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霖璿的伤势相当严重,由於刺伤了心脉,加以耽搁了时辰,导致失血过多。
太医开了药方,尽力救治,但是伤口虽然愈合,他却仍昏迷不醒,发著高烧。
石中钰天天在外头寻访名医,兼以处理国政;段莫言则重披战袍,在滴翠轩坐镇。
雪荷衣不解带的陪在东霖璿身边,凡事不假他人之手,连药汤都自己先喝过才敢喂他。
石中钰疲倦的进了滴翠轩,叹了口长气。
“娘子,怎么样?事情有没有传出去?”皇上一倒下去,各地蠢蠢欲动,他虽然忧心,又担心祸起宫墙,一步也不敢离开,只能乾著急。
她焦躁的踱步,“陈州节度使自杀了。”
“什么?”段莫言吃了一惊,“他的家人呢?”
“说起这事就奇怪了。陈州节度使自杀,他的妻儿十人被发现全死在遂紫江里。”石中钰抹了抹脸,“肯定有人胁迫陈州节度使兴兵,又杀了他的妻儿灭口。”
这个人,大家都知道是谁,却拿他没办法。
“终究要教他偿命的。”段莫言喃喃著,“总有天理昭彰的一天。”
“嗯,我已经布线了。”石中钰点点头,视线瞥向内堂,“皇上这伤还没有起色吗?”
段莫言摇了摇头,神色黯然,“我看……这一剑真的刺得太深了……”他不光拿东霖璿当皇上,也把他看得跟自己兄弟一样,沉痛的静默了一会儿,才又续道:“我用了个险招,娘子,可医得医不得,得看天意。这事也得跟皇后娘娘商量一下。”
望望内堂两眼无神的雪荷,石中钰叹口气,和段莫言一起进去。
“皇后娘娘。”
雪荷抬头,她已经好几天没有阖眼,神情憔悴,“阿娘、阿爹,叫我雪荷就好了。”她泪盈於睫,却没有哭,“可有好医生了?”
石中钰欲言又止,“……雪荷,这样重的伤,没有人活得成。表面愈合了,里头部是脓……偏偏包在心脉,这样是活不成的……”
“璿不会活不成的。”她不肯相信。
“有人活了下来。”段莫言叹了口气,“静海虎岛有个海盗头子叫李松涛,曾挨过一剑,险些贯穿心脏,人人都说活不了……刚巧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大夫动刀子,开了伤口治好了他。不过,即便像李松涛这般强悍,武功底子又深,也足足调养了半年才好。所以说,这是九死一生的方法,若不到最后,是不能用的……”
“为什么不用?”雪荷像是看到了一线希望,“这就用吧。现在不是最后,什么时候是最后呢?”怜爱的模模东霖璿惨白的脸,已经瘦得两颊凹陷。“快请那位神医来!有什么后果由我一肩承担!”
“真要请『疯华佗』来?”石中钰不甚赞同的皱眉,“那老头疯疯癫癫的,行踪不定,又最讨厌当官的,怎么肯来?”
段莫言无奈的叹息,“疯华佗此刻在虎岛作客,我已经请李松涛绑他来了。”
“李松涛那海盗头子怎肯做这无钱买卖?”石中钰警戒起来。
“他在虎岛无聊得要死,正在等北国冰山雪融,好北上做海盗的勾当。”段莫言无可奈何,“不过他倒是肯来,已经在路上了,只是他想要挑件宫里的宝贝,喜欢就带走,不能跟他罗哩罗唆。”
石中钰的头更痛了。这个海盗头子要来,对后宫来说真是浩劫啊……
“我不准你们欺负她……”东霖璿喃喃说著,在高烧痛苦的梦里辗转,“她是我的皇后,是我的……是我心头的人……”
缓缓的睁开眼睛,望见雪荷在他面前笑著。怎么瘦成这样?连嘴唇的颜色都是苍白的……“雪荷,她们欺负你?”
她眼中含著泪,却没有哭,只是笑著,温柔的笑著。“没有,没有人敢欺负东霖的皇后。皇上……你……你可醒过来了……”
全身宛如火焚,只有脑筋异常清楚,他连呼吸都感到费力,再多的薰香也掩不住身上发出来的异味。他打过仗,看过死人、伤兵,知道自己这伤是好不了了。
他要死了吗?抛下东霖……抛下雪荷?
挨刺的那瞬间,他并没有为自己担心,他想到的是,自己倒下了,雪荷怎么办?她只不过是卑微的更衣,自己一旦倒下,她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倚靠。
这点执念让他勉强自己呼吸,即使鲜血汹涌的离开他的身体,他知道自己就要活不成了,但是为了雪荷,说什么也得清醒过来……
意识朦胧中,他听见梅妃尖锐的声音。她们怎么敢……怎么可以辱骂他心爱的人?她们居然欺负她,欺负他最高贵纯洁的白荷?
愤怒让他在濒死前回到人间,亲口封了雪荷为后。也在那时,他才体会到,雪荷根本无人可以取代。
他比自己的生命更爱她!为什么……要到这种生死一线间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是如何的深爱她,如何的舍不下她?
“雪荷,你没有乖乖吃饭?”他低低的问,“你的脸色很不好……”
“等皇上好起来,我就吃。”雪荷微笑著,怕弄痛他的伤,粉颊轻轻偎著他冒出胡碴的脸。“等你好了我才要吃,我们……生死与共。”
东霖璿的眼神迷离,他已经无力拍拍她了,但是她的脸庞……还是这样温暖。“雪荷……我是爱你的,朕是爱你的——不管是璿还是皇上,都是爱你的……让你等这么久……真是对不住。”
珠泪这才掉了下来,“我……我宁可你不爱我,人却好好的,没伤没痛。你要好起来,我不要一个人!你撇不下我的!”
东霖璿笑了起来,幸福而满足。“你呀……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我们终究要在一起的。”他闭眼凝神了一会儿,“中钰和莫言呢?”
“阿爹和阿娘在外面守著。”雪荷擦乾眼泪。“要吃什么?璿,我亲自帮你做。”
“叫他们进来。”东霖璿呼吸急促了下,又强自压抑下来,“你做什么我都吃,我饿了。”
见她匆匆离去的背影,他视线不禁模糊了。这怕是最后一面了,自己却连抱抱她的力气都没有。
步进内堂,看见东霖璿脸上反常的出现红光,石中钰和段莫言心里都打了个突。他们见多识广,知道这恐怕是回光返照,两人皆是一惊,同时跪在床头。
“别跪了。”东霖璿叹了口气,“段师兄,师嫂,这东霖……可要麻烦你们了。”
“这是什么话!”段莫言急急说著,“大夫已经在路上了,你好歹也多捱几天,什么阵仗我们没见过,死在一个笨蛋刺客的手里,你羞不羞啊?”
“捱不了了。”他淡淡的苦笑,“段师兄,我死后,你便是监国,你知道监国匕首在哪儿的……师嫂,你帮著段师兄……我将传位给木兰的孩子。赵王爷狼子野心,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继位……”
石中钰愣了愣,这倒是个好办法,但是……“你要撑下去啊。不然,教我怎么护雪荷周全?她在宫里,我根本著不了力!你这不是——”
“我会下令皇后殉葬。”东霖璿两眼无神的望著床帐。
“皇上!”石中钰和段莫言异口同声的叫了起来。
“……而且要你们俩亲自监督。”他的眼泪缓缓流下来,“弄具女尸应该不难吧?以你们的能力……化个妆瞒一瞒,让她穿著雪荷的衣服陪葬。至於雪荷……偷偷将她带走吧,她才双十年华,青春貌美,这样纯良的性子,任谁都会爱上她的。”哽咽了下,“至於她肚里的孩子……”
“孩子?”石中钰大吃一惊。
“她又有了身孕……这孩子若没了就罢,若能活下来……师嫂,求你当自己孩子养吧。帮我安排雪荷再嫁,我欠她的,来生再偿还吧……”他闭紧眼睛,不让自己再流泪,“这孩子……算是我为父的一点私心,别让他卷入皇家的纷争。这是雪荷的孩子……我不忍心,不忍心……”
“皇上,你不能放弃。”向来冷静自持的石中钰哭了起来,“你就这么放弃了,咱们多年的苦心不就成了泡影?你既然有了孩子,好歹也活下来看看雪荷母子……”
“我不想放弃,但是命啊……”他睁开眼,眼底是掩不住的痛苦,“师兄,求你召御史来,我的时候不多了……师嫂,把雪荷带走,别让她回来了……求求你们……我为东霖尽心多年,让我保全妻儿安全……”
石中钰咬了咬牙,狠下心转身,前去御膳房找雪荷。
“走,皇后娘娘,你得跟我走。”石中钰焦急的拉著雪荷。
“走?”雪荷端著刚煮好的食物,有些模不著头绪。“我要去皇上那儿。”
“皇上……活不成了。”她的眼眶红了,“再不走,我可保不住你了,别误了皇上的一番苦心。”匆匆交代东霖璿方才的一席话。
听完,雪荷脸色一白,手上的托盘簌簌作响。他……他知道了?原本自己只是疑心著,还不敢肯定呢,没想到肚子里真的又有了小生命。
“他想撇下我?”她的声音非常细,“他怎么可以?!他撇得下我?!”
她将托盘一抛,端稳了碗,一点也不怕烫。将石中钰一推,她往滴翠轩走去。
石中钰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大惊地追上来。“你真的想殉葬?雪荷,醒一醒吧!你现在是两条命哪,好歹也为肚里的孩子想想!”
“没有他,什么都没有了。”雪荷坚定的往前走,“没有我,没有孩子,没有东霖,什么也没有了。他眼睛一闭上,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还要命做什么?!”
她先是疾走,接著小跑步,然后狂奔了起来。
石中钰怎么都追不上,只能焦急的喊:“雪荷!”
雪荷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外,小心的整理了下仪容,捧著那盅温暖的食物,神情自若的走进滴翠轩。
屋里,御史们含泪刚听完皇上的遗言。
东霖璿不愿躺在床上死去,半撑起身子,就等著最后一口气终了。
雪荷的出现,让他沉重的眼皮撑了开来,心里暗暗叫苦。中钰是怎么了?怎么让她回来?这样到时岂不是要花更多手脚遮掩?
而且,他不愿意让她看著自己咽气。
她一步步的走过来,脸上带著温柔光洁的笑。这么爱哭的她,却没有掉一滴泪。
“璿。”她倚在他的膝边,“你饿了吧?匆促下找不到什么好东西,我只做了最平常的面茶,喝一口好吗?”
他没有开口,也已经没有力气开口了。
“璿,我是你的女官,你去了哪里,我当然也跟著去,我们的孩子……说不得也得跟著。”她温柔的捧起面茶,“你若真的累了,我们就一起走,没有你就没有我,我是断然不会独活的。你饿了吧,喝了之后再慢慢走,我马上就来,马上就跟你去……”
他,东霖璿,在百官之前从没有流露过情绪,这般严肃的皇上,却在此时落了泪,滴得锦被上点点滴滴。
他张开口,让雪荷一匙匙的喂他。这是他一生中吃过最美味的食物,每一口,都是雪荷对他无怨无悔、生死与共的誓言。
自己若死了,她也会死啊……她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要,就是要跟著他……
喝完了面茶,雪荷细心的帮他擦嘴,专心一意的。
“你相信我吗?”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一直都相信。”雪荷坚毅的回答。
“我不会让你死。”他颓然瘫在雪荷怀里,“我不会。”
“干嘛通通在嚎丧?”大嗓门满不在乎的响著,“皇上那小子死了吗?”
也在门外听旨的李尚仪,瞪了瞪扛著一个大麻袋的莽汉,秀女们被他吓得四处乱窜。
天冷得很,这汉子却光果著上身,大剌剌的走进后宫。他身高高得吓人,李尚仪已经不算矮了,可跟这汉子比起来,也不过才到他腋下。
“宫闱之内,岂容你这野人放肆?!”她娇喝。
汉子停了脚步,有趣的打量她,其他秀女被他那大胆的眼神吓得低下头,就只有李尚仪一点也不畏惧,凶狠的瞪回去。
“我说李兄,你这就赶快吧!”领人进宫的段莫言快哭出来了。“皇上就快不行了,你跟同宗的尚仪瞪什么眼睛?求求你快点吧……”
“一时半刻死不了啦!有疯老头在,死了也医活过来。”李松涛往大麻袋一拍,大麻袋里的人挣扎了半天,他却理也不理,眼睛贼兮兮的直望著李尚仪转,“喂!段莫言,我要一样宫里的宝贝,你可是许诺过的。”
“成成成,你要啥都成!”段莫言推著他,“治好了皇上,什么都成!这里走吧,跟尚仪有什么好瞪的?尚仪,这麻袋里头是个大夫,求你让一让吧!”
李尚仪这才不甘不愿的让开,没想到李松涛在经过她身边时,竟偷模了她脸颊一把,还哈哈大笑,“呀!滑女敕女敕,像剥壳鸡蛋!”
她气得握紧拳头,全身发抖,却只能在段莫言哀求的眼神下勉强压抑。
这天杀的家伙!
段莫言只祈祷自己没来迟,看到东霖璿虽然昏迷,但还有呼吸,总算松了口气。
李松涛将麻袋一抖一倒,一个被绑得结结实实、瘦巴巴的老头摔落地面,嘴里的麻布一取下,就开始破口大骂。
李松涛把他的绳子解开,掏了掏耳朵,“病人在这儿,你瞧吧,谅你也医不活。”
“有我疯华佗医不活的人?”他骄傲的将胸一挺,倾身探视,“啧啧,还能捱到现在,不简单……真不简单……早该断气的……”
“我说,疯老头。”李松涛打了个呵欠,“人也看到了,咱们这就走吧,这人你说什么也医不活的。”
雪荷宛如坠人冰窖,居然连最后的一丝指望也没有了。可她没有哭,反倒开始思量要如何自尽。
疯华佗却猛地一跳,“谁说我医不活?!”
“你不医皇上不是吗?”他懒洋洋的说,冷眼看向周遭的百官。“不医就医不活,还有什么好说的?走了,省得出丑。”
石中钰想说话,段莫言却警告的对她摇摇头。
“谁说我不医皇上?”疯华佗急得直跳脚,“我只是不医当官的,皇上是当官的吗?”
让他怪异的逻辑弄得瞠目结舌,石中钰张大了嘴,段莫言却暗自偷笑。
“当然不是。那你到底医不医?看起来你就没那本事。”李松涛继续刺激他,眼神狡狯。
雪荷此时也明白了,暗暗的对这汉子有了不同的评价。这人可不是光长肌肉不长脑子的。
“谁说没本事?”他猛一挺胸,“烧热水来!我的器具呢?闲人通通给我滚!我的药箱呢?啐,我把麻沸散拿哪儿去了……”
李松涛粗鲁的赶走了所有人,只有雪荷赶不走。
“姑娘,”他站在雪荷面前,像是铁柱一般。“开伤口可不是好玩的事儿,得像杀猪似的开肠刦肚,若是你晕了,没人管你死活,你在这里干嘛?”
“我是他的人。”她毫不畏惧的瞪回去,“死活都要跟著他。”
李松涛愣了愣,随即张狂的笑了起来,竖起大拇指,“好!你是第三个敢瞪老子我的女人!了不起!你就留下来看著,我看你的胆识是不是一戳就破!”
雪荷留了下来,只是,让李松涛惊异的是,她手脚敏捷的服从疯华佗的指令,专注的望著他的一举一动,一点晕眩的样子都没有。
即使眼前的画面是这样血腥,她望著东霖璿的目光仍是那般怜爱、那般坚强。
这女人了不起!守在门口的李松涛摇摇头。是东霖皇宫风水太好吗?不然怎么老出这样坚毅漂亮的女人?木兰这样,眼前这个像是风吹就倒的小女人也是这样……
他眼前浮现出李尚仪眼带怒火,生气蓬勃的脸。是了,那个尚仪也是这样。
李松涛微微笑了起来,不怀好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