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然从来没有搞懂师傅的逻辑,前一日面对人家的救命之恩,他将人家当成贼一样防备,匆匆几句话就带着她走人,今日却坚持送药方当谢礼,还催着她亲自送过去,这是不是很矛盾?
关于昨日的救命之恩,因为过于巧合,师傅难免多想,感谢之情带了那么一点敷衍了事,可是过了一日,怎么态度就一百八十度转变?师傅因自身考量不便亲自送礼,但是男女有别,也不该由她出面,即便这个救命之恩算在她头上。
好吧,乡下没那么多规矩,也不是躲在竹林里幽会,可是她一个姑娘家上门送礼,免不了教人浮想联翩不是吗?
无论如何这是救命之恩,她不想来还是来了,反正就在门外,虽然很失礼,但能减少许多口水战。
敲门,向守门的侍卫表达来意,容安然便退到门边左前方的桃花树下,如此一来也不会太引人注意。
桃林村的桃树没几棵,这棵是其中最大一棵,不过并不见桃花朵朵开的盛况,枝头上零落的桃花显得有些荒凉,但桃花的香气随风而舞,萦绕在鼻翼间,跳跃在扬起的衣衫上,再加上一只顽皮的小狐狸,远远看去宛若一幅展开的桃花仙子图,教准备踏出庄子的人顿住了,一时失了神,就这么静静的凝视。
千金之躯随着祖母远离繁华来到乡下,心中岂会没有怨言?关晟凌想过,这位姑娘就算没有自怜自艾,也很难养成开朗豁达的性子,但出乎意外,她举手投足洒月兑大气,眼神带着一股慵懒,彷佛对什么都不上心,可是很奇妙,她可以耐着性子对一只小狐狸唱一遍又一遍的小燕子穿花衣。
小狐狸吱吱叫,容安然收回眺望山岭的思绪,转过头,正好与他四目相对,怔愣了下,她迅速调整思绪,提起脚步走过去。
关晟凌跨出门槛迎上前,“容大姑娘。”
“关公子打扰了,小女子奉师傅之命来送谢礼。”容安然双手呈上一封书信。
“不过是举手之劳。”关晟凌还是双手接下书信,但明显对里头的东西毫无兴趣。
“这是师傅偶然之间得到的药方,此药方极其珍贵,可以滋养修护筋骨,相信对关公子具有极大用处,至于如何使用,师傅已详记在上。”
关晟凌怔了一下,很意外,还以为是银票,没想到是药方。
“关公子若是对药方不放心,不妨交给值得信赖的大夫确认。”
略微一顿,关晟凌好奇的道:“在下有个疑惑想请教容大姑娘。”
“关公子请说。”
“华叔如何看出在下需要这张药方?”
“师傅是个大夫,见关公子是习武之人,因此觉得没有什么比这张药方更适合当谢礼。”
关晟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师徒一起上山采药,当然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他们同为医者。
“没想到华叔是个大夫。”
顿了一下,容安然有些不自然的道:“师傅看起来不像个大夫。”
“在下并无此意,只是不曾在医馆见过华叔。”
“师傅喜欢自称江湖郎中,医馆坐堂对他来说太过……劳心劳力了。”容安然唇角微抽,实在不好意思直言,她家师傅就是个不务正业的,若非想让自个儿懂医术一事过了明路,她根本不想拜他为师,感觉她也成了一个见不得人的大夫。
关晟凌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握在手中的书信,江湖郎中给他一张极其珍贵的药方……
怎么有一种遇到骗子的感觉?
容安然觉得自个儿看出某人的想法,很想点头附和,比起大夫,师傅更适合当个骗子——医术很好,但是胆子很小,以至于好几年了,连个缝合之术都学不来;明明是大夫,但更喜欢吃喝玩乐,若非缺银子或者为家主所逼,他一点都不喜欢给人家治病……总之,师傅更符合骗子的形象。
关晟凌莫名的想笑,因为可以看出她的表情传达的意思——她师傅是个很不值得信赖的人。
“其实师傅医术还不错,就是贪玩了点。”
“请代在下谢谢华叔的药方。”
“小女子再次谢谢关公子昨日出手相救,告辞了。”容安然行礼离开。
双脚彷佛被什么勾住似的,关晟凌站在原处看着——小狐狸太调皮了,一会儿咬住她的裙角,好像要拖着她上山,她懒洋洋的低声训斥了一句,小狐狸转移方向跳到她头上,趴着不动,她很无奈的伸手捉下来,抱在胸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携小狐狸……
直到他们走过桥,走出他的视线,他还没回过神,最后关南站在他面前。
“爷怎么站在这儿?”
关晟凌收回思绪,转身往回走,同时低声问:“云山药庄那儿可有进展?”
关南快步跟上去,声音明显比前几日轻松多了,“那位门房老伯终于松口了,只要小的在云山药庄的求医名册留下记录,顾老回来翻阅之后,便会从中挑出需要他出手救治的病人。”
关晟凌若有所思的挑起眉,“你怎么说?”
“爷身分尊贵,不好留下记录,可是老伯表示,这是云山药庄的规矩,对于上门求医的人,顾老并非每一个都会出手救治,说什么不是遗难杂症,草医堂的大夫都可以了,用不着他出手。”
回到院子,关晟凌在石椅子坐下,“这位顾老对自个儿的医术可真有信心。”
“这不是更能证明他是爷寻的神医吗?”
关晟凌点了点头,转而问:“能不能想法子拿到那本求医名册?”,关南很快就明白主子的用意,主子想经由求医的人找到顾老,不过他无奈的摇摇头,“老伯说了,唯一能翻阅求医名册的只有顾老,这是医德。再说了,即便我们能看到名册,得知上门求医之人,也无法确定顾老愿意给谁治病,难道还能派人一一盯着吗?与其盯着那些求医之人,还不如直接盯着云山药庄,顾老一回来不就可以逮到人吗?”
“若是能确定顾老的归期,我们可以费点心思盯着云山药庄,但想早一步在他返家之前找到人,还是得从那些上门求医之人的身上下手。”关晟凌坚信云山药庄必定有连系顾老的方法,而求医之人中总有云山药庄得罪不起的。
关南很快就想明白了,“还是要盯着云山药庄,不过我们要盯的是上门求医之人。”
“正是如此。”关晟凌略一沉吟,“我记得越州府城有很多乞丐。”
“嗄?”
“花点银子,他们应该很乐意当我们的眼线,而且在越州,这些乞丐的消息肯定比我们还灵通。”
闻言,关南猛然拍了下脑袋瓜,“对哦,这几年京城的乞丐越来越少,我都忘了大街小巷消息最灵通的是乞丐,谁家的爷明明是兔儿爷却装模作样娶妻生子,他家夫人都没外头的乞丐清楚。”
其实京城的乞丐并不是越来越少,而是全部去了龙蛇混杂的城北。这几年政治清明,百姓不再饿肚子,但是乞丐并未随之消失,京城在天子脚下,京兆尹可不敢放任乞丐在辖下乱窜,最后乞丐进了京兆尹最难以控管的城北。
京城如此,大周最南的越州更不用说了,这里随处可见乞丐,不过乞丐显然吃得饱,倒也不见面黄肌瘦衣服破烂。
“多找一些乞丐,说不定寻不到求医之人,他们也能找得到顾老。
“是,小的这就去安排。”关南行礼转身出门。
关晟凌转头吩咐关东将茶具搬出来,这几日明景阳到处溜达,说是来了越州,不能不好好欣赏这儿的风光,今日想喝茶,他只能自个儿动手了。
为了给自身的医术有个来历说法,容安然不得不拜师,可是对一个有些歪掉的师傅,她真的很苦恼,跟着师傅相处的时间越久,她感觉自个儿也混成了四不像的大夫。
好吧,这个时代女子想光明正大当大夫太难了,偶尔能给相识的人看病,或者透过师傅、相识的人介绍病人,这已经够了,不应该不知足,四不像是情有可原,绝非上梁不正下梁歪。
顾老头提着受伤的兔子,欢喜得走几步跳一步,嘴里还唱着,“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小燕子,告诉你……”
“不问自取谓之偷。”容安然轻飘飘的打断顾老头,实在受不了如此美好的儿歌出自师傅之口,感觉小燕子都成了满口胡言的骗子。
“吱吱吱!”小狐狸非常认同的在旁跳来跳去。
顾老头见了恼怒的跳脚,作势要打小狐狸,咻一声,小狐狸就跳到容安然头上,当然,容安然伸手一捉将小狐狸按在怀里,不过小狐狸还是调皮的对顾老头吱吱叫。
顾老头孩子气的对小狐狸撇嘴,纠正道:“我又没说不给银子。”
“若师傅有心给银子,不是应该先给银子再取猎物吗?”容安然回想刚刚在山上,师傅见到陷阱有活兔子的表情,跟路上捡到银子似的,他绝对是抱着那种白得的想法。
“我直接将银子放在陷阱那儿,若教人捡走银子,我这不等于没给银子吗?我只能先拿猎物,再一家家敲门询问,看是哪家的陷阱再给银子,这有何不对?”顾老头很理直气壮,觉得自个儿是真正的聪明人。
容安然轻挑柳眉,“师傅真的会一家家敲门询问吗?”
“这是当然。”顾老头绝对会给银子,只是觉得不急,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
“为了避免师傅落个偷窃之名,我愿意陪师傅一家家敲门询问,无论如何总要在师傅『消灭”兔子之前将帐算清楚了。”她太了解自家师傅了,取走兔子的时候确实有过给银子的想法,但是当兔子变成一堆骨头,银子的事就可以抛到脑后,倒也不是他故意不给银子,他就是不太上心这点小事。
这会儿顾老头的脚跳得越高了,“你这丫头干啥如此较真?”
“我怕被人家逮着了,太丢脸了。”
“你不说,人家怎么会知道呢?”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顿了一下,容安然难得板起面孔,“师傅,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真以为没人看见吗?”
“这兔子甚至没受伤,人家怎么会发现?”顾老头就是看上这只兔子还活蹦乱跳,可以先养着,需要试药的时候正好派上用场。
“师傅确定?”容安然的耳朵很敏锐,已经听见某家的门打开来,人家出了门就看见他们了,说不定先前在屋内时就听见他们师徒的对话。
“我很确定没人看见……”顾老头的声音突然止住,原本只是做个样子前后左右看上一眼,没想到就教他看见那位救命恩人,这真的很难为情,不过他脸皮厚,很快就将不自在的感觉抛到脑后,还主动快步走过去。“关公子,你可有在前面东边的林子挖陷阱?”
“没有,我们想要猎物,直接上山打猎就好了。”关晟凌不自觉的瞥了一眼后面的容安然。
顾老头两眼一亮,“你常常上山打猎吗?”
“基本上两三日上山打猎一次。”
“你打中的猎物是死的还是活的?”
“大部分还活着,只是受了伤。”
“若是兔子,可以卖给我老头子吗?”
“华叔要活的兔子?”
“是,老头子在测试老祖宗留下来的药方,只能用活的兔子。”
容安然唇角一抽,测试老祖宗留下来的药方?她真的没见过像师傅脸皮这么厚的人,扯谎都不会心虚,不过若是当着人家面前提起缝合术,师傅就回避不了自己的懦弱,这实在太丢脸了,师傅不说实话也可以理解。
“华叔如此用心钻研祖宗留下来的药方,想必医术精湛。”关晟凌最近对大夫都很感兴趣,不自觉的就会关心一下对方的医术。
“……没有,老头子我对医术勉强有点心得。”顾老头觉得满月复委屈,平心而论,越州找不到一个医术在他之上的大夫,但是偏偏遇到缝合术他就看了,连带着称自个儿是大夫都很亏心。
为何有一种逼人家说违心之论的感觉?关晟凌说不出的尴尬,这位华叔究竟医术精湛,还是只是略懂歧黄之术?他见过的大夫,医术好的从来不懂得自谦,恨不得人家夸他神医,华叔若真的医术好,没道理自贬,所以应该如他自个儿所言吧。
“师傅,我们还得赶紧送银子给人家。”容安然对师傅太没信心了,深怕他脑子一热,什么不该说的都说了。
“是是是,我们还赶着去送银子,告辞了。”顾老头也清楚自个儿管不住嘴巴,如今教人家撞见了,还是赶紧将手上的兔子过了明路,最后烧烤也不会不好意思。
这是什么情况?容安然唇角一抽,看着师傅欢快的宰了兔子,油滴进炭火里面,发出滋滋作响的声音,他还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喊一声“真香”。
“师傅,花了银子,你是不是多少练一下缝合之术?”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兔子最后一定会进了师傅的肚子,可是药箱都还没拿出来他就教金珠将兔子处理干净,切块,腌制,接着垒石头,烧炭,放上铁架子,再来动手烤肉……这是不是太说不过去了?
“若是将这只兔子拿去练习缝合术,我肯定倒胃口不想吃了,难得这只兔子肉多,还是直接吃了比较划算。”顾老头很理直气壮,完全忘了今日一早还发誓练好缝合术,将来可以救更多人性命,见了需要缝合的伤口也能够漠视鲜血,稳稳的拿着针将人皮当衣服。
“师傅,当大夫的不可以见到血就四肢发软。”
“……以前师傅根本不晓得自个儿有这方面的毛病。”
顾老头无比怀念不曾遇到外伤的时候,顾家几乎人人都懂医术,而他喜欢钻研疑难杂症,以至猎户受伤上门求医,从来不用他出手,甚至他自个儿都没发现他怕血这件事,直到收了徒弟,经常造访桃林村,又很不巧的遇上了,见到血就四肢发软,这让他如何拿针缝合?
他不行,他的徒弟可厉害了,缝人皮比缝衣服还快,为此还弄出麻沸散,甚至大胆的剖月复取子……总之,没有这个徒弟,他都不知道自个儿多养。
“师傅,你要克服。”
略微一顿,顾老头很实际的道:“今日先吃,明日再克服。”
容安然感觉一列乌鸦从头上飞过去。
“明日,师傅一定会克服万难拿针练习缝合术。”
“师傅,拿针练习缝合术真的不难,一点都不难,问题是拿什么练习?带皮的猪肉?还是直接对受伤的兔子下手?”
顾老头刚刚拿了一块焦香的兔肉放进嘴里,可是突然咬不下去,甚至闻到一股血腥味,害得他嚼两三下就咽下去,然后一阵狂咳。
“师傅,我不喜欢兔肉,你不必着急,没人跟你抢。”
清了清嗓子,顾老头终于可以好好说话了,“你难道不能等师傅吃完了再来讨论缝合术吗?”
“我担心过几日人家送兔子过来,师傅又抗拒不了口月复之欲。”
顾老头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你师傅医术精湛,比你还懂得养生之道,难道会不懂这玩意儿不能日日吃吗?”
“师傅知道自个儿是什么样的人吗?”容安然刻意停顿了一下,接着道:“见到吃的,只有口水有反应,其他的都变傻了。”
呆滞了半晌,顾老头质疑的问:“你师傅我有这么好吃吗?”
“我觉得师傅不像大夫,更像吃货。”
“吃、吃货?”顾老头没听过这个词,但不难理解,而他确实抗拒不了美食的滋味,可是他明明更符合医术精湛的神医形象,怎么会成了吃货呢?
“没错,师傅就是个吃货,面对医术,师傅还会退让,可是面对美食,师傅绝对不会妥协。”容安然意有所指的瞥了放在盘子上的兔肉一眼。
顾老头觉得好委屈,“你以为师傅不想学好缝合术吗?”
“我明白,师傅有心理障碍。”
“心理障碍。”顾老头细细品味了一下,点了点头,“好像是这么回事。”
“其实师傅无须勉强自个儿,一般的大夫都不懂得缝合术。”
猛然瞪大眼睛,顾老头差一点跳起来,“你师傅岂是一般的大夫?”
“师傅是神医,当然不是一般的大夫。”
顾老头的脸一僵,怎么有一种被讽刺的感觉?
“我相信师傅,小小的缝合术绝对难不倒师傅。”
顾老头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将自个儿坑了,下次人家送猎物上门,他无论如何得硬着头皮拿针练习缝合术。
容安然虚拍了一下顾老头的肩膀,“师傅,我对你有信心,你一定做得到。”
顾老头懒得说话了,化悲愤为力量,努力吃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