严重的。
“还好啦!我们这把年纪,伤口都不太容易愈合。”珍这会儿已回复镇定,然而视
线只落在芮秋一人身上,由此可见她的不悦。
芮秋展颜一笑,决定主动出击。
“你还记得贺强尼吧?”这当然是白问。泰勒镇的人对每个人都了如指掌,更不用
说贺强尼这只本镇的黑羊。“他现在在我店?工作,我以前教过他。”
以前。在安玛丽身受十三处刀痕陈尸遇害之前。
“强尼,你一定认识毛太太。”芮秋笑着挽住强尼的上臂,把他带到她旁边。他们
三人连眼都不眨,就当强尼刚刚并没来过这儿。
珍上上下下打量强尼,一副不敢苟同的模样。
“毛太太。”强尼简短的称呼一声,正和珍随意一点头同样勉强。
芮秋只有出来打圆场。“你们今晚的特餐是什么,珍?希望有我爱吃的肉排。”
“真巧,”珍的态度在面对芮秋时又变好了。“今天是肉排和马铃薯泥,要不要来
杯冰红茶?”
她边说边带他们走到后进的一张桌子。这算得上符合芮秋预期的成功。刚刚她感觉
到强尼臂上的肌肉都绷紧了,显然他对此事并不如她那么有信心。但她想,身为贺强尼,
他大概早已习惯受排斥。
“兰妲,”快走到桌子时,珍喊了一位穿粉红色制服的服务生。“芮秋要红茶和肉
排,”她的目光转向正待入座的强尼。“你呢?”
就算她口吻不亲切,但起码是面对着他讲,这在芮秋眼中已是一大步了。
“我也点相同的东西。”
“做两份,”珍对兰妲喊完,又转向芮秋笑道:“帮我问候你母亲。”
“会的。”芮秋答应道。又有客人进门,珍急忙走开去招呼。
“这是你们的饮料,食物一会儿送来。”兰妲将两杯冰红茶放在他们桌上,接着彷
佛像头一次看到贺强尼,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哇,贺强尼,你没有在监狱,在这儿
做什么?”
芮秋微微一惊,强尼啜了一口茶,对那女子微笑。“你该知道他们最后总会放我出
来的。你在等我吗?”
兰妲格格笑了起来。“天,我现在是四个小孩的妈了,这实在算不上等。”
“是不能算。”
芮秋知道这两人必是相当熟。她知道兰妲她家也和贺家一样,被视为垃圾。芮秋之
所以对兰妲不甚了解是因为她根本没念高中。她一头蓬乱的金发,加上眼睛周围密密的
皱纹,看起来像比强尼老,但芮秋知道他们应该是差不多年纪。
“我昨天才见过你爸,他没说你回来了。”
强尼耸耸肩,又喝了一口。
“兰妲,可不可以端饮料给这些顾客?”珍的口吻听起来并不高兴。
“好的,毛太太!看到你真开心,强尼,你自己一切小心。”
“你也一样,兰妲。”
“她显然真的很开心看到你。”尴尬地沉默半晌之后,芮秋开口道。
强尼望着地,嘴角微微浮现笑意。“嗯,真正开心的人不多。”
兰妲端着他们的食物过来。“要不要西红柿酱?”
“要。”
“不用。”他们同时开口,但兰妲已将西红柿酱往他们桌上一摆,又去招呼别的客
人了。
“嘿,这会把东西的原味都盖住了。”强尼拿起西红柿酱,一倒几乎就倒了半瓶,
看到芮秋睑上的表情,他不觉玩笑地讲出她想说的话。她点点头,看他狠吞虎咽的样子,
便转开目光。他的餐桌礼仪真的不是很好。
但她马上良心发现,这十年中他并不是去上课学礼仪。而在更早以前,依他的家庭
背景,他根本不会有什么学习使用刀叉餐巾的机会。
“你不吃吗?”他口中含着食物问。
“我不很饿。”她还吃不到三口,却半下意识地环顾是否有人注意到他的吃相。
尽避刀叉匡啷,还有他口中不断咬嚼食物的声音,但他们之间的沉默无声却令人不
安难耐。
她看着地,他也正瞇着眼盯着她,手中握着叉满食物的叉子,嘴角占着一抹西红柿
酱。她盯着那抹殷红,脸上的表情一定流露出她内心的厌憎,因为他突然嘴一扭曲,框
地一声放下叉子,拿起还整整齐齐叠成三角形的纸巾,粗?粗气地抹着脸。
“我让你难堪了吗,老师?”
芮秋吃了一惊,张口结舌道:“没,没有。”
“你在说谎。”
“要不要再加点茶?”兰妲又来到他们旁边。
“不,我们吃完了,麻烦给我们帐单。”强尼勉强对兰妲一笑,但扫过芮秋的眼光
却告诉她,他在生气。
“在柜抬结帐。”兰妲从裙子口袋中插着的帐单中抽出一张,放在强尼面前,又对
他微笑。“有空来看我,”她轻声说。“我和孩子住在艾坡比,还记得那地方吧?就是
河边那个拖车房停聚的公园。我丈夫和我——我们分了,大概就要离婚,等看看我们谁
能付得起离婚的钱就会离了。”
“真遗憾。”强尼说。
“嗯。”
“兰妲!这边的客人要茶!”
“要走了。”兰妲说着快步走开。
“给我。”芮秋看到强尼拿起帐单在看时,低声说道。他身上的敌意非常明显。
“喔,好啊,伤害外加侮辱,何乐不为?”他的目光全然不似地语气般的轻松。
“别这样,你又没钱,而且——”
“你有的是钱?”他替她接完。
芮秋叹了一声。“强尼,如果我刺伤你,我很抱歉。我只是不太喜欢西红柿酱,看
你把一盘美食全倒上西红柿酱,我不大以为然。我让你看出我的感觉是太粗鲁了,我为
此抱歉。但你也不用这么可笑——”他的表情让她合上嘴。显然她的话并没有平抚他的
怒气。也许如果她坚持付帐他会觉得受辱。他终究是男人,男人对某些事都是很蠢的。
于是她从皮包拿出一张钞票,推给他。“好,好,你赢了,你去付吧。”
他望着那张钞票的样子就像那是条要来咬他的蛇。
“好,我付,我用我的钱付。”他拿着帐单站了起来。从口袋掏出几张绉巴巴的一
元钞票扔在桌上当小费,便往柜抬走去。芮秋只有拿起自己的二十元钞票,默默地跟在
他后头。
他走过时,每个人都转头看他。
“那不是——”
“喔,天哪,真的是!”
“他来这儿做什么?”
“听说是葛家五金店给他工作,他才可以假释出狱的。”
“莉莎不会做这种事的!”
“不是莉莎,是芮秋,瞧!她就跟在他后面。你能相信吗?哦,嗨!芮秋!”
芮秋只有勉强一笑。这里的每个人她几乎都从小便认识了,但还是免不了他们的指
指点点。
“吃得还好吧?”珍已走到柜台,口气稍稍和气地边接过强尼手中的钱边问。他递
出一张二十元。他怎会有钱?芮秋听过政府叫犯人做工会付工资,但差不多是每小时一
角之类的。他关了十年,所以一周四十小时加起来……
她的脑中还在算着,他已朝门口走去。
芮秋对珍匆匆一笑,很快跟了出去。
她赶上时,他人已在停车场,朝她的车走去,他身长脚长,三两下便走到了。任谁
都看得出他的忿懑,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便打开车门坐进去。他绷着脸也坐进车中。
“你就像个耍脾气的小孩。”她边说边准备倒车。
“哦?”他的目光恶狠狠的。“那你就像个天杀的有钱的势利鬼。抱歉我的礼教不
能配合你,女王陛下。”
“别对我说脏字眼,你至少该心存点感激!”
“你喜欢一脸感激状?那我该跪下来亲你的脚或你的呢,老师?”
“你,”芮秋怒道。“下地狱去好了!”
说着她猛踩油门,车往后飞射出去。
“如果你不小心,我们俩都会丧生在这儿。看在老天分上,留神你自己正在做的
事。”他咬牙道,车子吱的一声紧急煞车,后面的保险杆只离砖墙一、两吋。“我的命
也许没你的值钱,但我可不想毁在车祸中。”
芮秋气得说不出话,但也只有绷着脸,专心开车,总算有惊无险回到五金店前,两
人一路再也没说话。
“现在,”她将车停住,转头看他。“我们把事情挑明说出来吧。”
“不必。”他已伸手打开车门走出。芮秋像是当场傍人重重甩了门。不管她气不气
他,他总是要吃东西的。她急急按下车窗的按钮。
“强尼?”
他转过头,扬眉看她,一脸阴沉地走过来,但她已在掏支票簿,根本没注意到。
“什么?”她抬头见他已站在车窗边。
“我先支给你第一个礼拜的薪水。”她抽出笔开始要写支票。
他的头半探入车窗,伸手进来,手臂拂过她胸前时,她登时吓得身子往后,但很快
她便明了他是要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写下去。
“不用施舍我,”他粗声道,他的指头几乎握疼了她的手腕。“我不是待施舍的单
位。”
芮秋还来不及回答,来不及思索如何回答,他突然低低像申吟似地吐出声音,她不
觉望向他。他正看着她的脸,他们就这么对视了一下。他张嘴像要说什么,但又突然紧
紧闭上嘴唇,眼神一片空白,放开她的手,转身走开。
看着他大步离去,芮秋突然吃惊地感觉到自己的心砰砰跳得好急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