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往前,走到十七号门口时,她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这是裴青的家,孟爷爷写得一手好毛笔,裴青耳濡目染,从小到大拿过无数次书法比赛冠军,上国中后,孟爷爷把写春联的任务交给裴青,身负重责,让他有了支撑门楣的光荣感。
看一眼这户人家的春联是印刷的,失去书写的古朴野趣,房子外观没改变,只是更旧了,新住户并没有花太多心思整理。
再往前走,赵伯伯家的桑树树干更粗了,枝头上空空的只有几片干叶子,不担心,等过了年,绿色叶芽就会雨后春笋般争先恐后冒出来,然后结出又甜又大的桑葚。
再走,陈女乃女乃家的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因为陈爷爷耳背。
李叔叔家的妹妹又在练琴,她钢琴弹得很好,说长大后想当朗朗,现在长大了吧?琴音听起来更悦耳,不知道她朝朗朗的路又前近几步?
张叔叔家那只凶狗不在了,十几年过去,早该寿终正寝,狗屋刷上新颜色,住户换成黄金猎犬,它懒懒地趴在狗屋前,狗毛打理得干干净净,张叔叔对狗比对儿子尽心。
亦青放下行李,蹲在栏杆前看它,它抬起头,一脸无辜地瞄亦青两眼,然后垂下眼皮。
这里的每户人家、每间房子,似乎没有改变,也似乎都改变了,光阴悄悄地在人身上、在建筑物上留下痕迹。
三十一号是邵青家,卖掉后,房主将房子翻新拉皮过,已经看不出过去的模样,二楼阳台用玻璃隔起来,她猜,那片用来让他们当毕卡索的白墙应该不在了吧。
再走几步,三十三号,那是她的家——她和爸爸、妈妈的家。
她家是整条巷子最大的,有五十几坪,光院子就占二十坪。
爸爸在院子里挖一个池塘、种上莲花,给她养鱼和乌龟,池塘不深,每次下雨天水漫出来,她就拉着裴青、邵青淋雨,到处寻找她的乌龟和小鱼。
院子里种了很多玫瑰、茉莉、栀子花和夜来香,妈妈喜欢有香气的花,她常在清晨的时候采下来,供在祖先牌位和观音佛像前面。
她小时候问妈妈,为什么那么喜欢拜佛。
妈妈回答,“警察是很危险的工作,妈妈希望爸爸能够平安。”
女人求神拜佛,为的往往不是自己,而是家人孩子——她的妈妈很爱爸爸。
从包包里找出钥匙,将钥匙插进洞里时手在颤抖,她没有中风,只是近乡情怯,加上几分恐惧。
直到现在,她仍常常梦见倒在血泊里的父亲和悬在梁上的母亲,她甚至可以在梦里闻到血腥气息。
父母过世,后事是邵爸一手操办的,警局里的叔叔伯伯都来了,他们拍着她说:“你爸最疼你,你要好好长大,变成一个好人。”
小时候,她不只想当好人,更想当侠女,她以“警察小公主”为名到处行侠仗义,数度被K到差点儿破相,为让女儿自保,爸送她去学跆拳道。
没想到一步错,步步错,她的侠义心肠不但没有因为学跆拳道而变得内敛,反而更加嚣张,她常说长大后要主持正义,打击犯罪、铲除世界不公,气得妈妈直抱怨。
“担心你爸还不够,还要担心你?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你就不能做点淑女的工作?”
然后妈妈拉着爸爸进房间沟通,然后爸爸满怀歉意说:“小青对不起。”
她哪儿知道爸对不起什么,还豪迈挥手。“没事儿,我原谅爸。”
收下她的原谅,老爸顺理成章停掉她的学费,停掉她的跆拳道之路。
知道没课能上,她哭啊号啊叫啊……放肆的哭闹声,从巷子头到巷子尾都能听得到,最后的最后,是裴青给她缴了学费,让她完成侠女梦。
邵青看不起她,说:“用眼泪解决?别像个娘儿们。”
呃……她是女的啊?
推开镂空铁门,顺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往屋子走,院里杂草丛生,多年没人照顾,可怜的花在杂草丛中力争上游、争取出头机会,池塘脏透了,莲花的花叶变成腐泥,覆在池塘里,只有那棵椿树长得郁郁青青,不在乎有没有人管理。
走到大门前,她再度深吸气,才将钥匙插进去、转动,喀地,门打开。
腐霉味迎面而来,屋里家俱上覆盖着白布,上头布满灰尘。
闭眼,数息后再睁开眼睛,她快步走到窗户前,使劲拉开窗帘、推开窗户,阳光透进来,带走满屋郁沉。
地板上的血渍早已擦洗干净。
是她擦的,当年她卯足力气擦洗,好像够用力就能抹除父母双亡这件事。
从不做家事的她,第一次做家事就上手,她擦完客厅洗厨房,然后二楼、三楼……房里每个角落都洗得干干净净,院子里连一棵杂草都拔到不剩,她终于除去所有的脏污,却除不去事实。
走进厨房,打开每扇窗之后也打开通往后院的小门,一个转身,在恍惚间,她看见叔叔和姑姑低声交谈的身影。
“你知道你二嫂的个性,如果让亦青跟我……她不会同意的。亦青都十四岁了,再过几年就能上大学,到时她会搬出去,你能不能勉为其难照顾她几年,要不是大嫂家里没人……”叔叔苦恼。
“二哥,你不能这样,我是疼亦青,但我婆婆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丈夫孩子住在公婆家里,都是寄人篱下了,怎还能把亦青带回去?大哥最疼你,你想念博士班,爸妈不同意,是大哥给你掏的学费,你要懂得知恩图报。”
“唉,好好的一个家,怎会发生这种事?”
“大嫂个性太内向,什么事都憋着不说,这种人最容易出事,以前我和妈妈都不喜欢她,偏哥哥认定她,我就搞不懂,哥到底图她什么,害得妈妈到死都不肯和大哥联络。”小姑姑用力叹气,把正在刷洗的碗盘往水槽里一摆,垮了肩膀。
“别再翻陈年旧事,现在的讨论重点是亦青,如果我们都不能照顾亦青,难道让她一个人住?她还未成年欸,这事传出去,我们会被亲朋好友戳脊梁骨。”
“二哥,我是真没办法,你是男人,不能推卸责任。”
“难道你要我跟你二嫂离婚?”
“二嫂现实,如果让她知道亦青继承一栋房子和几百万的存款,说不定……”
“你要我算计大哥给亦青留下的遗产?这种事我办不到。如果你不怕大哥半夜来找你,就把这件事告诉你二嫂。”
“别吵了,我会领养小青。”邵振走进厨房打断两人谈话,看也不看兄妹一眼,直接打开冷冻库,找一些碎冰包起来,给亦青敷眼睛,她哭得双眼又红又肿。
叔叔和姑姑的讨论她全听见了,亦青怎么都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变成皮球。
裴青接过冰块,拉着亦青就走,他不想让她听见这些话。
邵青很闷,他瞪两个大人一眼。“小青有我这个二哥在,我不会推卸责任。”
他丢下话,邵青跟着离开。
邵振摇摇头说:“死者为大,别在背后议论死者,既然帮不上忙,你们可以离开了。”
姑姑和叔叔是被赶走的,那天之后,她再没见过所谓的亲戚,他们给她打过电话,但亦青没接。
是因为怨恨?不是,叔叔和姑姑本就没义务为她做什么,她只是不愿意再和“亲人”讨论自己的父母亲。
是爸妈把她保护得太好,所以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父母的婚姻不受长辈祝福,不知道姑姑、女乃女乃都不喜欢妈妈,难怪他们从不回爷爷女乃女乃家过年。
丧礼过后,裴青和邵青陪她跑健保局、银行、国税局……她继承父母亲的房子和两百多万存款,她原以为自己可以靠这笔钱活得好好,但邵爸不同意,他硬把她带回家里。
其实不管到叔叔、姑姑家或到邵爸家都是寄人篱下,婶婶不喜欢她、姑姑的婆婆不喜欢她,同样的邵妈也不喜欢她。
那天她被带进邵家,邵妈看着她,眼睛在冒火,她抓起玻璃杯直接朝亦青砸去,邵青手快,一把将她护在身后,结果他后背青了一大块。
邵青赶紧将她带进房间,把房门关上,她听见邵爸和邵妈在楼下吵架,吵得很厉害,摔东西、大吼大骂,她亲眼见证邵妈发疯。
她骄傲的行李拉着就要回家,但邵青挡在前面,斩钉截铁说:“从现在起,我是你真正的二哥,我答应哥的事,一定会做到底。”
邵青重视承诺,果真一件一件做到底了,但……她多希望,为自己做这些的是裴青。
再深吸一口气,从一楼爬到三楼,她把每个房间的每个窗户都打开,再将所有覆盖在家俱上的白布通通拉下来。
如果做家事是小公主蜕变成凡人的分水岭,那么她在父母亲过世那天,从城堡贬入民间。
幸好水电瓦斯都从存摺簿里扣款,因此这房子还没有被断水断电。
她找出拖把抹布,先把客厅打扫一遍,她做事很仔细,不做则已,一做就做得很彻底,每个小角落都不放过,更别说楼梯下面的小密室。
那空间是用来作为储藏室的,但亦青闹着要一间卡通里的树屋。
家里没有一棵参天大树能盖树屋,爸爸灵机一动,把小密室留给她。
扭开黄黄的小灯炮,这里很像哈利波特的房间,墙壁上贴满画报,那是她最崇拜的跆拳道高手朱木炎。
有一大部分是裴青、邵青搜罗来的,里面除了几个塑胶收纳柜、一张双人床垫、海报和照片之外,什么都没有。
但他们超喜欢这里,经常窝在一块儿,头挨头、肩并肩,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这里是他们的秘密基地。
亦青把密室彻底擦洗过后,再看几眼年轻帅气的朱木炎,才熄灯退出来。
天黑透了,她将拆下来的窗帘塞进洗衣机里,很庆幸洗衣机还能用,冰箱插上电后还能冰东西,只有电视寿终正寝。
忙了整整一天,她只整理出客厅和密室,因此晚上只能睡沙发。
她找出钱包,去一趟杂货店。不能买泡面,因为家里没瓦斯,只能买面包、干粮、冰棒和矿泉水。
买完东西,在路灯的照映下,她慢慢走回家,再次经过十七号、三十一号,十七号的人家还没回来,黑漆漆的,陈旧的屋子看起有些萧瑟。
三十一号有人住,小孩的哭闹声、大人的哄慰声,现在的三十一号屋,比邵爸、邵青住的时候更热闹。
终于回到家,擅长厨艺、园艺的妈妈不在,她却闻到饭菜香……隔壁传来的。
以前……很久很久以前,邵家很冷清,邵妈无法忍受吵闹,每次到邵青家他们都要踮起脚尖,把手指放在嘴唇,互相提醒,保持安静。
邵妈不做饭,邵家顿顿吃便当,厨房里从未飘散过饭菜香。
孟爷爷、孟女乃女乃年纪大,吃饭很简单,常常一锅稀饭、一点酱菜就能对付过去,因此个头比别人高的裴青瘦得像根竹竿。
他们家最幸福,妈妈比五星级厨师更五星,给她和爸爸准备的便当,不光好吃还好看,妈还常做卤味、甜点,让他们父女带到警局学校分享。
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暴力小青”在班上还能拥有好人缘。
拿出电脑、连上手机的网路分享,点开Youtube,她从里面找出几段搞笑影片,一口面包、一口冰牛女乃,再加上一整盒的冰棒,在寒冷的十二月底,她感觉有些凄凉。
突地,一阵窸窣声响起,像有人在耳语,也像……人走动的声音?
亦青按下静音键,侧耳倾听,细细辨闻,声音好像来自楼上?有人闯入?
放下手机面包,亦青先进厨房翻出擀面棍,牢牢握在手上,她顺着楼梯慢慢往上爬,先往爸妈房间走去。
打开门,啪地打开电灯,目光在屋里搜寻一圈,没人!
她走到衣柜前,下一瞬,迅速打开衣柜木门……也没有。
但那阵细碎声音又在耳边出现,亦青猛地转身,看准方向朝自己房间走去,越靠近声音越清晰,像……小孩的交谈声?
怎么可能?她站在屋前,耳朵贴在木门上,她听见很清晰地一声娇唤——
“哥……”
倏地,某只无形巨掌狠狠掐住她的心脏,带着酸意的疼痛感让亦青无法动弹,她无法移动脚步、无法打开房门……
因为对于声音的记忆,让她清楚,那是她喊裴青、她有求于人的撒娇声。
下一刻,她又听见——
“不行。”
那是裴青断然拒绝的声音。
顿时,鼻子酸涩、眼睛模糊,想哭的在胸口翻涌,耳朵紧贴在门板上,她不想打开门、不想打破这一切,就算只是幻想也好,因为……贪恋……
贪恋小女孩对哥的撒娇耍赖,贪恋男孩嘴巴拒绝,却总是顺从她的心……
她认真窃听,试着听出剧情,可惜接下来的部分,她再努力都辨认不出,她只听见他们持续低声交谈,有时一阵笑声、一阵耍赖娇嗔。
邵青常批评她,“你只有在哥面前,才像个女生。”
对啊,所以哥走了,她还淑女给谁看?
忍不住眼泪翻飞,她急急抹去,试着假装它并不存在,但手肘却在不经意间撞上门板,屋里的孩子像被吓到似的立刻停止交谈。
等不到声音,她推门而入,打开电灯。
没有男孩女孩,屋里只有熟悉的床、熟悉的衣柜,安静地等待它们的主人。
失望、哀伤,她静静环视一周,才关掉电灯往楼下走。
带着两分沮丧、两分惆怅,她垂眉下楼,但刚走到楼梯中间,她清楚听见大门被打开的声音。
这次……依旧是幻听?还是真的有人闯进来?
亦青加快脚步往下,当她到达到最后一阶时,看见……看见站在门边的高大身影……
酸涩来得又急又狂,好不容易被推翻掉的眼泪又重新存在。它坏!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自顾自滚下来,她哭了……
亦青哭得无比凄惨、无比委屈也无比豪迈,震天的哭声,震动楼上楼下……
妈妈说:“河东狮吼就是长这样,完了,我家小青会长成河东狮。”
爸爸说:“河东狮很好,长大才不会被渣男欺负。”
邵青说:“有的女人用吼叫让男人害怕,而她用哭声让男人害怕。”
大家都怕她的哭声,所以哄她经验丰富。
而裴青半句话都不说,只会把她拉进怀里,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她哭累了才问:“要不要说说看,你为什么哭?”
到最后好像她哭那么一大场全是白费,反正他总会满足她所有想要。
但是现在,不管是不是白费,她都要哭,她要借着震撼天地的哭声让他明白,她有多生气、多愤怒、多……可怜……
十二年啊,她整整等过十二年,他怎么可以……这么慢才出现?
裴青一步步朝她走来,脸上的笑容和过去一样既宠溺又无奈,他伸开双手,轻轻说一声,“爱哭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