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进玄关,她照例冷语问:“今天要做什么?”
“窗帘,全拆下来清洗。”他不假思索指示。
她结实楞住,先扫视一遍整屋子有哪些窗帘,再看看表估计时间,又琢磨了可能性,决定实话对他说:“你要不要考虑送洗?我做的没这么专业。”
“不,就你做。”他头也不回走进卧房,不给商量余地。
她杵在客厅,仰头看着那大幅面积的两层窗帘,呵出一口长气。分明就是要折腾她。昂贵的进口绵花帘布禁得起洗衣机快速翻搅吗?那就用长时柔洗吧,重点是整烫,清洗后得熨烫出原有的褶线分明,那才是真功夫;她从未在洗衣店打工过,缺乏专业技巧,要是弄坏了布料,不是要她自掏腰包赔偿?
不,她事先警告过他了,要是有点差池,她绝对不负责。
她先到工具间搬出三角梯,拉开两面梯脚放在窗前,爬到顶端,开始解开帘布,这又耗费了一番心神和时间,两面布帽全数拆下时,已过了四十分钟。她喘口气,小心翼翼下了梯,抱着那堆沉重的窗帘到洗衣间准备洗涤,才勉强塞进洗衣机滚筒里,启动数位功能键,李思齐忽然快步走了进来,神色不安地拉着她离开洗衣间。
“你做什么?去哪儿呀?”她一头雾水。
“躲一躲,我妈来了。”
“你妈?”
“对,她想来就来,不必事先通知我,这里的人都认得她。”
心不由得一懔。她过去在社交场合与李母有一面之缘,与李思齐相恋至分手,一直不算正式公开,所以她未有机会与李母交手。据她父亲的描述,李母似是相当精明干练的女人,而李思齐从不提及家事。
他拖着她往卧房方向走,她越想越不妙,对他道:“那我走好了,何必躲?”
“来不及了,她已经搭上电梯了,配合一下,我可不爱听她啰嗦。”
他将她推进衣帽间,想想不妥当,又拉开衣柜门,一把将她塞进去。
“嗯,这是干嘛?”她挣扎要起身,他强势按住她将门带上。
她气急败坏,蜷窝在这么小的空间里躲躲闪闪,像极了偷情被抓奸的男女。
门霍地又被滑开,他扔了一盒面纸进来。“怕你太激动流鼻血,小心别滴到衣服上。”
她万分气馁,一时却也无计可施,勉强靠墙坐好,捧着面纸盒悉听动静。约莫几分钟之后,外面静无人广,她拉开一条门缝透气,正想爬出去探视,手掌在衣物堆中压到硬物,她排除障物掏模出一个方盒,掀开盒盖,眯着眼就着微弱光线察看,蓦地呆住,那是两枚设计简单的白金对戒,内侧刻了他们的英文名缩写,是他们恋情正盛时的定情物。她当时离开小屋时从手指褪下放在餐桌显眼处,日后未再思及,看来他回去过,与他专属枚一同放回盒里,藏放在隐密处,她上次为他粗略整理衣物时并未发现,大概原本收纳在上方夹层,他刚才匆匆推她进来时遭碰撞下来。
他即将结婚,这样敏感的东西不应再保留了。或许是他忙碌忘了处理,他送出去的昂贵钻饰不止一样,有时不过是心血来潮或龙心大悦,不管追求有没有结果从未可惜过,他又怎会在意这小玩意?
她掩上盒盖,握在手上,又怔怔发起呆来。
不久,外面突然起了骚动,她屈起双脚,贴门聆听,声音杂沓,混合着门扇启闺及相互对答的声音,她绷紧神经,屏息以待;沉静一阵子之后,脚步声又逼近了,显然众人移驾至主卧了。
“刚请了人打扫吗?房间挺干净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嗓音。
“是,您老人家不会要检查内务吧?”李思齐口气不耐烦。
“我瞧你这里挺大的,隔局还不错,做新居不坏啊,将来空出婴儿房也够,离我也近,为什么要另外买在内湖山边?”
“家珍喜欢哪。”
“她魏家想怎么买就怎么买,当嫁妆也行,就是别把我儿子也圈在魏家那里。”李母语气似有不满,脚步靠近了衣帽间。她看见了人影晃动,忙捂住嘴憋气。
“想到哪儿去了?不一样在市区吗?”
“既然一样就住这吧,你瞧衣帽间也够大,家珍东西再多也放得下。”
“这点我不同意。这房子是我私人空间,不想再为别人装潢更动。”
李母哼了一声。“我倒了解你要私人空间做什么,你要是再不乖点,小心以后魏家找上你。”
“这点您不必担心。再说我想怎么做谁也管不着。”
两人对话没有结束的迹象,她在衣柜里开始感到呼吸沉闷,半张嘴用力吸气。
“拜托你就做点让我顺心的事吧。”
“结婚还不够顺您的心?”
“不知怎么搞的,你那么轻易答应结婚老让我心惊胆跳。我老了,警告你别再给我生事。”脚步转向离去。
谈话声逐渐微弱,但尚未消失,也许移师到客厅去了,她仍然不敢稍有移动,只感到愈来愈闷热,脑袋越来越昏浊。她轻开一条缝向外张望,一听到可疑的脚步声赶紧又阖上,几次后承受不了惊慌失措,干脆不再开门,在黑压压一片的衣柜里等待李思齐前来唤她。
冷气未能传达到衣帽间,她热到汗流浃背,一头一脸的汗水揩不完,眼皮却相反地沉重起来,睡意不识时务地来袭,她将左脸贴放在膝上,稍适休息。她感觉前所未有的累,白天工作的疲惫在此时一并发作,她沉入黑甜梦境前最后一个小小念头是——她超恨这个衣帽间。
衣帽间地板有这么充满弹性无比柔软吗?无论她怎么翻动伸展四肢,都贴合着她的曲线,轻轻托住她的身躯,压力解除,闷热消失,恰到好处的清凉让她肌肤干爽不粘腻了,而且她感受到了光线,不剌眼,是过滤后的间接阳光;阳光中有影子晃动,并且有股热气接近她几秒又离开。
她缓缓掀开眼帘,适应了视焦后看清了近在咫尺的影子是何物——两条光溜溜的腿,两条肌理结实男性修长的腿;往上移动寸许,是衬衫下摆,再往上,一双男性的手正在扣钮扣,显然在着装。
男人走动间,她瞥到了衣摆间的贴身内裤,包覆着雄性象征。她的意识未清,却知道这个画面极不妥当,她反射性弹跳起身,直瞪着前方。
“你醒了?睡得真久,工作有这么累吗?”李思齐相当自然地看着她,拿起一旁的长裤套上双腿,拉上拉链。
这状况一点也不明智,她抬起手腕,表上明指着八点十分。是上午八点十分,已过了一晚,那么有十几个小时跑哪儿去了?而且她正坐在他床上。
她迅速朝身上检视衣衫,万幸一切如常,没有发生超乎常理的怪事。
“别紧张。你昨天在衣柜里闷坏了,不知是晕了还是睡了,我把你移到床上休息,看你呼吸正常,睡得很熟,所以没叫醒你,让你一觉到天亮。”他神色自若地解释着。
那么他一晚上人在哪里?不,她不想知道,她一骨碌跳下床,冲到厨房,用冷水洗了把脸,再倒了杯冷开水,徐徐喝下,神智终于清醒了——李思齐这家伙,让她失态了一晚,到底安什么心?
“正好,你来做早餐吧,我赶着开会。”李思齐在厨房门口盼咐,转身坐在餐桌旁阅读网路新闻。
她犹豫了一下,没拒绝,拉开冰箱门,取出上次买的剩余食材,熟稔地动手料理。只要能减少交锋磨擦的机会,她不介意配合他的需求。
十五分钟后完成,用餐盘送上桌,她才漠然开口:“今天也抵上一天吗?”
他抬头看她。她还挺认真算计啊,算计的原因是想早点月兑离两人的纠葛关系吧?瞧她冰冷的面容,她甚至吝于给他一点笑容,对于昨晚两人是否共处一室也不闻问,他们之间的嫌隙已到达了什么样的地步呢?
该怪他吧,他选择了任谁都不会感到愉快的方式与她产生连结。问题是,倔强的她不会轻易心平气和与他面对面谈话,她浑身布满了刺,随时对他展开反击;再说,她已有了男友,这个新事实同样让他再也无法轻松接近她,再次了解她。
所以他不准备告诉她,他昨夜与她相对而眠,他仔细地观看她放松后的面庞,她放肆的浓眉,下垂的睫影,微启的丰唇,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蛋,他得小心在不惊扰她的情况下,把垂散在面颊、颈项、胸口的发丝仔细拨开,才能替她拭汗,并且看清楚她,看清楚这个叫梁茉莉的女人。如果当初他遇见的她就是这般模样、脾性,没有堪可依靠的家世,必须委曲求全自食其力,他们的结果会否不同?他不止一次问自己,他们是否就这样爱下去?
问号不停盘据在内心,她愈冷谈,他愈存疑;她愈敬而远之,他愈执竟探索。他心念一动,回她道:“不止一天,剩余几天都能抵销,只要你答应好好和我和平相处,就和以前一样。”他擎起咖啡,从杯缘定定望向她。“我们之间,别再针锋相对了。”
或许没想到他会指出这种交换条件,她先是傻了几秒,再来思索那奇异条件里的涵义,最后她看向天花板,那是无任何动容的表情,她歪着头问:“以前什么时候?是刚同居的时候?还是你开始厌烦我的时候?”
他楞了一瞬,放下咖啡,起身俯对她,柔声道:“像我们相爱的时候。”
她心头有一秒的震颤,但很快复归平静,她的神情产生了一丝变化,说不上友善,至少她的眼神出现一抹俏皮,轻勾的嘴角乍现莞尔。她举起两臂攀住他的肩,踮起脚尖,凝眸相望,脸再靠近一些,作出吻向他的姿态;他轻轻撑住她的腰,她的腰比以往紧实有力,他等待着久违的唇,久违的唇要碰上他时,她启齿了:“是像这样吗?像以前每天等你回来时做的傻事?”
他没回答,俯下脸主动吻她,却只擦过她的唇畔,她倏然退拒,松手保持距离。他的吻落了空,但看她满脸惋惜,口吻娇柔:“真糟糕,李思齐,我不爱你了,没办法跟你像情人一样过一天。而且我觉得啊,你应该安分一点不是吗?魏小姐人很好,你不该欺负人家,更不该找上旧情人,尤其那个旧情人犯了伤害罪,差点就被人控告。告诉你哟,将来要是有人踩了她的地雷,要再动粗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面色僵硬,她转身走开,反手带上门离去。
几乎是踏出那道门的瞬间,她的笑容立即消失无踪,一抹忧伤笼罩,让她放慢了脚步,眼一眨,在晨曦中闪烁出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