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被一阵疼痛惊醒的,
睁开双眼的那一瞬,只觉白花花的光从四面八方刺进眼帘。她本能地举手捂住脸。过了好半天,她才能够再次小心翼翼睁开眼。当黑雾散去后,眼中所见的只有一片热力四射的阳光。她蜷缩在御辇的一角,车顶整个不知飞去哪里,车厢破了近一半,阳光从裂开的地方毫无遮掩地射下来,正照在她身上,火辣辣地疼。她试着挪动身子,一阵刺痛立刻从脚踝传来,让她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啊!”
脚踝被翻倒的案几砸中,肿了老高。她咬牙挣扎着推开颤巍巍币了半扇的车窗,扑面而来的热气呛得她几乎窒息。
什么……也没有。
一片茫无边际的黄沙,无草,无木,无人烟,只有一个又一个高高低低的沙丘延伸到天边去。灼热的空气弥漫着一股死寂的气息,整个世界都仿佛静止了。
“……彩云?”她小声地呼唤着侍女。
没有人回答。
浣春拼力推开车门,勉强爬下马车,这才终于看清了自己现在的处境。这是两座低矮沙丘间的小小比地,大半个车身已陷入沙中,车里的物品散落得四处都是。两匹驾车的马倒毙在地,口鼻全是沙子,除此之外,只有她独自面对苍天烈日、衰草黄沙。
受惊的马车在风暴中一路狂奔,结果便将她拖到了这茫茫大荒,前无去路,后无来处。
心一下子沉到冰窖里,脚下一软,再也站不住地跌倒在沙地上,手下却突然一阵剧痛,像是按到一方硬硬的东西。她试着拨开黄沙,美丽的漆色露出一角端倪——她的绿绮!
浣春飞快将掩盖在琴上的沙拨开,用力一拽,古琴破沙而出。琴身除了几许擦痕之外,竟是丝亳未损。欣喜万分地将绿绮抱在怀中,贴在脸颊上,仿佛是于此生之绝境中握住了惟一可供依靠的浮木。
欣喜过后,摆在眼前的是丝毫也没有好转的严峻处境。烈日当空,烤灼着大地,身下的沙热得烫人,连一点点隐蔽的绿阴也没有,更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地图——就算有她也不可能看懂,在这茫茫的沙漠里,前后左右有何分别,东南西北一般无差,上天仿佛专门造出这样一个人间地狱来凌虐万物,荼毒生灵。
“有人吗?”她不抱希望地长长喊了一声。
回答她的是空旷中的沉默,仿佛连声音也被黄沙吞没,再无痕迹。
那么,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命运中的劫难就是这样安排了她的结局吗?
明明是处在哭都哭不出的绝望中,她反倒轻轻地笑了,就这样死去,也不是不好啊,渺渺茫茫,归彼大荒,不该出生的人,死在该死的地方,或许也是种圆满吧……
只是……仍然有点遗憾,如果知道将会这么轻易地踏上黄泉路,或许在离开长安的时候,不该对生下自己的爹娘那么冷漠,承认这些年来,也曾思念过他们……一定要在无法挽回的刹那才愿意面对,这种个性,连自己都觉得讨厌……
棒着衣服模到怀中硬硬的匕首,真的到了最后的关头,就用它来结束吧,渴死是很痛苦的,她喜欢美丽一点的死亡方式。
还有就是……那个男人,把她害到落得这个样子的罪魁祸首,对于他,浣春总觉得有些迷惑与不甘心。他应该不是那种善于伪装的个性,为什么却能把自己骗得深信不疑?难道真是所谓大智若愚?
真是耻辱啊,居然被那种头脑简单又粗鲁的家伙给骗了!不知他现在是不是也在某个荒无人烟的绝地望天等死……但是和那人一样的死法,总归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如果可能,她是想把他千刀万剐再拿去喂狗的!她可没有把别人的罪过背在自己身上的无聊道德感……
对着自己皱皱眉,在死前还想讨厌事算不算自虐?还是开心地等死比较好吧。将绿绮平放膝上,纤指勾挑,弹起一曲《海棠春晚》,欢快的琴声打破了荒漠的孤寂。
一曲将罢,灼热的阳光已经让她头昏眼花汗如雨下,琴弦因酷热而干涩,弹动时带来麻麻的痛感,无意识地抬起头,猛地看见离自己不远处的沙丘间晃动着一个黑色的身影。即使视线迷蒙,她也能肯定——那绝对是一个人!想也不想,她立刻高高地举起手,拼命挥动,“喂……救人哪……”因干渴而嘶哑的嗓子以最大限度呼救。
心头鼓动着狂喜,仿佛身在绝境时突然漂来了一根稻草。那人果然向她走来,步履有些蹒跚,却很快地接近她。
当那人走得足够近的时候,浣春兴奋的呼喊一下子全变调了,“啊!”她睁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狂乱地希望这是自己的错觉,“不会吧……”老天不会跟她开这种恶劣的玩笑,眼前惟一的同伴,惟一的稻草,不会是那个害她的元凶该死的混蛋,不会是那个假世子真强盗——
“没想到你命还真硬,这样都死不掉。”
老天显然没听见她的祈祷,一身狼狈满面尘沙的男子双臂抱胸,看着半坐于地神情呆滞的女子,咧开嘴现出森白的牙,露出一个可称狰狞的笑容。
噩梦成真!
“不!”尖叫一声,她奋力爬起来,扭身就逃,颐不得什么公主气质皇家风度,只一个念头——逃!逃开这个可恶可怕的沙漠盗魁,落在这人手上,只怕还不如死在无边的沙漠里来得痛快!
罢迈出一步,受伤的左脚猛地一阵钻心的痛,身子向前跌出,又扑倒在地,手肘擦出一片火辣辣的伤痕。
他冷笑着看她的狼狈,毫无援手之意,也不拦阻,像是猫儿盯住徒劳挣扎的耗子,料定无论如何也逃不月兑自己掌心。
细女敕的肌肤摩擦着粗糙的沙地,很快泛红充血,她不管不顾,左手拖着爱琴绿绮,右手撑地向前爬,一心一意想要逃开。
他皱眉,看着她如雪的肌肤被这般虐待,不知怎地心头突然很不舒服,“我现在还不想杀你,用不着吓成这样。”
她听如不闻,当他放屁。
这白痴女人,他都说了暂时不会杀她,她还逃个什么劲儿!再说,她以为这样爬能快得过他两条腿吗?啧,真是——蠢哪!
懒得再看她像没头苍蝇般惊慌地逃跑,索性赶上前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小腿,“你真以为能跑得掉……唔!”他闷哼一声,胸口上吃了一记飞踢,虽然算不得疼痛,却惹出了心火,握住她小腿的手用力一拽——
“啊!”纤细的身子硬是被拖得几乎是摔进他怀里,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年轻的盗贼首领毫不费力地钳制住猎物的挣扎。早知道,对付这个蠢女人,力量就是最好的办法。
她狠命捶打着他的手臂、肩膀,心跳紊乱,呼吸急促,喉咙干渴,头昏眼花,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逃、逃!手上却越来越没力。
他钳住她的双臂,一使劲,几乎把她娇小的身躯提了起来,“我不是说了暂时不会杀你吗?”
她会信他才有鬼!手臂动不了,她双腿也没闲着,用力踢向他的要害。
“啊……”
惨叫的是加害者,本就已经扭伤红肿的左脚踝,还没触到敌人就先自己造反了,无预警的疼痛像爆开的烟火,一瞬间袭遭全身,意识仿佛接受不了这样巨大的冲击,自行选择了逃避。她的眼前迅速黑了下来,完全不甘愿地倒人他怀中……
再次醒来时,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块地。
唇上湿润着,喉咙尚存清凉的余韵,她想那是水,却不明白为什么,头脑还是钝钝的。
“汉人女子都像你这么白痴吗?”记忆中阴魂不散的声音又在身旁响起,冷冷地,像细细的冰针刺人她的意识,一下子让她记起昏倒前的一切。
“你——”猛地坐起身,睁大跟睛瞪着这邪气十足的男人,“你没杀我?”
废话!这女人果然白痴!“你不知道自己脚受伤了吗?居然还敢踢人,疼死活该!”他也同样瞪回去,语气虽恶毒,却藏着一丝安心。总算……她还活着,没有被那场风暴淹没……他可不是心软!绝对不是!只不过不想让她死得那么痛快而已,就是这样!
她不由自主看向脚躁,那里密密地缠着一圈圈黑色布条,将伤处固定住,显而易见不是她自己动的手。
对于他的这番举动,她只觉不可思议。骗了她一路,口口声声说她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强盗头子,抓到她之后居然没有一刀砍了,反而费劲替她包扎伤脚,喂水救醒她……这像是一个仇人会干的事吗?
“你……你有没有看见彩云?”她心里燃起一丝希望,既然他救了她,或许也同样救了彩云……
“你的侍女?”他皱皱眉,“好像从马车上摔下来,看她自己命大不大了。”
她心一沉,还是害了那孩子啊,当初真应该硬下心将她留在长安的……
“起来!”他冷声说。
“做什么?”她向后缩了缩,警惕地问。即使不杀她,这男人似乎也没安好心。
“你难道想就这么等死?”他抱胸冷笑,“去找绿洲还有活命的希望,我可不想陪你死在这里。”
“你……要带上我?”她吃了一惊,即使没有任何沙漠生活的经验,她也知道在缺水缺食的情况下徒步行走有多么耗费体力,更别说还要拖着一个受伤的弱女子了。一般人不是会干脆一刀杀了免得累赘吗?何况他口口声声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
“为什么不杀我?你不是非常恨我吗?”
“我高兴。”他的声音还是没有温度,看她一眼,忽然道:“若是路上缺水,喝你的血也能撑几日。”
浣春打了一个寒战,那男人的眼神绝不像是开玩笑。
她看一眼男人冰冷清澈的眼睛,不甘心地问:“如果我逃呢?”
“像你这样的笨蛋,没人管,在沙漠里半天就可以死了。”他的言语中全是不屑。
浣春哑口无言。
“我们要走到哪里去?”她换了个实际的问题,“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这片沙漠我比你熟悉。”他斜看她一眼,“我知道哪里可以找到绿洲。”
“要走多远?”在这种沙漠里用两条腿走路,她不相信能撑到活着看见绿洲。
“骑马要走一天。”
一天?听起来还好。她重新有了点希望,费力支撑着站了起来。
他走到快散架的马车旁,在散乱的物品中挑拣,选了一条黄色的薄毯,一个小铜碗,和一把铸有精美花纹的铜壶,撕下华盖上的布幔包在头上,用毯子将碗和壶卷裹着捆扎起来,甩上肩,走回来。“走吧。”
她打起精神,抱着琴蹒踞地上路。走出两步,却见他动也不动,双手抱胸皱眉看她。
“怎么?”她不解。
“你还要带着这破木头?”他的眼光仿佛在看一个白痴,“自己都走不好了,还有力气抱着它?何况这一路上缺的是水是肉,不是木头!”
她当然知道,可是绿绮对她的意义早已超过了普通的乐器,她宁可同它一起埋身大漠也不能弃之不顾。“我……我一定得带上绿绮,你放心,我可以走得动的!”
他冷冷地看着她求恳的眼,没有说话。她的心仿佛被揪紧,连气也微微发喘,却没有移开眼睛。或许他不会那么恶劣、那么残忍,他该是还有一点怜悯心的……
“随你吧。”他耸了耸肩,懒得再理会她的不自量力,心里倒是有点佩服她的勇气。
荒漠中夜间酷寒日间酷热,再加上烈日、风沙,缺乏食水,路途不熟,还得时刻留意着毒蛇、猛兽、流沙……路途的艰苦是浣春根本想象不到的。这一路行来,虽身处大漠,诸多不便,却行有车马代步,宿有侍女照料的浣春终于亲身体会到了塞外荒漠的可怕。
明明还只是春天,沙漠中的烈日却烤灼得令人感觉像浴着火,汗水一个劲儿地从全身渗出。脚下软绵绵的,伤脚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手中抱着的绿绮前所未有地沉重。多么奇怪,往日在宫中的时候,她可是曾经手抱古琴翩然舞于铜鼓之上的,那时轻盈如羽毛的身体如今却像灌了铅般,乏力而僵硬。
最难耐的不是疼痛,而是干渴。
掉得几乎散架的御辇上奉就没有备水,装着专为公主解暑的梅汤和凉茶的陶罐打了个粉碎,连盛着葡萄酒的皮囊也不知落在了哪里。所以,她除了一张琴竟是身无长物。
越是走路,越是疼痛;越是疼痛,越是冷汗直冒;越是流汗,越是口渴。喉咙里尽是浓浓的苦味,舌头几乎粘在了上颚,嘴唇更是干得刺痛,眼前的景象都开始扭曲,一阵一阵发黑。
她咬紧牙,几乎是闭着眼睛挪动脚步,意识快要游离于身体之外了……
“砰!”前额撞到了什么硬物,她茫然抬起头。对上了他愠怒的眼。
他直直地看着她,美丽不可方物的脸已经被风沙弄脏,乌黑的秀发凌乱地被汗水贴在额前,曾经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公土如今变得凄惨而狼狈,这应该就是他乐于看到的不是吗?可是心头却有点莫名的不舒服。
“休息一下。”他意外地听到自己的嘴巴里吐出这样的话。
她慢慢地坐倒,把脸埋进裙子里,避开毒辣的太阳。在这光秃秃的沙漠上,连草都少见,更别说能遮挡阳光的绿阴了。
“喂!”耳边响起他不耐烦的叫声,浣春抬头,看见眼前伸着一只浅褐色的手,手上还有一只小皮袋。
“什么?”她的脑子反应不过来,眼前更黑了。
“水!”他恼怒地盯着她白惨惨灰暗暗的脸色,觉得自己的心肠变软了。真是,他可是要好好折磨这女人一番的呀,现在又在做什么!
“不想喝正好!”见她迟迟不接,他恼怒更甚,一把就要收回去。
她好像才醒过来,慌忙抓住他的手,“我喝……”
“只能喝一口。”他的声音低哑,比沙地更干。
她接过皮袋,就着唇迫不及待地大大灌了一口清水,只觉有一股动物身上的骚味直冲喉咙,恶心感翻江倒海,竟再也喝不下第二口。
他一把夺过水袋,瞪了她一眼,又珍而重之地藏进胸口,“走!”
于是,他们又继续在酷热的沙地上艰难地跋涉。
那一天,她一共只喝了三口水。
直到太阳快要落在沙丘那一面时,他们才停下脚步:两人选择在一块大石后安身,他将薄毯裹在身上,半躺下来,浣春远远坐在石头的一角,望着天边出神。
落日及余晖都消失很快,一会儿苍穹满星斗。沙漠之夜,若没有风暴则别有一种美态。沙丘有如新月弯弯,有如珠链涟涟,沙漠里的石头也千奇百怪,掏空了穿了洞一般玲珑剔透。
浣春的眼睛却看不到这些,她只觉得身体像散了架的马车,每一分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疼痛。生平第一次用自己的脚走这么长的路,虽然她知道他已经尽量放慢了速度,可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娇女敕身体仍然承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她真的能够走到绿洲吗?浣春对自己体力的信心比沙漠的雨水还要少,或许明天她就会倒毙在漫漫路途中了……那样的死亡让她想来就发抖。还有那个强盗头子,若是水喝完了,他大概真会毫不犹豫地割开自己的喉咙解渴吧……
抱住绿绮,习惯性地轻轻拨动,三两声凌乱的琮玲微微飘了开去,当然也落入了石头那一侧他的耳中。他皱了皱眉,那女人,走了一天的路,明明连站都站不稳了,还有精神弹她的破木头吗?啧,看来明天应该再走远一点。胡乱想着,琴声渐渐变得顺滑起来了,流水一般漫过耳际。琴下飘出来的音乐有沙漠夜晚平静安宁的特殊情调,和这里的黑暗、星光及寂寞的沙漠浑成一体。他静静听着,忽然懒得阻止了,好像也不是很难听嘛……
原因当然完全来自环境因素,他想。沙漠、星星、黑夜,就已够得上称为天籁了,才不关那女人琴艺的好坏……
明天要走得更久一点才行,这些水恐怕支撑不到绿洲,到时就杀了她……他想着,慢慢闭上眼睛。
微风从沙漠中吹来,很微弱的风,但是冷得厉害,风到之处温暖立刻消失。其实不能称之为风,只是空气在移动?又一阵风来的时候,她全身起了颤抖,紧紧用双臂抱住了自己的身体。
白天的灼热全化做夜晚的酷寒,身上华贵的绸缎却连半点保暖的作用也没有。前些日都住在温暖的帐篷里,铺着毛毡盖着皮裘,夜晚还生了炭炉,丝毫感觉不出沙漠的寒冷,今夜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针扎一般的痛苦。
那个男人不会冷吗?她盯着黑暗里一动不动的那个影子,几乎要嫉妒起他来了。白日里看来薄薄的一张毯子,现在却比貂皮更令人渴慕、她轻手轻脚挪近他身边,隔着一条手臂的距离,仿佛这样就可以分享到些微温暖。闭上眼睛缩紧身体,她的自尊心阻止她靠得更近。
她不知道沙漠的晚上会冷到什么程度,鼻尖反正越来越冷。天上有一颗星正好垂直悬挂在她的上空,她模糊在想它会不会掉下来,掉下来又会不会压到她。突然她张开眼,一大堆星星展现眼前天上,沙地很硬,身体不太听使唤,空气又冷又干,每一次呼吸都带来一阵刺痛。干渴的痛苦现在换成了饥饿,胃里隐隐纽绞着疼。身上更冷了,她尽量咬紧牙,还是克制不住齿关打颤的细微声响,身体不自觉地又向他那边挨了挨。
“很冷?”黑暗中,身边响起了低沉的问话,同样不含温度。
“啊……”她吃了一惊,看见他炯炯的眸光,“你没睡着?”
他低声嗤笑了一下,在沙漠里,即使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睛的。她以为他真会放心地任一个敌人在身边而呼呼大睡吗?
“过来。”他掀开毯子,向她张开手臂,意思很明显。
她听见了,却听不出他的用心。他是想羞辱她,还是突然发了善心,亦或是怕她冻死就少了折磨的乐趣?
只迟疑了一下,他的声音立刻冷下来,“你抱着你的名节冻死好了。”
他说的没错,沙漠里惟一的法则就是生存,礼教之防在这里只是笑话。
她乖乖将身体移进他怀里。毯子又裹紧了,体温交换着取暖,身边有强烈的男人的气息,她的脸一定又发红了,却莫名只觉得心安,宁定平和,渐渐地合了眼睛。
身体温暖了,饥饿却更加猖狂,这时候睡觉是忽略饥饿最好的方法,可身旁的男人显然不打算让她好眠。“你的名字?”
她一下子睁开了眼,这样依偎在一起,依靠彼此的身体取暖的两个人,却相互连姓名也不知道,实在是件很怪异尴尬的事。然而,他怎么会有兴趣知道她的名字?他不是只要知道她是他的仇人就够了吗?反正,他迟早要杀了她的……
“浣春。”
她还是回答了。除了亲人,这个名字应该只能够让她未来的丈夫知道,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一切规矩礼教都成了废话。
“你呢?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到现在这个时候也没必要隐瞒了吧?”
他没有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浣春以为他不会开门了的时候——
“……无涯。”他低低地说,声音有些含混。
“什么?”
“我的名字叫无涯。”他看着她,眼神幽深而冷,“仇无涯。”
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不知是因为他的眼光,还是因为这个不祥而血腥的名字。
“你不是渠勒人吗?为什么会叫这个汉名?”她疑惑地问。
“我自己取的,”他淡淡说,“为的是让自己永远记住渠勒的血海深仇。”
血海深仇……如果真有那样深的恨意,只要了自己这条性命就能够让他心满意足了吗?还是说……
“你抢了我又如何呢?”她垂下眼,声音轻飘飘的,不着一丝重量,“以为汉朝皇帝会为一个送去和亲的公主的死活而伤心吗?”
“太小看自己的价值了,和亲公主没有及时送到匈奴手里,你以为右贤王会善罢甘休吗?他必定会向汉朝皇帝要人,而护送你和亲的汉军又明明是把你交给了‘匈奴’世子,自然矢口否认,两边都各自怀疑是对方弄鬼。薛克汗早有想要攻打汉朝的野心,这无疑是个最好的借口,到时……哼,就有得狗咬狗的好戏看了!”
难怪他肯轻易放走黎熵!这男人早就计划好了一切,这样的苦心孤诣真是可怕!
“就算是汉朝皇帝和匈奴人害死了你的亲族,可这跟汉人百姓无关啊!若是两国开战,不知有多少士兵与百姓会血流成河!你难道连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吗?”她愤怒地低叫。
“汉人的血是血,渠勒人的血就不是血吗?”他一点也不为她的愤怒所动,“既然渠勒人已经流了那么多血,那么再多加几滴汉人的血又算得了什么!在这片沙漠里,谁够狠谁就可以活下去!”
冷硬的声音昭示着仇无涯复仇之心的坚决,浣春知道她不可能说服这样一个被满腔恨意占据了所有思想的男子。
微微侧着头看仇无涯,星光掩映下一张皎洁晶莹的脸,浣春乌黑双眼里魅影重重,手指在怀里紧紧握住了那只冷硬的匕首。
也只好赌一赌了。或者到最后,不是这男人杀了她,而是她杀了这男人。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这是沙漠生存法则,他说的。
醒来时,太阳已跃起在沙丘之上。世上再也没有其他什么地方可以使人精神更好,肚子更饿——在干燥、清凉、新鲜的空气中睡好起来,却没有水和食物。
仇无涯收起了毯子,递给她一小块干肉,“吃了就快走。”
她尝不出那是什么肉,只觉奇硬无比,嘴里像在嚼木头,连牙根都发酸了,它也几乎不曾软化,只能草草囫囵吞下。
水也仍然只是一口,不过骚味轻了不少,水流过喉咙居然泛起甜丝丝感觉。她很费了毅力才抑制住多喝一口的,将水袋还给仇无涯。
只要还有水,仇无涯就不会杀她。绿洲就在前面,再走一天就能到了,那里有足够的水,为此必须先忍耐……她明白,或者说,是希望。
这次路上他们碰到一些低矮的灌木和荆棘沙柳,枯黄得毫无生气。仇无涯用弯刀在它们身上砍出些特殊的记号,她看着,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当然她更不会知道,此刻,远在百里之外,有一个可怜的倒霉师兄正跳着脚在帐篷里打转,一边哀叹自己拜师不慎遇人不淑,一边对着眼前昏迷不醒的女子合十祈祷:“彩云姑娘,求求你快点醒过来吧,若是师父知道我没有看好无涯那个混蛋,让他伤了你这个无辜的人,在下我的日子就难过了……”
求了一会,男子又冲出帐篷,对着外面的手下狰狞地喊道:“去去去!都去给我找人!要是在师父出关之前还找不到无涯和公主,我就……要你们好看!”
这一天傍晚他们停下来宿营的时候,食水减少了三分之一,小小的水囊已经瘪下去一截。
“我们到底还要走多久?”她几乎是一头栽倒在地,申吟地问。
他看了她一眼,“大概四天吧,”
她猛地坐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瞪他,“你……你明明说只要走一天的路程就会到绿洲!”
“我说的是‘骑马’要走一天。”他双手抱胸,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错,“如果是我独自走得两天,而拖着你,走上十天半月也不算稀奇。”
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要杀人。
夜晚依偎着入眠的时候,她想,他们或许是世上惟一彼此憎恨却还要互相寻求温暖的敌人吧……
第三天,饮用加上蒸发,水更少了。
快天黑的时候,他们走到一处有一棵枯死的红柳的谷地。仇无涯望着那棵扭曲干枯仍挺立不倒的树,紧绷的神情终于透出点轻松,“这里有一处地下水脉,掘地两尺就会有少量泉水涌出。
听起来好像是神话啊,她将信将疑,但见他拔出弯刀开始挖掘,少不得也找了根枯枝勉力上前帮忙。
可是直挖了四尺,沙子仍是干的,连水的影子也没有。
仇无涯的脸色变得极度难看,他知道,沙漠里的水脉常常会无缘无故地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看来他这次的运气实在不好。
探手入怀,模了模水囊,仇无涯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
他是不是疯了,居然为了切齿痛恨的仇人之女而把自己逼到了这种绝境。而且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提不起杀她的念头,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怎么让她活下去。
或许因为,她坚持与琴共存亡勇气令他惊奇,也或许因为,她从不肯向他哀求的尊严令他欣赏,还可能因为……他没有再往下想。
看一眼又渴又饿、又困又累,倚着枯柳委顿不堪的女子,仇无涯对自己的莫名心软下了结论——
他的确是疯了!
第四天,仍然没有找到水脉。
“看到这些沙漠里的草木了吗?为了节省水分,它们的叶片都是又少又小,紧贴着枝干生长。你若想在这种荒漠里多活几刻,最好也学它们一样,少说少动,省些力气。”他说。
自从知道秘密水源消失了之后,不敢再让身体里剩下的水分被太阳蒸发成汗,仇无涯改变了赶路的时间,清晨一有光线就动身,太阳快升到头顶时停下找沙丘或灌木丛休息,下午太阳西斜时又走上一段,天黑透时才宿营。
“喝吧,一口。”与前几天一样,当她走得踉踉跄跄步履不稳的时候,水袋才递到她眼前。说话的声音是比昨日更低、更干了。
她喝了一口犹带着他体温的水,只觉琼浆玉液也不过如此。水润过干渴至极的喉咙,佝倒进了赤红的炉膛,“嗤”地冒了股烟便无影无踪,依旧火烧火燎地疼着。她偷眼看向仇无涯,他背对着她,远远眺望天边的云,似乎根本没有注意这里。
如果……如果能再喝一口……
强烈的烧灼着全身,她的手几乎要颤抖着举起水囊了,可是……她猛地咬住下唇,因干渴而变得极度脆弱的唇瓣一下子涌出了鲜血,手坚定地塞住丁水囊,“……还给你。”
他回过身,眼光落在她染血的唇上,像要喷出火来,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也只退了一步。
他的双臂一下子擒住了她的身子,大掌牢牢固定住她的后颈,将自己的嘴唇印在她的唇上。她惊得完全呆住,反应过来之后才开始拼命地挣扎,却丝毫也推不开他。
曾经压下的奇异感觉又再度泛起,心底有某种东西在冰下慢慢洇开,悄悄塌陷。
他柔柔地吮吻着她的唇,舌尖细细摩挲着唇瓣,带来微微的刺痛,辗转着,不是她想的那样情色,甚至不那么霸道——如果不算他死抱着她的蛮力的话。
良久,他放开她。
“很好,”满意地看着那因他的吮吻而湿润的柔唇不再出血,他点点头,“不能随便浪费任何一滴血。”
她呆呆地望着他,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被太阳烧坏了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