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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藏茉莉 第9章(2)

李擎乍见李思齐那一秒,脑海立即浮现出四个字——为情所困。

他眼圈黯青,神色不豫,连正眼瞧李擎一眼都懒,开了门之后整个人窝回沙发,心绪不平地翻阅膝上成迭的档资料。

“怎么啦?给我脸色看!我可是为你奔波劳碌,连车马费都没索取喔。”李擎径自打开玻璃柜,倒了杯洒,与他对面而坐。

“你试试看一早上神疲劳轰炸,我今天才真正见识到我老娘的骂人功力。”他不耐烦地将文件抛在桌面。

“怪得了谁?你以为那两老可以消受你一句话就解除婚约?魏家也是有头有脸,就算魏家珍理由充分,说服得了她爸妈,你形象那么差,不怪你怪谁?”李擎讪笑。“再说被骂也不是第一次了,何必技应过度?”

“她搬走了。”他话锋一转。

“谁?”李擎莫名其妙,被他利眼一瞪,立刻恍悟。“喔,茉莉啊!她辞职了么?这很正常啊,她烦不胜烦,回台中躲你不正好?你担心什么?跑不了人的。”

他面色凝重。“不,不只,她从姜浩中家搬出去了,带着孩子。”

“噢!”一阵惊讶。“她可真怕了你了,这倒奇怪……”梁茉莉的行径出人意表,李擎也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谁说是‘怕’?我怎么觉得是‘恨’呢。”李思齐无奈。当他亲自前往姜浩中家朴了个空,已难以掌握她的想法。姜浩中对他敌意其深,保护妹妹的无理举措情有可原,但要他松口说出梁茉莉行踪恐柏不易。

“这还用说,她千方百计让孩子被姜浩中收养,不让任何人知道她有孩子,甚至不亲自带在身边,不就是怕你有一天会知道?要是恨你,大可用孩子要胁你,让你难受,但她什么都没做。话说回来,难怪你上次威胁要告她伤害罪的和解条件她照单全收,想来是怕上了法院影响到家人和孩子。”

他低眉思索,后悔的情绪慢慢涌观,他问:“她和沈家的关系是怎么回事?”

李擎寻思片刻,道:“兄弟,是我们太粗心了,只能说,从前你们李家真不把沈家放在眼里,他们一家子的关系你也毫不在乎,这根本不该是问题的啊。”

“请说重点。”他又露出不耐之色。“我难不成每和一个女人交往都去清查她的族谱?”

“这事我也是后来才想通的,”李擎好玩地看住他。“喂,你还记得十多年前我们一起参加了一场告别式吗?”

“谁耐烦记这个!”

“是沈家老太爷的告别式啊。”李擎点名提醒。“那时候李家和他们家交情不深,沈家在商界也开始淡出,你父亲甚至懒得出席,派你做代表致哀,你忘了?”

“这种虚应的告别式不止一场,怎么记得?”

“不一样,这场可精彩多了,有个挺标致的女人带了个小女孩来闹场,逼沈家那个晚节不保的老大出来认亲,闹成一团,记不记得?”

他登时傻住,早已混沌的记忆开始有了隐约轮廓,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一张不驯的小脸直瞪着他的小女孩,不肯随大人起哄偎在他怀果痛哭的小女孩,他记得她,她不肯说名字——

“那个小女生?”

“就是沈玫瑰啊。”李擎像独家报导揭露辛辣内幕一样双瞳发亮。

“沈家一个远房亲戚说的,她根本不是大房所出,是沈家老大在外面私生的女孩,后来怎么承认她的没人知道。沈家那时没分家,好几房人丁众多,谁在乎多个小女孩?所以她年纪和几个兄长有相当大的差距就是因为如此。不过我想沈家和她关系可能比较淡薄,她很少被带出来亮相,所以外界不太知道她的存在,直到她大学毕业回国了,才比较多人知道有这么个小女儿,当年那场闹剧也被人淡忘了,没有人敏感到把两件事联想在一起。”

所有的线索似神经突触迅疾连结——所以她后来改名叫做茉莉,不过是做回以前的自己。她正是那个在喜宴上把自己整得七荤八素的顽劣女孩。

李思齐惊讶得无以复加,他们俩结缘的历史竟如此长夂,那么,梁茉莉自始至终,是否没有忘记过他?

他怒力回想小女孩的容貌,进而延伸到在姜浩中家目睹的那张少女生话旧照,那份熟悉感是这样来的吧?一股奇异的暖流在体内迅速扩散,胸口同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轻疼。

“我猜,姜浩中是她同母异父的兄长吧。”他陷溺在回忆果许久后问。

不解的是,她当年有自己的手足、母亲,为何愿意月兑离原生家庭而厕身在难以释出善意的复杂家族寄居?

“照推论是的。我托人问过,她母亲把她送走半年后就病逝了。你觉得把女儿想方设法送到沈家像不像某种形式的托孤?姜浩中倒是跟着外公外婆长大的,老人家大概无能为力多负担一个孩子吧。”李擎合理推断。

“我想……”李思齐站了起来,一整个早上未进食,加以无预警的情绪神击,以及一项令他坐立难安的猜测,让他微感晕眩,他站稳后,再度开口:“我想,我做错了一件事……”

他取出手机,寻找诵讯录,拨通电话,他开门见山:“明叶,我们见个面吧。”

他绕了这座小型公园几圈,寻找各个角度观看公园内嬉戏的一群孩子和保姆,其中一名年轻母亲背对着他,手里抱着一名幼儿,她身形清瘦但结实有力,牢牢环抱住孩子。她在树葫下悠闲步行,望着沙地上的其他孩子若有所思地微笑,不时对里的幼儿说悄悄话,累了就找块石阶歇腿;孩子若一闹,她立即起身,以手指当玩偶对着孩子即兴表演,发出叽咕逗弄声,极有耐心,她笑得十分阳光,露出上排皓齿,看不出一丝隐忧。

如果情况介允许,他并不乐意破坏这名母亲享有的恬静午后。他静候良久,终于走上前,靠近那名母亲,极轻地叫唤她:“茉莉。”

她回过头,瞥见他,笑容只舒展一半,便收敛无形,却也没躲避。她垂首思忖,找了张石椅坐下,让孩子在她两膝间站立喝水;他接受她的默许,在她身旁坐下,模了模孩子的头,孩子仰起小小脸蛋,他趁机仔细端看。

孩子眉眼极像父亲,其余近似母亲,一径笑盈盈地,似乎很开心。

“我知道躲不过他,他说服了明叶对吧?”她先开口。“李擎,这次他派你来又想告我什么了?”

李擎尴尬地笑。“看来要化解你对他的偏见很难了,这不怪你,我若是你,这一生费尽心思爱这个男人,才没那么轻易便宜他呢。”

她全身戒备,冷睨他不作声。

“我们聊聊吧,先别预设立场。不妨告诉你,我不是总站在他那一边的,但是茉莉,让别人了解你,有这么难吗?”

她眼神透出古怪,仍安静洗耳恭听。

“有多久的时间了?那时候你才十二岁吧?你第一次遇见李思齐时。”

她神色骤变,万分讶异,没有接腔。

“或许你并不全然心甘情愿进沈家,毕意你还有亲爱的哥哥、外公外婆,但这是你母亲的愿望,她希望你过上好日子,这是她做不到的事,藉由你,也许还可以拉拔你哥哥也不一定,对吧?”

她微楞,阖上眼,似乎不愿回想,也不回应。

“如果我说错了什么,请纠正我,我也是用推想的。大闹灵堂那次,我见过你母亲,印象很深刻,用这么激烈的手段,一定是别无它途了。

她叹口气,垂下眼睫。

“你可以不听从的,但你乖乖进了沈家,除了母亲的因素,是否还为了李思齐?”他大胆推测。

她看着他,神情明朗担然。“我只是个孩子,懂什么?”

“你真正不懂的是,进了沈家,为何见到他的机会却寥寥可数吧?”

“你士武断了。”她不以为然地白他一眼。“我是想见到他,但我也有我的生活得适应,不是成天挂记着他。”

“谢谢你的纠正。”他满脸嘻笑。“你或许偶一为之能见到他,可惜年纪太小,他根本不会注意到你;最槽的是,你高中一毕业,家人就送你到国外求学,你连反对的权利都没有,这点算是你亲生父亲对你的昭顾;但是接下来四年,你费了许多功去想尽办法回家,就为了见他一次,但就算见着了又如何?你长大了,他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熬过那段时间的?”

她脸颊泛红,轻咬着下唇,替孩子檫拭嘴角的水滴,口气有些愤慨:“你们这些人,花这么多精神挖掘这些过去做什么?意义到底在哪果?都不用猜了,我全都可以告诉你。其实根本没什么,我不过是比别人傻一些、顽固一些,我总相信但凡努力就可以看见结果;我也比别人有

耐性一些,我愿意枯等守候,我不是一味迷恋他,我只是没有遇到比他更吸引我的人。”

她轻轻地说,大学时代的她还是相当青女敕,且文静,她跟在家人身后,默默凝视出现在社交场合,身旁不断更换女伴、意气风发的李思齐。

隔着太多人为屏障,她无法与他触及,他的视野果也不会有她;但她不急切、不气馁,她懂得学习,细细观察那些女人,把她们的五官取向、穿衣风格、流行妆发,牢牢记在心果揣摩,那是他喜欢的模样,她慢慢懂得了。毕业后,她花了许多的时间,将自己一步步转化为那副娇艳模样。他的女伴都有一双深邃大眼,她便将自己的杏眼微整成双眼皮;他的女伴几乎是尖下巴,她允许自己略圆的下巴定期注射玻尿酴,制造更标准的瓜子脸;那些女人多半有一头性感鬈发,她从此不再洗直长发。她成功吸引了他,她出月兑成一朵十足的玫瑰。

“当女人眼里只有一个男人的时候,为他做出任何改变并不稀奇。当我离从前的茉莉越来越远的时候,又何须提及那段不算愉快的青春期?他眼中的我就是沈家的玫瑰,我因此和他在一起了,我很珍惜。只不过没想到,我因为沈家与他相恋,也因为沈家和他分开,终究……”她

无法再说下去,伸丰摘了片叶子吸引想走远玩耍的孩子。

李擎聆听良久,忍不住再打量梁茉莉几回。原来这就是她和从前不太一样的原因。他不如女人敏,可以轻易分辨五官上的细微变化,以为不过是化妆技巧的差异;他本身倒是欣赏她现在的清秀模样,容易亲近得多。他忍不住为李思齐开解:“茉莉,他误以为你和其他女人一样,喜欢他的动机都不够纯粹,你说这是他的偏执也好,生在那种家庭,很难不认为别人都冲着他的背景来的。更何况,你并不否认当时你父亲的状况你早已得知啊。”

她轻轻一哂,甩了甩长发。“沈家好坏,和我喜欢他又有何干?他帮也好,不帮也好,都不会动摇我的意志。我替父亲开口求助,是因为就算他利用我,毕意他是我父亲,怎能袖手旁观?”一阵哽咽,她轻咳一声,才说下去:“我终于明白,很努力地爱一个人,和能得到多少爱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一直以为,我绝不像我母亲,爱情运这么差,前后两个男人都辜负了她。”她保持笑容,不流露一丝哀伤。“这样也好,我做回了自己,不必再为任何人改变,不必再取悦别人,不再牵肠挂肚。我母亲姓梁,我做回梁茉莉,就这么简单。”

“为什么没和沈家来往了?”

“我出师不利啊!”她大方地自我调侃。“他们高估我了,我没这么值钱,况且他们也自顾不暇。”

李擎有些困窘。“钱能解决的事就不叫无价,李思齐或许想错了你,但在当时,他这么绝决地要分丰,就是不想把你们的关系和钱址上关系。你消失的那段时间,他也并不好过;和汪静她们交往,缺了你这位主要观众,他持续下去的动力也消失了。茉莉,他曾经很不谅解你,但这一切,不正是因为对你的缺乏了解吗?你何曾让他明白完整的你?你依照他的喜好型塑你自己,但或许那也是一种误解。他遇见你之前始终未婚,说明他不曾遇到真正动心的人,他动念和你一起同居生话,是因为你的个性和他的前女友们不同,不是你更美,是你让他更快乐。”

她认真凝视他,突然笑了。“谢谢你替他做的诠释,我心领了。今天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他将有他的婚姻生话,别再节外生枝了。”

“他取消婚约了。”

她抱起孩子的动作僵碓了一秒,旋即面转阴郁,不夂,她吸了口气道:“这和我无关。他在这方面一向很潇洒,我就不轿情祝福他了。”

“茉莉,原谅他吧。”

她表情严峻,坚宝地宣布:“不相干的事不用讨论,孩子的事我不会让步,他想怎样就放马过来吧,我可以奉陪。”

“不会上法院,不会有协力厂商协调,不会强人所难,不必改姓李。孩子是你的,他只要求让他随时能探望,这是做为父亲的微小要求,你可以安心回去工作,孩子就带在身边吧,不用担心李家,这件事我们不准备公开,你不会受到任何干扰。”李擎畅然宣示。

她吃惊得合不栊嘴,继之大惑不解,但看李擎一脸郑重其事,她不放心地说:“不会又有什么诡诈吧?”

“我用我的人格担保。”他举起右丰,然后取出一串钥匙和门卡。

“还有一点小小要求,他请你带着孩子搬回去,房子一直是你的,他从没更改过,借住杜小姐的公寓总是不方便,租房子也是一笔开销,我想你不会接受瞻养这个说辞,就当作他对孩子的照顾,让他安心吧。”

她默思许久,不动声色,李擎叹口气。“这是对你们最好的妥协了,你为他做了这么多,还差这一点么?”

她缓了容色,但未松口。“我需要考虎。”

她紧抱住孩子,往公园出口方向起步,想起了什么,又停步回首,朝他露出难得的友善笑容。“请转告他,以后他想怎么做就放心去吧,他永玩是自由的,爱或不爱,我早巳不介意了。孩子是我-生的,他不需心有障碍,从我想通了这一点后,再也别无所求,你能了解吗?”

他点点头,想说的话吞回肚里——你不过是转换了另一种方式保有你的爱,一种不会再被放弃的爱。

如果可以,他真不想再惊扰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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