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莳花闺秀 第十章 软化的态度(2)

锦琛乐颠颠地带着野艾蒿的盆栽回去了,接下来约莫半个月,衣向华再没有见过他。

以往他若忙于公务,离开时间较长,都会特别与她交代。这回他像消失一般音讯全无,着实令人担忧,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反常,也是她的一种直觉。

为此,衣向华特地请红杏入城时打探一番,于是红杏提着篮子,一大早便排队入了城。

然而红杏却也回来迟了,直到中午还不见人影,衣向华虽做好午膳,仍空着肚子等她,又等了好久,红杏终于出现了,而她身后领着的竟是衣云深。

衣向华意外父亲居然在这时候来看她,便压下了对锦琛的担忧,欣喜地迎上去,说道:“爹怎么来了?用过午膳了吗?”

“尚未用午膳。”衣云深见女儿气色红润,越发标致,心中很是感慨。“你的丫鬟红杏打听消息竟打听到我这里来了,她想问的事我正好也想和你说,索性直接过来一趟。”

锦琛的事会让红杏在街上都打听不到,还要出动衣云深亲自前来,事情必然不小,并且只怕隐而不宣……衣向华有种不妙的预感,不过她先将心事放下,请衣云深上了炕桌,然后端来午膳,又添了几样小菜,并没有特别做什么大菜,自家人用膳随兴一点。

衣云深看到这桌菜色,不由笑了。“清粥和酱菜?还有韭菜炒鸡蛋、小葱豆腐、红烧鱼块、开阳白菜……年节大鱼大肉之后吃点清淡的正好,只怕在你这里吃一顿,我都不想回去了。”

“那就别回去。”衣向华嘟呓着撒娇。

“我留在这里,只怕有人就不敢来了。”衣云深好整以暇地想伸手过去揉揉她的头,但想起她已是大姑娘了才作罢。

衣向华可不依,自己凑上去让他揉了揉,之后满意地皱皱鼻子,方回到自个儿位置上,盛了一碗粥给衣云深,“就算爹在这里,那人还是敢来的。”她朝他自信地一笑。

衣云深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这个话题,拿过粥便吃了起来。

父女如今不住在一起,所以难得小聚,都拣着些趣事谈,红杏也没来打扰,自己在后头开小灶。不一会儿,桌上几盘菜都见了底,红杏端来水和湿布让他们擦洗了手脸,最后上了热茶。

茶是梅花茶,喝起来清香淡雅。所谓春饮花茶夏饮绿茶,衣云深啜了一口,满口芳香,深觉这女儿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却比他更了解生活的真谛。

衣向华见他不语,遂主动开口道:“红杏去寻了爹,爹却一直没有说起来意,反而先和女儿用了膳,足见不是什么好消息吧?”

衣云深早知她敏锐,不由叹了口气。“我是怕你听了之后,连饭都吃不下了。”

所以他方才用膳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家长里短的瞎聊。

长长的眼睫微阖,衣向华沉静了下躁动的心,轻声问道:“他怎么了?”

反覆考虑再考虑,衣云深还是不知道如何能说得委婉些,索性直言道:“锦琛他中毒了,如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

“什么?”衣向华猛地抬头,打翻了桌上茶杯。“怎么会?”

女儿如此失态极为罕见,她一向是安之若素的,这番却也为情所困。衣云深很是心疼,不由叹息。

“锦琛前几日都在大理寺诏狱中审问那些五台山山寨抓捕来的山匪,那些山匪背后只怕有大人物,锦琛的讯问或许得到了进展,让那背后的人急了,居然派了高手来灭口。因为猝不及防,那群山匪有不少中毒而死,锦琛因为救人挡在了最前头,也被毒物波及。幸好大理寺衙门中恰好有太医在,才勉强保住他一命。”

衣向华清丽空灵的小脸蛋变得苍白,低头沉默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爹,我能去看他吗?”

“他现在被送回安陆侯府养伤了。”衣云深暗示着。

也就是说,这一趟去,会遇到胡氏。

衣向华不以为意地苦笑。“两家就算没有婚事,爹你还是锦伯伯的好友,更是锦琛的师父,去探望他天经地义。”

“如果胡氏不管不顾地为难你呢?”衣云深紧紧地盯着她,细细地观察她的神情变化。

“其实侯爷夫人虽然重门第,却没有真的伤害过我,我并不怕她。”衣向华没有露出一丝退却,反而眼神更加坚定。“爹你知道吗?锦琛为了与他母亲抗争,再也没有回过侯府,只要有空就一定会来寻我,即使只是衙门休息的一个时辰,他也要快马过来送个点心,见个面就得走。之后他甚至为了替女儿抱不平,动了镇国公府,让侯爷夫人为了娘家疲于奔命,无暇来为难我……”

她说的这些事,衣云深是知道的,而且还暗中推波助澜了一把,替锦琛清扫尾巴。否则镇国公那老狐狸,锦琛只要有一点点疏漏,迟早会被查出来,衣云深这不只是要保全他,也是要保全自己女儿。

衣向华边说边回想着与锦琛重逢后的种种,全都是美好的回忆,她的目光也渐渐柔和黯淡下来。“……冲着他这份情谊,女儿怎么也要去看他,如果他是身受重伤,女儿也是束手无策,但他是中了毒,说不定女儿能找到对症之法。”

衣云深听得眉头一动,是了,女儿与植物间的神奇联系他也是清楚的,这么说来,她也陆陆续续地救过锦琛几次,说不定她真是锦琛的贵人,能帮助他月兑离险境呢?他突然幽幽地笑了,“其实,我并不反对你将锦琛抢回来。”

衣向华猛地瞪大了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并不奇怪,当初你们退亲,本就情非得已。”衣云深倒是泰然自若,慢条斯理地又啜了口梅花茶,看女儿有些急了,才笑道:“便如你说,我也算是教过锦琛,他的性格我还是欣赏的。你道我怎么明知他会来找你,还让你们相处?就是信任他的人品,知道他有所克制,不会乱来。何况就算是为了锦晟,我始终也没有针对过侯府,否则侯府主人不在,胡氏又是个糊涂的,我只消随便出手,安陆侯府早就不知倾倒了几次。”

“爹你是不是一直派人暗中看着我们?”衣向华娇嗔地瞪了衣云深一眼,却没有当真生气。幸好她没有和锦琛情热之时做出什么逾越之事,否则现在什么也不用谈了,她爹绝对能铁石心肠地冷眼看着锦琛毒发身亡。

“那不是废话,没有人暗中守着,我岂敢让你孤身住在城外小院?凭我女儿的姿色,狂蜂浪蝶可不少,你以为没有暗卫,你这些年来能过得如此舒心?”衣云没好气地睨着她。

“那锦琛还不是混了进来。”衣向华不依地咕哝着。

“你说那是为什么?”衣云深好整以暇地反问。

那还不是爹放水了!衣向华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粉脸微红。也只有在父亲面前,她害羞的表情完全不加掩饰。

衣云深像是想到了什么,为之失笑。“那小子也算机灵,为父还记得当年冯总管退亲时,你放话让锦琛自己用诚意将你追回来,果然他就做到了。”

衣向华想起当年自己冲动说出的话,也不由吐了吐舌,幸好锦琛没让她失望。

“但他已经与汝阳王府议亲了,女儿虽对褚婠此人不以为然,可这件事并不容易解决……”衣向华不怀疑锦琛的情感,然而他与褚婠的婚约始终是两人心中的一根刺。

讵料,衣云深闻言更不以为意了,还有些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这你倒不用担心,因为就在年节时,汝阳王妃亲自到安陆侯府向胡氏退亲了!”

锦琛中毒昏迷不醒的消息被极力压制,只有少数消息灵通的人知道情况,却也大多三缄其口。而衣云深飞鸽传书给回京城途中的锦晟送了一封信,吓得锦晟日夜兼程的赶路。

因为此时的安陆侯府,已经炸开了锅。

先是汝阳王府放出了两家退亲的消息,话里话外都暗指是锦琛有隐疾,王府怨他欺瞒愤而退婚,褚婠在此事上则是无辜又可怜,惹得众人同情,所以胡氏这阵子在外头没少被人讥讽,每次都气得她跳脚。

太医院对锦琛的毒束手无策,胡氏只能各方延请名医,四处蒐罗秘方,忙得不可开交。

偏偏镇国公府的人又在这时候来了,来的还是最爱贪便宜的大太太。

大太太对于锦琛的情况只是口头上关心了一下,接着就开始鼓吹胡氏快些将安陆侯府的银两珍宝搬回娘家,否则若胡氏没了儿子,到时候安陆侯随便纳个小妾生个庶子,那偌大的家产可都是别人的。

胡氏简直气炸了,这不是诅咒她儿子死吗?更别说嫂子会这么说,不也就是镇国公府最近缺银两,要她掏空侯府补贴娘家?这根本不是为她打算,而是想算计她啊!

内外交迫的胡氏气得直接将人赶了出去,于是锦琛身体不成了的消息便被心有不忿的镇国公府大太太散播了出去,更是坐实了汝阳王府指控锦琛有隐疾的传闻,当胡氏听到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脑袋一昏差点气晕。

于是,当锦晟一路急赶、鞍马劳顿的回到了安陆侯府,胡氏一见到他,整个人就崩溃了,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

这时候的胡氏哭得涕泪横梳、鬓乱钗横,哪里还有一向端庄的侯爷夫人模样。可是这样的她,在锦晟眼中反而更加鲜活,他一向觉得她太注重形象活得太辛苦,当初那个在桃花林里恣意撒欢的少女,进了侯府之后就失去了那份灵动,锦晟觉得是他害的,一直引以为憾,今日倒是让他看出了点当年的影子。

原本对她满心的责难,锦晟默默吞回了肚子里,先安抚太座再说。

胡氏抽噎地说着这阵子的风风雨雨,“我的琛儿啊……他明明是为了万岁爷办事受难,结果外头把他说得像废人一样……还有我娘家的人太过分了,我都那么帮他们……最气人的还是汝阳王府,无缘无故来退亲也就算了,竟还不顾道义的在外造谣……”

说到最后胡氏整个人都在发抖,差点喘不过气了。

锦晟吓得连忙替她顺气,直到她好好发泄一顿,稍微冷静下来,他才叹口气道:“事到如今,你还坚持要与汝阳王府订亲?觉得琛儿娶了褚婠,汝阳王府能做琛儿的靠山?”

“我……”胡氏眼泪好不容易止住,被这么一问却更想哭了,她那不是不得已吗?可是当初被汝阳王府拿捏住的是娘家事,她也不好告诉锦晟,只能让锦晟误会是她坚持结亲,气得他愤而离京……

“你或许不知道,汝阳王府早就从根子里烂了,男丁没一个中用的,只是靠着先人福荫才勉强在京里立足,万岁早就想着若这家人一直没出息,日后要让汝阳王府降袭,所以三代之后,汝阳王府褚家就会彻底的消失在京城高门之中。”锦晟脸色凝重地道:“你看重的不就是王府门第?以后那又有什么用。”

“你……你怎么没有把这事告诉我……”胡氏心惊,也顾不得哭,连忙抬头看他。

“我说了呀,但当时你不听。”他在她一意孤行要与汝阳王府订亲时,可是把事情掰碎了说给她听,她却置若罔闻。待事情已成定局,他才会气得请调回四川,一方面是让胡氏冷静一下自己想清楚,另一方面只要他不在,就算两府真的订亲,也不可能成亲,王府不可能接受安陆侯这主人不在的婚礼。

“其实……其实我也不喜欢褚婠啊!我根本不想与汝阳王府订亲的!当初虽然退了衣家的婚事,我想琛儿那么优秀,总是能找到其他好对象,可是汝阳王府却用了我娘家放印子钱的丑事威胁我和他们订亲,我又能怎么办……”横竖镇国公府的丑事已经爆出来,胡氏索性不再隐瞒,将事情完完整整的说一遍。

她这才真切的开始反省自己的糊涂,锦晟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整个人都惊呆了,之后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受了汝阳王府的威胁,怎么不早说呢?你就是好面子,才会让自己过得那么辛苦,难道我还会取笑镇国公府?你若肯说,我拼了老命也会帮你解决,再不还有衣云深,他若成了琛儿的丈人,会不帮忙吗?凭他的脑子,有什么解决不了的?”

“衣云深他有那本事……”胡氏虽知衣云深才智过人,但囿于后宅,对朝堂上的一切真的不是那么清楚。

锦晟打断了她的话,迳自说道:“你当初嫌弃衣家门第低,衣云深只花了三年多就坐到了四品官的位置,在万岁面前极有脸面,最近约莫还会再升一升。而在他身边浸婬了两年的琛儿,也从一个纨裤子弟成了万岁看好的后起之秀,甚至破格升任大理寺少卿。衣云深那般杰出的才学及权谋,我自认是望尘莫及的。”

“你难道没发现,汝阳王府开始陷入各种混乱及麻烦的时候,正是衣云深上位的时候?他的手段可是比你想得要高明太多了!更别说连我这安陆侯能站稳脚跟,都是靠了衣云深的诸多指点。”

“我……我的确是小看他了。”胡氏后悔不迭,但突然想起之前担心的事,还来不及拭去眼角的泪,便急着问道:“衣云深对汝阳王府施以报复,那我……我那样对衣向华,衣云深会不会也记仇,施手段来对付我们?”

现在才问这个会不会太晚了?锦晟哭笑不得地道:“连汝阳王府都顶不住的手段,若衣云深要对付侯府,咱们头上这片屋檐早就被拆了!他不是不记恨,只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还有与琛儿的师生情,才对侯府手下留情了。”说到这里,他又模了模下巴,思忖道:“不过镇国公府前阵子闹的一连串事情,我就不确定了,似乎是有他的手笔,又像没有……”

若衣云深不想让锦晟知道的事,锦晟远在四川也鞭长莫及,是不可能知道的。而锦琛才是始作俑者的事,因为衣云深替他扫了尾,锦晟当然更不会察觉,也免得胡氏与儿子产生更大的裂痕,觉得儿子连媳妇都还没娶心就已经偏了。

不过接二连三被娘家伤了心,就算镇国公府那些事都是衣云深做的,胡氏也不会怀恨了。横竖指控国公府的那些罪名都是真的,也没有任何冤枉,受点教训看看以后镇国公府的后代能不能行事正派一点。

胡氏这会儿也才缓过气来,脸上妆都花了,头发也没有收拾,但她却顾不得自己在丈夫面前这么丑,只一心诉说着自己的悔恨。

“夫君,我真的错了,错得离谱……”

她已经开始自我怀疑,自己这个侯爷夫人当真一点也不称职,刚愎自用又糊涂透顶,

锦晟事事让着她,没跟她撕破脸,她前几辈子约莫是九世善人,才能嫁给这么个好男人。

“衣向华那么好的孩子,我居然有眼无珠去嫌弃她!明明就连我自诩才女,却处处都比不上她……”

这许是潜藏在胡氏心中,真正讨厌衣向华的原因吧!锦家父子都喜爱衣向华,让胡氏吃醋了。

锦晟有些明白了她的心情,不由哭笑不得,拍了拍她的背。“没关系,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现在儿子都成这样了,只怕衣向华也瞧不上他了……”胡氏越说越难过,泪水又开始蓄积,恨起自己当初为何要棒打鸳鸳。

儿子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她这做母亲的到了最后都没能让他完成心愿,那种遗憾简直令人无法承受。当然不是说胡氏想让衣向华守望门寡,她也不会想在这个时候妄想求回衣家的婚事,而是希望若锦琛真的不行了,在最后的这段时间,至少他喜爱的女孩能出现和他说说话。

“你放心,衣家不是那种人。”锦晟很有自信地道,因为就连锦琛出事,都是衣云深第一时间用飞鸽传书告知他的,否则他岂会这么早就赶回来。

“是吗……”胡氏有些不信,以己度人,她退了衣向华的亲,现在锦琛生死未卜,外头关于他的流言满天飞,正常人都该是明哲保身,躲得越远越好。

这个时候,门房匆匆行来,竟是对着锦晟及呆若木鸡的胡氏禀报道——

“侯爷、夫人,通政使司左通政衣大人偕千金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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