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他们继续赶路。在沙漠里很难确定自己身在何方,而仇无涯就像识途的马,毫不犹豫就选择朝西边走。
沙漠的太阳永远灼人,突然,狂风毫无预兆地从沙丘那边呼啸而来,天色立刻昏暗得可怕。仇无涯不假思索地回身扑过来,一把将她整个儿罩在身下,牢牢护住,只觉怀中的身子微微颤抖,于是将手臂又收紧了些。
不知过于多久,风沙子息了下去,他松开她,两人慢慢坐起来,都是一头一身的沙子。浣春咳嗽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要是时间再长些,她一定会因为窒息而死的。
心有余悸,她忍不住问:“沙漠里的风总是这样可怕吗?”
仇无涯将她拉了起来,“沙漠春天多风沙,这还算小的。有时风力可以把驼马吹出数百里外,甚至连整座沙丘都能移走。”顿了顿,他又说:“在沙漠里遇到风暴只能躲不能逃,以后记住。”
她怔了怔,忽然觉得,他待她变得温和了些。不过,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那一定是错觉。
“方才……谢谢你。”犹豫了一下,她轻轻说。
他没有理会,惜言如金,“走吧。”
只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仇无涯就又停下休息了,从怀中掏出水袋,无言地递过来。
她正渴到发昏,接过来就往嘴里倒。
只有一口。
脑子立刻清醒了,最后一滴水滚过舌尖,就象尝到了绝望的味道,她握着完全干瘪的水袋,下意识去看仇无涯。
他坐在一丛荆棘的影子里,闭着眼睛。她忽然发现,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到焦枯的地步,脸色也苍白得不像活人。眼窝下是深深的阴影,刚硬的脸部线条更加棱角分明。他紧紧握着弯刀,手背虬曲的青筋隐约可见,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冲动。
或许,当他知道他们已经没有水以后,那把弯刀就会毫不犹豫地落在她脖子上吧……浣春平静地对自己说,居然不觉得害怕。
浣春,唤春,沙漠的春天,其实并不比冬天更可爱。
“没有水了。”将空水袋交还给仇无涯时,她低低地说。
他接过来,看也没看放进怀里,然后继续闭上眼休息,说话不但浪费精力,也浪费唾液,这两样东西在现在看来,已几乎和生命同样珍贵。
什么时候,那把刀会落下来呢?
应该为时不远了吧——假如他们仍然找不到水脉的话……
第六天,两人陷入断绝饮水的噩梦。
昨夜他们宿在一堵石崖下,背风,却很冷。她睡得不安稳,好几次中途醒来,发现他日光炯炯地盯着她,眼光亮过天上的星光,寒意凛烈。她垂下眼,看着他怀中和她分享温暖的弯刀。即使是睡觉,他也不肯放松警觉,这几夜的共眠,她对这一点已经相当明白。
然而,她也只是静静地闭上眼,握紧了怀中的硬物,继续寻梦。
清晨的风清凉,淡淡有些水气,石壁上因为昼夜的温差而凝结了少许露珠,他们以望梅止渴的心情舌忝掉这天赐的一丝救命琼浆,继续望不见尽头地跋涉。
走不出数里,太阳已然如火炙人。此刻,干渴已经完全占据了她的意识。她感觉不到饥饿,脚下像拖了千斤重担,只能一步一步地挪。她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在做什么。抬眼就看见他的背影,挺直而坚决,离她很近——只要伸手就能碰到。她微微有些迷糊,仇无涯一向走得很快的,他是在体贴地慢下来等她吗?
丙然是快死了,居然会有这种异想天开的念头……
贝了勾唇角,想笑,却没有力气。仇无涯若知道一定会开心,他讨厌她的笑容,现在她终于笑不出来了。
正胡思乱想着,仇无涯却脚下一停,眼神凝在远处,她随着望去,竟看见一片碧波绿树,远远在前面荡漾,一时间狂喜嘶声叫道:“绿洲!”就要往前冲。
罢跑出一步,手臂就被一把抓住,却听得仇无涯低低的声音缓缓道:“是海市蜃楼。”
她脚一软,心头沮丧已极,曾听过海市蜃楼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可望而不可及,许多干渴的旅人被虚幻诱惑,往往狂奔到死,想不到今天让自己碰见了。正在发愣,仇无涯的身子一晃,竟顺着她倒下来。
浣春吓了一跳,急忙俯身去看,却见仇无涯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嘴唇全是焦皮,身子也开始发冷,额上连一点汗都没有,他难道是生病了?
在这样的沙漠里,生病就等于死亡啊……
“仇无涯?仇无涯?……”她低声唤他的名字。
没有反应。
“你怎么了?”她焦急地试着轻轻推他,他一动不动,眼睛紧紧闭着,只有嘴唇微微翳动,却不知在说什么。她只得跪在他身边,将耳朵贴近他的唇,极力分辨他的声音,只听见模糊断续的“水……水……”
这两个字一入耳,她猛地呆住了,他已经渴到这个地步了吗?他们断水不过才一日,连她都还能支持着走路,为何他竟然虚弱至此?
那么,方才也不是他故意放慢脚步等她,而是他的体力不足,不能再像前几日那样疾走了……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她呆呆看着他苍白的脸,某些被她忽略的东西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
他从来不在她面前喝水,总是远远走开,举起水囊又放下……
当她喝水的时候,他总是背对着她,从不监视她是否多喝……
心弦一动,像被闪电击中,她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缘故。
自从在枯柳下没有找到水脉,他就不喝水了,一滴也没喝过!
那剩下的小半袋水,全是她一个人喝完的!
早在二天前,他就断水了!
想通的那一刻,她心头所受的震撼无以复加,比那日狂猛的沙暴更甚。
这个假扮匈奴世子骗了她一路,将她逼进这绝天灭地的荒漠,口口声声恨她,发狠说要喝她的血解渴的蛮族男子,这个总是狂妄肆意地轻薄她,从不肯给她一个好脸色的仇无涯,这个冷酷狡猾算计着要挑起汉朝与匈奴争斗的罪魁祸首,竟然会为了延长她的性命而将自己置于这样危险的境地!他难道不明白,在沙漠中缺水数日就意味着死亡吗?
连她这样一个从未经历过大漠生活的中原女子都清楚地知道其中的危险,从小生长在瀚海中的他当然更加了解水有多么重要。
然而,他竟为了他切齿痛恨的仇人的女儿,几乎放弃自己的生命!
从来没有人为她做出这样的牺牲。父母、父皇、欣哥哥……从来没有!
这到底是为什么?
疑惑、迷茫、震惊……各种情绪涌上心头,更多的是感动,一颗心刹那间变得柔软,微微发热,她清楚听到心底的冰层破裂的声音,陌生的潮水涌了出来,眼前甚至有些模糊……
“仇无涯……”她喃喃念着他的名字,“你是为什么啊……”
他当然不可能回答她,脸色更加死白,嘴唇连细微的翳动也没有了。她猛然回过神来,现在最要紧地是找到水来救命,可是在这片干渴的荒漠里,连一点点绿色都是稀少的,哪里去找比血还贵重的水呢?
血……
那个念头瞬间闪过心头——血!
手指探向怀中,握住匕首的同时,她犹豫了——救,还是不救?
他将水都省下来给了她,如今才会这样因干渴而昏迷,于理于情都该救他。
可是,他是将她骗到这生之绝境的强徒,更是处心积虑挑拨大汉与匈奴开战的小人,为国为民都不该心慈手软,甚至应该趁他如此虚弱之际取他命,将他当即刺杀。
何去何从……
天空中,一只黑色大鸟盘旋片刻,收翅落在不远处的沙地上,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她知道那是秃鹫,专吃腐肉,往往会在垂死的动物和人旁边等待,一旦猎物断气就扑过来大嚼。
苍天、烈日、黄沙、食尸鸟、昏迷不醒的仇无涯……迟疑不决的浣春……
罢了!不再犹豫,她拔出匕首,在自己左腕间,划下一刀。
血疯狂地涌出,她将手腕凑近他唇边,看着那殷红的血一滴滴流人他口中,心下竟也是一般疯狂。
横竖都是要死了,迟一刻早一刻又有何分别?若没有他,她一个柔弱女子又能在这残酷的沙漠中活多久,倒不如索性换他一命。他原本不就是要以她的血解渴吗?如今还了他,就算是代汉朝偿点前债。以后的事,她不想管,也管不了……
还有就是,她其实不想他死啊……
眼前发花,气力都像从身体里抽走……是要死了吗?……
“你在干什么?”一股大力突然将她推开,她眨眨眼,看见仇无涯挣扎着坐起来,一把抓起她的手腕,怒视着她,“自己都快不行了,还胡乱放血,你不想活了吗?!”
“你呢?明明水不够,为什么要都让给我喝?”她回瞪着他,声音虚弱,“我不是你的仇人吗?还是你也不想活了?”
他的股色发青,眼中红丝清晰可见,看着她的眼光像要喷出火来。她的心一阵奇异的慌乱,忽然不敢直视他的脸,偏转了头,耳中听见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说:“难道非要我说出来你才明白?”
她心上猛地一颤,隐约预感到他要说的是什么,脑子里乱到极点,几乎要求他住嘴。
“我不准你死,既然你是我的仇人,就用一辈子来赔!”
仇无涯从来都是直截了当,明白自己要什么就伸手去拿的男人。
“你说什么?!”即使隐约猜到他的心意,她也绝对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地说出来,而且说得天经地义,完全没有任何多余的婉转试探,也根本不管她是不是答应。
“我要你做我的女人,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他再次开口,说得更加直白。
而她的脸色煞白,一瞬间似乎比他更没有血色,“说什么胡话!你当我是什么人!”羞怒来得这般疾迅,她几乎想也不想,一个巴掌狠狠甩了过去——
“就算我现在落在你手里,也断不容你这般凌辱!”
清脆的响声过后,仇无涯的脸上浮现一个淡淡的五指印。
她完全没料到竟能打中他,不由“啊”了一声。仇无涯眼中闪过错愕,看起来同样吃惊,居然没有立刻跳起来一刀杀了她。
两个人你眼望我眼,都呆住了。她心头一刹那有些后悔,自己从不是会让愤怒冲昏了头脑的人,更一贯以柔顺代替强横行事,为什么只要面对这男人,她就管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呢?
还有,什么“做我的女人”,什么“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他他他……真是不知羞啊……
仇无涯瞪着她,阳光下的眉眼都似刀刻出来一样深邃,紧紧抿着嘴,心里一把火烧得噼啪作响。
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冒险冲进风暴中迫她,带她寻找绿洲,忍着渴将水都让给她……他这么辛苦到底为了谁啊?居然只换来她毫不客气的一巴掌……凌辱?真正的凌辱她还没见过呢!
再也奈不住这把火,仇无涯大吼一声,猛地攫住了她的双肩,便朝她的双唇吻了下去。
这回可毫不客气,出尽浑身解数,饥渴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不只是微微地含住,先轻轻地磨擦着,而后就小心地噙着她想缩回的舌,引导着她张开口狂烈地肆虐在她的唇齿间,不让她有退让的机会,不让她有呼吸的权力,不让她有片刻的自由……
她的反抗简直不值一提,本就因失血而消耗了大半气力的身体被强硬地压在身下,手臂也被制住,完全动弹不得,只能被动地接受。
鲜血的气味在两人的唇间渲染开来,仿佛催情的媚药,他的手开始在娇躯上游移,贴得更紧,吻得更深……
然后,他看到她闭上了眼睛,有水珠慢慢从眼角滑落,苦涩,屈辱。
火气一下子退得干干净净,仇无涯看着她瑟瑟发抖的身子,“做我的女人,让你这么难受吗?”
咦?
身上一轻,她睁开眼,仇无涯已经松开她站了起来,背光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声音里却带着悻悻与无奈。
什么意思?他不是要强占她的吗?
“算了。”他转过身去,“走吧,多走一程就多一分活命的机会。”
她呆呆望着他的背影,茫然中竟然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她一定是渴疯了,居然会留恋他舌尖那一丝温润的感觉,即使混合血腥……
体力愈加微弱了,手上的绿绮仿佛比昨日重了一倍,身上一阵阵地发寒,连炽热的阳光也觉不出暖意。她拖着脚步跟在他身后,脑子里还是乱成一团麻。
为什么……为什么他竟会放过了她?……
这个冷酷冷血的沙漠强盗,这个从不将礼仪规矩放在心上的蛮子男人,为什么竟没有对她用强到底,反而只是见到她的眼泪便停了手?
还有,他问的那句话——“做我的女人,让你这么难受吗?”
不不不!她绝对不是心动!绝对不是因为他那潜藏到几乎看不出的温柔而心动!待她温柔的人太多了,从朝中贵公子到太子皇兄,莫不将一颗真心双手奉上,却从未挑起她的一丝回应,然而……他们都不曾对她有这一种好,为了她愿意舍弃最后一点水的……
最重要的是,他们都不曾大胆到直露地对她说“做我的女人”。
心头迷乱,脚下步子愈发地艰难起来,仇无涯也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浣春虽然看不见他脸色,却觉他快不起来,想必很吃力,忍不住担心地问:“要不要歇一歇……”
仇无涯回头看他,薄唇微启,脸色忽然煞白,脚下已沉下去。原来沙漠里的浮沙最是防不胜防,就是在沙漠里生长的人也难免着了道儿,何况他心有所思,神不守舍,一不小心竟陷进这片不知方圆多少的流沙里。
浣春急急地伸手过去拉他,仇无涯却不拉她的手,怒喝道:“别过来!”
流沙最凶险不过,像她这样全不知沙性的人贸然插手只怕反帮倒忙。他努力放轻身子,脚下不着力,双手扣住旁边的沙石,却不敢用力。
正危急时,一只手伸过来,慌忙间他也抓住了,醒悟过来是浣春时只要她不管,奈何此时仇无涯已是泥足深陷,想松手也不行。
“你快放手!”他怒目瞪她,“你以为自己有力气拉得上我来吗?”
即使她身健体康,一个养在深宫身娇肉贵的女子又有几分气力拉得动他这样的大男人,更何况是几日不曾吃饱喝足又长途跋涉虚弱至极的现在。
眼见仇无涯慢慢一点一点沉下去,因为抓着他的关系,连她也在一分一寸向流沙的边缘滑落,那暗黄色的沙就像无形的沼泽,即将吞噬他们的生命。
浣春拼了量后一分力气拉仇无涯,她此时放手或许还有活路,却不知为何要紧抓了他不放,心里只是想着死也要死在一起,低声道:“不放。”声音虽轻却坚决无比。
不放!决不能放手!
仇无涯怔怔地看着她因为拼命使力而涨红的脸,看着她左腕间划出的伤口又开始缓缓流淌的鲜血,一个微笑,慢慢地跳上了他的嘴角。
她,到底对他有情啊……
“你别白费力,只要给我一个支撑。这流沙似乎也在动,我自己模准方向,说不定可以出得来。”仇无涯到底对沙漠熟悉得多,冷静下来后便想出办法。
两人齐心一起用力,也算是造化,流沙竟真是流动的,仇无涯借了这流动的方向缓缓使力,浣春拼了命地死抓住他不放,两人九死一生从沙中拔出手脚时都是筋疲力尽,瘫在沙地上说不出话,却再不敢有半分多余着力在任何一寸沙上。
好半天,仇无涯一个翻身,半压在累到几乎动弹不得的浣春上面,脸上带着一个灿烂之极得意之极的笑容,“喂,做我的女人吧!”
浣春却只想骂人,这男人听不懂话的吗?不假思索地抬手,“想再吃耳光……”
手刚举起已被他一把抓住,放在唇边,柔柔地亲吻腕间的血痕,“你明明喜欢我,干什么要嘴硬?”
“我……”
“若不喜欢我,你为什么不放手,要陪我一起死?”
“我才没有……”
“骗子!”
他紧紧盯住她逃避的眼,一字一字地低声道:“我只骗人,而你,却是连自己的心都骗!”
她终于哑口无言,再也无法反驳。
是的.在流沙即将吞噬两人的时候,在那生死一刻,她所想的只有和他死在一起。为什么一定要在不可挽回的刹那,才愿意面对,才肯承认自己早已对他动了心?
这颗冰封了十六年的心,终是被这个异族蛮子破开了冰层,种下了情芽。
那一刻,寒冰融化,心苗发芽,情田再不是空无一物。
她再不能对自己说,这个世界与她无关,至少世上有一个叫“仇无涯”的男人,已经在她心里生了根,而且还在努力开疆拓土,誓要占据她的整颗芳心。
会后悔的……若他们能够逃出沙漠的魔爪,他一定会后悔对她这个“仇人”说过这样的话……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这片无情的大漠里,在这未知生死的路途上,在这只有两个人可以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流离的命运中,即使想要得到一点春天的沮暖也是可以原谅的吧……
“我是你的仇人……”
“所以才说叫你用一辈子来赔呀!”
“……我不懂怎么做渠勒人的女人……”
“噗嗤!”他大笑起来,“傻瓜,你总知道汉人的妻子该怎么做吧!”
妻子吗……
她也笑了。能够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或许还能够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这些是过去的她连想也没有想过的,十六年前的命运预言中,从未告诉她她有任何选择的权利。然而现在,她或许也可以短暂地相信,他们是有这样美丽的未来的……
迟疑地,她伸出双臂,抱住了他。
“仇无涯,我愿意做你的女人。”
他的回答是——低头,深深地吻她。
夜晚的时候,她依偎在他怀里,已经分不清是谁在暖着谁。
因为缺粮断水造成体力下降,连带了体温也低了许多,他们手脚都纠缠在一起,紧得恨不能完全融合。浣春没办法去想班婕妤孜孜不倦地教诲子她十六年的礼教问题,在这残酷到残暴的沙漠里,除了生存,再没有别的规则。
她也没有再去想仇无涯和自己能相爱多久,对她来说,这个问题是难以回答的。她不怀疑仇无涯的情意,只是,这情意能否敌得过他对汉朝与匈奴的恨意?在没有任何干扰的现在(绝境也算是种纯境),他可以忘记那些过去,然而若他们真有希望活着逃出生天,那时他还能放下仇恨毫无阴影地爱她吗?
犹疑着,徘徊着,没有结果地思量之后,她决定索性一切都不去想,只品味此刻相拥而眠的甜蜜。
当然,她也没有去想,若真到那一天,她又会怎么傲。更没有想到,那一天来得这样迅速,这样措手不及……
这一夜她只醒过一次,是在天快亮的时候。太阳要出来的方向蓝灰色的云彩镶一条橘黄色的金边。干枯的胡杨和荆棘灌木的影子比它们本身长得多。耳边有他轻轻有韵律的呼吸声。她把脖子再缩下一点,又进入睡乡。
第七天。
处境变得越来越艰难,几近绝望。早上他们差点没能醒来,若非一只贪婪的秃鹫在仇无涯腿上猛啄了一口,惊动了他,说不定他们会被高升的太阳活活烤成人干,
这七天就像七年,每时每刻都是煎熬。浣春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再走了,眼中透出死亡的灰暗。仇无涯比她强不了多少,三天滴水未沾的他,即使有着沙漠男儿铁一般的毅力与坚忍,此刻也摇摇晃晃,几乎迈不开腿了。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浣春昏昏沉沉地想,十六岁的大劫,果然还是无法化解啊……
“起来,”仇无涯的毅力此时尽数体现,他推了推瘫倒在身旁的浣春,“你看,一大群秃鹫盘旋在那片空中,前面一定有什么东西……说不定我们有救了……”
听到“有救”两个字,她强撑起最后一丝精神,跌跌撞撞地跟着仇无涯向前走。
并非抱着什么期待,只是现在,除了相信他的判断,也没有任何选择。
或者,能够死在一起,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天长地久。
天可怜见,短短两里路,他们差不多耗费了近半个时辰。
棒着一座沙丘,惨叫与狂笑声就传入耳中,浓烈的血腥和死亡气息顺风而来。仇无涯站住了,侧头细聆,脸上的颜色忽然变得铁青,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甩下浣春发足狂奔而去。
不知出了何事,浣春勉力追去,转过沙丘,跟中所见的景象令她在瞬间震惊得几乎连呼吸都窒住了——
一群骑着马、身穿黑袍的男人,手中挥舞着雪亮的弯刀,正在野蛮宰割十几名老弱妇孺。刀光一闪,便是一颗人头落地。被杀者的哭叫仿佛被当成了娱乐的音乐,而行凶者兀自哈哈大笑,甚至纵马去踩踏扑倒在地的孩子。
鲜红的血淌了满地,立刻就被干渴的沙地吸走。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屠杀,毫无人性的凶徒们被杀戮的兴奋冲激得忘乎所以,个个都像地狱中的魔鬼,狞笑着夺去一条又一条无辜的性命。
仇无涯站在血淋淋的尸体旁,半跪下来,伸着颤抖的手合上那呐喊般怒瞪着的双眼。
一个凶徒发现了他,好像怔了一怔,冲着他叽里咕噜喝问了句什么。仇无涯充耳不闻,甚至没有将眼光从尸首脸上移开。凶徒怒了,催马向他冲过来,沾血的弯刀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当头斩落!
尖叫声从浣春喉咙里冲出,只来得及闭眼。
就在这个时候,仇无涯拔出了他的刀——雪亮的、锋利的、如一泓秋水般美丽的刀。刀光如梦。
一刀两段。
没有人看清是怎么回事,那个凶徒冲过他身边,然后从马上倒栽下来,连刀带人,被从中间整整齐齐地分成两半。
然后,他冲向了剩下那三十余骑凶手当中。
浣春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战斗。如果说那些凶手是魔鬼,那么仇无涯就是魔神。
杀人者变成了被杀者,与那些无辜者同样的惨叫哀号响彻天地,飞溅的鲜血染污了他的衣裳,让黑色变成了赭褐色。浣春完全不知道他的气力是从哪里来的,他分明已经体力透支到连站也站不稳了呀……
凶手们试图合围,以人数击杀这个可怕的无名敌人。但是无论他们如何包夹、偷袭、冲击,那美丽而残忍的刀光始终像最黑暗的梦魇,将死亡的风吹进他们的身体。
撕裂、切断、粉碎……
当凶徒们发现合围根本无效,只能加速死亡的时候,选择了四散而逃,然而,追逐而来的刀光让他们连逃跑也不可能做到。
一刀,一颗人头。
最后一个凶徒策马奔出十余丈后,一道闪电带着死亡的尖锐呼啸而至,穿胸将他钉在地上,长长的一声惨呼之后,战斗戛然而止。
飞扬的尘沙慢慢飘散,此地已成修罗屠场,尸盈遍野,血流成河。
仇无涯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垂着头,静静地站着。浣春强忍着刺鼻的血腥,跌跌撞撞地走向他,好几次都差点被横倒的尸体绊倒。好不容易来到他面前,仇无涯却先开口了。
“你知不知道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是什么人?”
他的声音太平静,平到没有办法听出高低起伏。
浣春摇头,从胸口到喉咙都在翻江倒海,心里也奇怪自己为什么居然还能站住不曾倒下去。
“他们是薛克汗派出来为匈奴搜集粮草的前锋队。而他们所杀的,是弥族游牧迁移的普通牧民。”他还是不看她,垂着的双手已悄然紧握成拳,“匈奴人搜集粮草,向来杀人如麻……对待敌人也如此,敢于反抗的更是斩尽杀绝鸡犬不留……”
声音低下去,低下去,终至沉默。
她的心狂跳起来,呼吸一阵一阵发紧,即使在沙漠中遭遇流沙的生死时刻也不如此刻恐惧,恐惧不是因为鲜血、尸体,也不是因为一群群从空中急掠下来扑在尸体上争夺撕抢的秃鹫,而是因为仇无涯那异样的平静。
仿佛有深不可测的陷阱在前方等着她,只要一失足,便是万劫不复。她从中窥出了命运的冷冷嘲讽,恐惧来得那样强烈,她觉得全身都在发抖。
他抬起头,眼中是她熟悉的冷锐与憎恨,箭一般刺穿了她的心。
曾经相信的幸福,碎得这样轻易,比梦幻还短暂,比水泡还脆弱……
眼前的视线迅速变暗、变窄,天空剧烈地晃动,脚下有深渊裂开,将她吞噬……
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处空旷的原野。天际一片血红的云霞,风带来远远的血腥味道,让她强烈地想吐。
“再喝一点,你月兑水很厉害。”水袋递到眼前,仇无涯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冷冷的淡然。
她抬起头看他,头脑还是昏眩的,“哪里来的水?……”
“弥牧民带的,我把他们埋了。这些水和食物足够我们走到绿洲。”他把水袋塞到她手里,起身走到一边,“我牵了两匹马,你喝完就上路。”
水,仍是带着一股动物的骚味,她清晰地尝到里面的苦涩。
昨日的一切,来得骤然,去得仓皇,连回味都来不及,便已散失无踪。
咬牙喝完一袋清水,恶心感徘徊不去,昏眩却渐渐轻了。她挣扎着站起来,仇无涯先走,浣春跟着,只觉那身影已离自己极远极远,虽然咫尺,竟似天涯。
此刻……
“彩云姑娘,快尝尝这道烤全羊,真正的西域风味。”化名“巴勒”的倒霉师兄白牙殷勤备至地向俏脸紧绷的佳人献宝,讨好的笑容都快僵在脸上,佳人仍旧不理不睬,只赏来两枚又狠又冷的白眼。
“彩云姑娘,我知道你担心安顺公主,可是也不能不吃饭那……”
“强盗!”
“你听我说嘛……”
“骗子!”
“唉,这真的不能怪我,我也是受害者啊……”
“滚出去!”
“呜……”白牙耷拉着头,丧气地走出帐幕,只恨不能把罪魁祸首抓来痛打一顿,抬跟就看见一个大汉远远奔来,“白牙大人!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什么?”他一把抓住来人,心头七上八下直打鼓,千万别是找到无涯那小子的尸首……
“找……找到王子留下的标记了!是朝着焉支山的方向去的!”可怜的报信人差点给他勒得背过气。
焉支山……那可是匈奴王廷的方向啊……
白牙几乎要仰天长啸了,难道无涯那混蛋惹的麻烦永远没个头吗?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