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尚灵犀正跟堂妹在逗弄孩子——该做的都做完了,钦差跟圣旨还没到,逗孩子变成一件乐事。
孩子改了东瑞名字,叫做贺芹。
贺,是东瑞的国姓,若实在找不到出身来由,就跟着皇姓,那是皇帝对百姓的恩典。
尚宁珠也改名了,叫做贺宁。
刚好战争稍弭,抓个战俘为奴很正常,于是便对外说这贺宁母女是西尧奴人,抓来伺候定远将军的。
尚灵犀戳着贺芹胖嘟嘟的脸颊,觉得孩子着实可爱,心里也觉得是老天赏命,这孩子长得像母亲,要是跟西尧皇帝一个模子印出来,恐怕不好隐瞒。
贺芹两岁多,刚开始怕生,几日后已经喜欢尚灵犀了,小女圭女圭口齿不清的喊“尚将军”的样子实在有趣——隔墙有耳,不敢让她喊姨母,若是让人知道尚家被掳的那个小姐在军营,尚家老夫人恐怕会因为没面子而晕死过去。
尚灵犀思忖着,已经过了几日,贺宁应该也想了不少事情,于是开口对她道:“你跟着我虽然安全,却没前程,我想着给你挑个年纪差不多的小将,添你一点嫁妆,让你嫁过去,你还年轻,不如从头开始。”
贺宁轻松一笑,“我现在没想这么多。”历经这么多,又是生生死死,她已经想得很开了。
尚灵犀知道她还想着丈夫闵忠,“你已经给人生过孩子,阿忠那样爱面子,是不可能再让你入他们闵家大门的,你得为芹儿想一想。”
“我……已经对不起他一次,不想再对不起他第二次了……”话虽然伤感,但贺宁还是面带笑容——没什么比得上能跟女儿活下来更好的了。
女儿现在才是她的生活重心,只要有芹儿在,她就什么都不怕。
尚灵犀无奈,“贺宁,要我说多少次,你没有对不起谁,一个人想活下来有什么错,你一点错都没有,要怪,也只怪那人贩子心眼歹毒。”
两人正在说话,这时帐口的女兵来报,姚姑娘来了。
尚灵犀想想她也差不多该来,点点头,“请她进来。”
就见姚玉珍提着药箱,娉娉婷婷的进来,“尚姊姊,今日要给姊姊拆桑皮线。”
尚灵犀笑说:“我也想着你要过来。”
他们所在之地,是女兵驻紮,帐子口也有人守着,倒是不用介意,于是把袖子卷起,手叉腰,方便姚玉珍拆线。
尚灵犀久经战场,缝过肉,也拆过线,自然不怕。
姚玉珍就看着那糙黑的皮肤,上面除了新伤,还有旧疤,手掌心都是使双刀练出来的老茧,粗得刮人,人人都说她上了马背就杀敌不眨眼,内心想,幸好跟夏子程并肩的是这样一个女魔头,不然光看夏子程跟尚灵犀这样默契无间,恐怕有得担心。
很快的,线拆好了,姚玉珍又给她抹上一层药,有点愧歉的说:“妹妹医术不精,缝得不好看。”
尚灵犀见她内疚,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忍不住安慰,“这是伤疤,又不是绣花,哪顾得上好看,能早点好就已经够了。”
“尚姊姊……听说,钦差已经进入百里内了。”
尚灵犀一怔,没承认也没否认,“夏校尉讲的?”
“不是,是我爹告诉我的。”
尚灵犀就想,这姚保真是不怕揍,有些事情嘛,知道就好,不要再传出去,跟女儿讲也就罢了,也不叮嘱女儿别再传,现在一个问一个,像什么话。
姚玉珍露出希冀的神情,“是不是等钦差来了,我们就可以回京了?”
“应该是。”
“我真希望钦差快点到,我作梦都想着京城。”
“姚姑娘放心,捷报这种事情没人不爱的,快了快了。”尚灵犀还是很含糊,没跟她说钦差是不是真的进入百里内。
“尚姊姊没去过京城,不知道我的想念。”姚玉珍露出梦幻的样子,“桂花真香,桃花真美,还有那个上庆斋的荷花酥,我最爱了,每个月都要买好几次,锦花铺的衣料就是比别家的更光滑……不过我也有点怕,来到西疆四年,琴棋书画都放下了,回到京城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再度熟悉起来。”
“姚姑娘聪敏,一定很快的。”
“尚姊姊想不想去京城一次?”
尚灵犀笑说:“没想过。”
“尚姊姊不想看看芍药,不想看看昙花,不想体会一下京城歌舞跟戏曲吗?”
“我习惯西疆了,我会一辈子待在这里。”
姚玉珍道:“那真可惜。”那真太好了。
她打听到夏子程进入西尧皇宫时,要了一个小嫔妃,简直气死她了——看他连主动握她的手都不敢,还以为他多正直多害羞,结果也是会要女人,而且还不知道藏在哪里,两次她突袭他的帐子,都没看到朱大力、远志、顺风以外的人在里面。
她让秋月去打听,据说夏子程宠爱的很,还另外给她帐子、下人,每天都会去看她。
那些女兵,那些尚灵犀教出来的女兵,一定都在笑话自己。
简直可恶!
可是自己怎么能跟夏子程吵,皇帝都允许他们先挑女人了,自己算什么,亲爹姚保不过八品医官,拿什么立场说不行,退后一步讲,她姚玉珍可是温柔大方,最识大体不过了,最后只能告诉自己,将来等她以正妻之礼过门,再来慢慢收拾就是。
不过实在觉得心烦,姨娘说军将长年跟男人相处,最好勾引不过,可她总觉得夏子程对自己没那样上心。
对自己是不错,但没有百依百顺,上次爹挨大将军的棍子,他也没有求情。
模模头上的牡丹钗——这据说是西尧皇后的东西,夏子程给她的礼物。
想想又觉得好了一些,夏子程心里还是有她的。
自己不过八品门第的庶女,能嫁入二品门第当嫡子正妻,夏子程还有望成为正六品,到时候六品夫人回娘家,全家都要跟她下跪。
奇怪,她今日特别打扮才过来的,尚灵犀怎么一点自惭形秽的样子都没有,她怎么不问问自己的牡丹钗,这样她就可以炫耀是夏子程送的……
后来还是自己忍不住,“尚姊姊看我这钗子可好看?”
尚灵犀莫名,她懂什么钗子?但还是看了一眼,马上认出那是夏子程挑给姚玉珍的,于是道:“很好看,很合适。”
姚玉珍做出娇羞模样,“是夏校尉送的。”
“夏校尉对你真好。”尚灵犀由衷羡慕。
她也想被夏子程挂在心上,可惜不可能。
她从来不懂得如何才能像一个女子,要怎么微笑才美丽,要怎么说话才娇憨,在拿绣花针之前,她的手已经先拿起双刀……
姚玉珍见自己好像在打棉花,又忍不住生气——她实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也觉得尚灵犀不是夏子程喜欢的人,夏子程那人很专情,说了要对自己好,那就是认定自己,只不过每次打听到夏子程对尚灵犀的特别,她就忍不住想来刺探一下。
可是尚灵犀不知道是没那心思,还是真不明白她的意思,永远不上钩。
想想,反正钦差已经进入百里,不日就会来宣读圣旨,他们会回京,永远不见面,就算尚灵犀再怎么特别,她也只能在西疆继续一个人特别,自己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这样一想,心里果然好过多了。
姚玉珍于是露出温柔笑容,“那尚姊姊多休息,我走了。”
“辛苦姚姑娘了。”
“哪里,能给尚姊姊做点事情,我求都求不来。”
姚玉珍离开后,贺宁抓着尚灵犀,“这什么人啊?”
尚灵犀就把姚玉珍、姚保的身分,以及跟夏家的关系说上一说,当然也没忘记,夏姚两家的口头亲。
贺宁睁大眼睛,“你说夏校尉要娶她?”
“是啊。”
“夏校尉也……太没眼光了。”
尚灵犀皱眉,“别这么说,姚姑娘只是比较柔弱,但人不错的,一个闺阁女子跟着我们在西疆四年,一句抱怨都没有。”
“我的大堂……我的好将军,你看不出来这女的在使手段呢。”
尚灵犀好笑,“使什么手段,我又不是男子,跟我有什么好使手段的?”
“她说起京城多好,想让你自卑,想让你羡慕,见你不上钩,又让你看她的钗子,是夏校尉送的,我怎么看那都是拿你当敌人了。”
“贺宁,你想太多了,要论起战绩,我绝对不让任何人,可要说起当女子的本分,我是没那本事的,你也知道,我琴棋书画都不会,她哪需要把我当敌人。”
何况,夏子程对姚玉珍那样好。
他们每次喝酒,夏子程都说希望战争快点结束,要带表妹回京城成亲。
每一次都这样,没有一次例外。
跟姚玉珍成亲,是夏子程西疆生活的盼头,只有想到将来能有这样幸福的生活,才能够忍受烈日风沙跟冰霜雪雨。
“我骗你做什么。”经过几日接触,贺宁的心情已经放松,两人慢慢又回到以前的相处模式,有什么说什么,“我跟你不同,我是在后宅长大的,学的是祖母跟母亲那一套,我就是个后宅女子,加上……在……的生活,我现在看人很准的,这人存心不良,我的好将军,你可别一片好心喂了狗。”
“你不用担心,他们最多只会在这里待上五天就要凯旋回京,以后相隔千里,没什么好心不好心,一辈子都不会见面了。”
贺宁闻言这才放心,“那倒是……我想起一件事情,挺好笑的,跟你说。”
尚灵犀见她慢慢恢复成以前在尚家的样子,也替她高兴,微笑说:“我听着。”
“她头上那牡丹钗,虽然是西尧皇后的东西,不过却是皇太后赐下,意思是让她学学我们东瑞女子的多礼温婉,不要整日横蛮,要学着做一朵花,而不是镇日跳不停。”贺宁笑了出来,“我可没加工,这就是宫中姑姑的原话,皇太后特地挑在每天早上问安时派人送来的,大家都听到了。”
尚灵犀一时间有点傻眼,这牡丹钗居然是西尧皇太后教训皇后时赐下的,意思还这么不好?
那要不要跟夏子程说,让他补送一个?
怎么会这样巧,那一盒子珠钗中,千挑万选,偏偏拿到一个意思不好的?
现在姚玉珍不知道意思,还觉得高兴,万一哪日晓得这钗子是西尧皇太后羞辱皇后用的,怕不气炸?
其实她也不是很在意姚玉珍气炸,可她不想夏子程为难。
想到夏子程到时候会很尴尬,还得赔礼,她就觉得不能装作没事。
贺宁一脸真诚,“我有芹儿在身边,一辈子都值了,可是将军不同,好不容易打赢胜仗,该替自己打算了,刚刚将军说,给我找个小将成亲,生儿育女,现在我把这些话还给将军,将军才该找个人成亲,生儿育女。”
“怎么能,我……我这样就好了。”
“什么这样就好,将军才二十二岁呢。”
“二十二岁,不好嫁人啦。”尚灵犀笑说:“我已经想开了。”
二十岁那年,当她鼓起勇气想问夏子程等自己卸下军职时,能不能娶自己,夏子程却跟她说起自己跟姚玉珍时,她就死心了。
不能嫁给喜欢的,那就不要嫁,省得害了人家。
退后一步说,自己条件也不好,男子官衔高,那是优势,女子官衔高,就成了劣势。没办法,男人的自尊比天高,怎么会愿意娶一个比自己还厉害的妻子?下嫁副将小将虽然可以,但怕对方也娶得不甘愿,这样的婚姻又怎么会美满。
“我就继续当我的定远将军,等崇孝十六岁的时候,奏请皇上让弟弟接下新一任的定远将军,到时我呢,就游山玩水,看看我东瑞国到底有些什么样的景色。”
贺宁急道:“崇孝今年才七岁呢。”
“所以啊,等九年后,我就可以自由了。”
贺宁神色一黯——堂姊就算现在作得再好,内心也是向往成亲有家庭的,堂姊最喜欢孩子了,身为女子,谁不想生一个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小娃,可就因为西疆人民、军队对尚家的依赖,所以她得把大好年华都散在上面。
自己虽然命不好,但现在好歹在大堂姊身边,还有个贺芹可以当作依靠,将来给她招赘,自己一样儿孙满堂,可是大堂姊有什么,有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