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在心中叹了口气,大手一揽将麦芽收入怀中。
他一直觉得她千般万般好,温柔漂亮又体贴,今日一席话,更让他发现她根本是朵解语花,平时不说不代表她傻,只是某些事她不愿点明加重他的负担,但她始终是了解他的。
突然间山风吹来,寒意让麦芽更缩进了元修怀里,远处山顶的云被风儿吹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飘动,提醒着两人时间所剩不多了。
“我们回去吧,再待下去天要黑了。”麦芽说道。
元修点了点头,牵着她的手便要回转,却发现拉不动她。
他回头,见她笑吟吟地说道:“我要夫君背我,像你在路底村背我那样。”
元修也想起了那些美好的回忆,眉宇之间都柔和了起来,二话不说背起自家小娇妻,慢慢的走出了小高地。
“这里的风光和我们路底村差好多啊!没有苍翠的山,没有小溪,没有那么多花草,也没有沙果树……”麦芽虽然一时间被此地的苍茫震撼,但最爱的还是心中的家乡。
“说到树,夫君当时被我单手折栎树吓到了吧?”她顽皮地问。
“确实吓到了,不过之前我便有所怀疑,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劈断铁梨木砧板,所以得知事实后心里反而安定了。”元修失笑,忍不住打趣她。“我只是没想到你现在越来越厉害,连把人套麻袋都学会了。”
麦芽娇躯一僵,心虚地道:“我才没有套麻袋,那是元甲套的……”
“嗯?”元修挑了挑眉。
“……我只负责打。”她清丽的小脸直接埋在了他背后。
元修当真哭笑不得,只得说道:“我并没有怪你,你们那么做也是替我出气,我不会生气的。”
“但你要去作战了,那会不会影响王爷和你之间……”麦芽欲言又止。
都打完才担心这个是不是太晚了?
元修好笑道:“你认为王爷会猜不到?只不过他早想给朱豪一个教训,所以便睁只眼闭只眼了。”
“嘻嘻!”听到没事了,麦芽娇笑出声,她极力的想让自己开朗,让自己笑,逼自己忽略那沉甸甸的心情,索性转了个话题,“连王爷都罩着我,夫君你放心出征去吧!等你回来,我煮你最爱的红烧肉给你吃!”
“好。”听着她愉悦的声音,元修该要轻松的,可是他总觉得心头哽着什么,有些窒闷。
“我还要亲手酿酒给你喝,别人深埋好酒给女儿叫女儿红,给儿子叫状元红,我替夫君埋酒,就叫将军红!”麦芽异想天开地说道。
“好,我必回来喝你的将军红。”元修声音温柔。
“我在这里还学会了缝兽皮,我做一件狼皮大氅给你。”
“好。”
“我也和军医学会了几道药膳,到时候你瘦了,我炖人参黄耆粥给你吃。”
“好。”
她像只欢快的小鸟儿,趴在他肩上吱吱喳喳的规划着两人的相聚,彷佛他要出征的消息一点也没有打击到她。
可是元修心头却渐渐沉重,泛起痛楚,因为他明显的感受到,在她的笑语之中,自己的肩头慢慢湿了……
*
三日之后,阳和卫大军出征,由元修领军,直指太原。
大同府其余卫所的军队,则被暗中发派到了湖广、陕西等地,执行着蚕食鲸吞的策略,封不凡因此离开了阳和卫,坐镇大同府治。
同时麦莛也跟了去,由于他是跟在封不凡身边,安全上多了保障,所以麦家也没有什么哭哭啼啼的情况发生,麦父麦母甚至对儿子抱了极大的期望,能在王爷身边立功回来,以后有了从龙之功,加官晋爵,就连麦穗也笑嘻嘻的挥手叫哥哥快回来,记得给他带回京城的甜点。
因此麦莛离去前很是哭笑不得,他头一次庆幸自家人都是心大的,否则他不知道自己承不承受得起生离死别的感伤。
麦芽也没因此闲下来,从元修走的第一天她就开始想念他了,时值春耕,平时一起唠嗑的妇女们都下田去了,为了排遣那种令人发狂的思念,麦芽在照顾小安安之余,很认真的与军医学习怎么辨别、炮制草药,学习怎么硝制毛皮,学习北方生活的一切,告诉自己要有耐心的等。
待她收到第一封元修寄回的家书,春耕已经结束,来到了立夏。
看完了信,她原该笑得甜蜜,但元修信中之言却没有让她的心情松快多少,解了思念,却多了烦忧。
待她出了家门,那凝重的神情让时常到家里来串门的几名妇女看了都觉纳闷,不由问道:“怎么了?收到元修的信不是应该开心吗?”
麦芽点了点头。“是很开心,但我知道他那个人……他越是报喜不报忧,我就越觉得他在那里一定不容易。”
方夫人是过来人,当了这么久的军眷,也知道征战大概是怎么一回事,她不知道麦芽并不是军户,有心想教导她,便语重心长地道:“当然不容易啦!像这样的热天气行军,便容易有脚气,那痒痛起来可是比抽筋剥皮还难受;粮食就发个饼子肉干什么的,那些东西我吃过,比咱们家门板还硬,更别说什么美味了;有时在前线生了病痛,外伤的话金创药还能治得,要是一些内里肺腑的病,你就只能求老天让你能挨到看到军医。这一仗若打到冬天,那更麻烦了,他们的衣服肯定不够保暖,靴子不防水不耐寒的,喝酒取暖偏偏不是淡得像水就是臭得像尿……”
“他们的补给不包含这些吗?”麦芽一想到元修要受那样的苦,心里头就难受。
“征战时一切从简,发下来的东西只求饿不死、冻不坏、伤不废,其他还能怎么办呢?”其实方夫人也不是不心疼方总旗,但这么多回征战方总旗都熬过来了,她也只能认命。
其他妇人也聊起了她们丈夫出征时自己听来的经验,麦芽听得面色渐渐凝重,心里某种念头慢慢浮现。
“他们的军需从哪里来?怎么发下?”麦芽问道。
在那些妇女听来,这就是个傻问题,其中一名百户的妻子便笑道:“还能怎么着?所谓军屯就是要自给自足,他们的军需就是从我们这里送过去,像是再过一个多月就要收麦子,届时收下来的麦子除了留下屯里老弱妇孺所需,其他都要送到前线去。”
麦芽听得满头大汗,看来自己还是对这个地方不够熟悉啊……于是她又花了好几天,将整个军需供给的过程给模熟。
军屯设置的最初想法,便是让兵屯田以作军饷,但除了初初开国的时候,有几个军屯垦荒种粮还能有结余,成为众军屯的表率,百余年来其余大部分的军屯其实都是粮食不足的,这时候就要靠各卫所指挥使去调停行省的布政使,重要据点甚至可以直接向京师要粮。
如今朝政混乱,以阳和卫如此要地,竟也向京师要不到粮,这几年没出岔子,还得归功于封不凡统驭的是整个大同府,可以节制民粮与军粮,所以勉强没让军屯的人吃不饱穿不暖。
可是现在战起,军屯的需求比以往更大,因为大同府没有起义军,所以米粮还算勉强供应得上,但医药、衣物、酒水之类的需求就差得多了,麦芽为此想破了头,还和熟悉的军医商讨了好一阵,便下了一个决定。
她找来军屯里大部分的妇女,把自己的观察直言说了出来,“……目前的实情就是,我们的男人们缺药,缺衣服,缺鞋子,吃的军粮难以入口,大家都习惯这种情形,觉得以前撑得过,这次自然也撑得过,但我们为什么不能改变?我想大家都不希望自己的夫君吃不饱穿不暖,受伤生病无法即时医治吧?”
她这番话很是令人动容,几名妇女都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那我们要怎么做?”妇女们忍不住吱吱喳喳地问了起来。
麦芽正色道:“他们缺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我问过了,夏季他们缺鞋,我们就做鞋子去;他们的军粮不好吃,肉干像门板,没关系,我教你们做可以长久保存的八宝肉酱;他们冬天缺冬衣,那我们就缝棉衣送去;而最重要的医药,我问过军医了,我们可以将草药做成成药,这样有急需时他们可以自行对症下药,就算当下治不好,至少也能帮他们撑到军医来治……”
“你说得轻巧,可是那些布匹、肉、棉花、草药的要从哪里来?”一名朱家的妇女忍不住泼了盆冷水。
她的语气虽不好,却是大实话,众人的热情消退了一点。
不过麦芽并未放弃,再次劝说道:“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们的男人在前线拼命,我们不能节省下来自己用的东西,做成他们需要的东西送去吗?甚至我们也可以向民间募捐,我们大同府的百姓虽然没有钱,但一户出一点点肉,一点点棉花,一些些旧衣什么的总有吧?”
麦芽细细的说起自己的规划,这些事她早在心中酝酿了许久,既然都陪元修来到了大同府,她就要坚强起来,替大家守好大后方,做前线那些人的后盾!
在听完麦芽的规划后,众人都觉得可行,连朱家的家眷们都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甚至麦父麦母也跳出来支持麦芽,愿意教大家酿酒,虽然仓促之下不会有陈酒的美味,但绝对比军营里那些马尿刷锅水好喝太多!
于是在麦芽的号召下,整个阳和卫的妇女老人们全动了起来。
他们先做的是夏日用的麻鞋,那些鞋子所用的野麻,到山上随便拔都是一大把,麦芽特地改良了传统的麻鞋做法,保留了布鞋子的千层底,让大家将编织出来的麻鞋面缝上去,如此做出来的麻鞋不仅坚固好穿又凉爽,在夏日行军时穿上便不容易引起脚气,也不会因为底太薄而刮脚,虽然说今年送去可能来不及了,但明年肯定用得上。
再来是伙食,麦芽剔除了屯里每个妇女都垢病不已的肉干,亲手教她们做八宝肉酱。这样的肉酱因为重油重盐,可以保存很久,味道也足,军屯里每月都会发放几条肉,麦芽便让大家只留下孩子吃的,其他全做成肉酱,甚至不够的大家还凑钱到军屯外去买,百姓一听到是劳军用的,几乎都是半买半送,还有直接赶来几头猪说要乐捐的,这一切还得归功于封不凡在此地所受到的拥戴。
至于冬季棉衣,虽然现在仍是夏季,但因为做工繁复,等到做好再送出去到每个军士手中,天也差不多要寒了,所以也可以开始动手做。
麦芽让民间捐助旧衣旧棉被,大家拆棉被来填旧衣,这样洗干净后又是一件可以过冬的棉衣。当然军屯里也有不少人拆了自家棉被先赶上了用,这样的人家,麦芽就建议他们两、三家暂时合成一家住,大家留几条棉被一起盖,免得前线的人穿暖了,家里的人却冻死了。
其中最麻烦的是医药,麦芽与军医商讨后,除了金创药及止血药得多做一些,其余如宁心袪热治口角生疮的天王补心丹、治风邪麻疹的玉屏风散、治心痛晕昡的生脉散、治呕吐月复泄的参苓白术散……等等,由军屯里做成一小份一小份的药丸或粉包,让将士们能方便携带,到时候真遇上相应的病痛就能马上治疗。
麦芽让年纪大点的孩子们认药材,到山上采或到外村去收,老人们则替军医磨药制丹,可别看这些老人家有些年纪,他们年轻时也是军人退下来的,手里可有劲了,又知道这些药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后辈,做起药的劲头可不输年轻人。
而麦家的工作,就是教大家用最短的时间酿酒,还有一种取巧的方式就是买来民间便宜的素酒,带回军屯烤酒,可以直接增添其风味及浓度。麦父麦母甚至捐出了不少自己来军屯后做的酒水,这般慷慨解囊自然得到众人一致的赞扬。
如今麦芽俨然成了军屯里老弱妇孺们的领头羊,众人对她甚至麦家都是既感激又佩服,就算一开始对麦芽有偏见的,见她如此无私如此热忱,也都认同了她这个人,甚至连朱家都放下了架子与她交好,也算意外的收获。
这么一忙就是两个月,中间还穿插了麦子的收成,等到再一次要运送军需过去时,已至秋日。
麦芽带着这几个月军屯里忙碌的成果,总共近百箱的军资,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用牛车、驴车、手推车等等缓缓地拉到了府治所在的大同县。
大同县驻紮的是大同卫,布政使司衙门便位于大同卫之中,最近正要运送军需,卫所戒备森严,一看到这么多人拉着一长条的队伍前来,大同卫的人都警戒起来,在一舍之外就拦住了他们。
“来者何人?”一名士兵厉声问道。
“我们是阳和卫的军眷。”麦芽拿出了众人的路引及身分证明。
那名士兵很快地瞄了一眼,一看那些押车的当真都是老弱妇孺,倒是不紧张了,却是转为纳闷。
“你们来做什么?”他问道,但语气显然缓和许多。
麦芽其实也紧张,不过心中的使命感压过了那些不安的情绪,让她尚能有条有理地说道:“我们是来送军需的。”
“阳和卫今年的粮收不是已经送来了?”
“这些箱子是我们屯里军眷们的心意,我们忙了好几个月,希望能给我们的将士帮上一点忙,并不是粮食。”麦芽打开了前面几个箱子。“请这位军爷查验一下,这里是我们这几个月募捐劳动、缩衣节食而来的。冬衣夏鞋是我们屯里的妇女做的,肉酱是我们省出自己的供给炒制而成,可以长久存放,还有这些都是成药,可生服或冲水喝,也是我们屯里老人与孩子辛苦的成果……”
她取出一张长长的单子,“军爷,这单子里记录了箱子里所有的东西,请你点收一下吧。”
那名士兵原本听得目瞪口呆,但当他看到那张长长单子上面写的东西,神情渐渐转为难以置信的动容。
他自然知道一个卫所的物资就那么一点,但这群老弱妇孺却省吃俭用出那些衣物、肉,还有医药,只为了他们对前线将士的一点心意……
那名士兵忍不住看着前来押车的阳和卫军眷,个个面色如土,衣着单薄,又伸手模了模箱子里的冬衣,看得出是旧衣,但棉花填得饱满,这样的衣服绝对能够保暖。
这是多么伟大、多么无私的心意?他们宁可自己冷着饿着,也要让前线将士吃饱穿暖,那士兵不由一阵鼻酸,简直感动得无以复加。
为了不在众人面前丢脸,他连忙一个转身背对众人,哑着声说道:“你们跟我来吧。”
于是那士兵领着阳和卫长长的车队,来到了大同卫前,此时卫所是禁止外人进入的,那名士兵连忙与几个看守的同僚说明情况,只见同僚皆是脸色大变,神情复杂地看着阳和卫的众人,很快就有人进去报信。
不一会儿又出来了好几个人,但这次的级别显然高了很多,应该是千户之类的将官。
那人激动地看着一车车的军需,感动莫名地说道:“你们好!你们真好!阳和卫真是好样的!本人大同卫千户张爽,点收阳和卫军资一批!”
张爽按下心头激动,依规矩查验了所有箱子里的东西,越看箱子里的东西,越是百感交集。他心想要是前线的将士们收到了这样的心意,只怕就算是浴血奋战也会拼命打个胜仗,否则如何对得起这些眷属的期待?
等东西查验无误,张爽便让大同卫的士兵们收入库房。
麦芽等人任务达成,皆是松了一口气,这几个月累积的疲倦像是一次涌上,但精神却前所未有的饱满,他们面面相觑,交换了会心的一笑,就要转回。
“等等!”张爽唤住了他们。
已经走了一小段的麦芽等一干阳和卫军眷又回头,突然见到大同卫的门口不知何时列队站满了兵将,这群兵将面容严肃,动作却是整齐划一,以张爽为首,朝着阳和卫众人举起一酒觥,后方将士们作揖,待张爽喝下那杯酒,代表着将士们向阳和卫众人行了一礼。
这是一份隆重的答谢,麦芽等人也随之回礼,一路以来的疲累与辛苦,都在此刻化成了笑容与泪水。
麦芽想起了以前在路底村的时候,只要酿酿酒,处理家务,把一家大小喂饱,自己就心满意足。但踏出了家乡之后,丈夫出征,她自愿扛起担子,欲让他无后顾之忧,在阳和卫召集大家一起做的那些事虽然让她很累,却累得开心,累得快活。
如今见到众将士们对他们的感谢,麦芽终于懂了,为什么元修明知道搅和进战争里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但他仍然义无反顾去做,为的就是这份使命感,希望尽一己之力,让更多人过得好吃得饱穿得暖,让战祸尽快远离。
一直以来,荣耀只给予勇士,他们这群被人视为拖后腿的军眷,第一次在自己的努力下得到了应受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