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莳花闺秀 第八章 背后退亲动手脚(2)

锦琛带着浑身怒气,龙行虎步地欲回自己院子,但在经过桃源居时,他忍不住停步,往那幽深的桃林望了一眼。

景物依旧,人事全非,这种领悟又再一次重创了他的心。

“自从衣姑娘回去,这片桃林又不开花了。”冯总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幽幽地道。

锦琛沉痛地闭上了眼。“没有她,开不开花都没什么意义。”

冯总管见四下无人,突然低声说道:“世子,其实衣姑娘一家人后来搬到京城了,侯爷特别由四川写信给我,要我留意衣家的动静,还有侯爷也会在衣先生面前为世子使力……”

已然沉到谷底的心突然又提了起来,锦琛双目暴睁,忍不住掐住冯总管的双肩,急问道:“爹做了什么?”

冯总管差点没被锦琛捏死,忍着痛楚说道:“其实,衣姑娘还没成亲,如今仍是小姑独处……”

衣云深是在三年前搬到京里来的,就在冯总管代表侯府来退亲之后不久。

他参加了隔年的春阐,取得会元之后在殿试中一鸣惊人,由皇帝亲授状元之位。而后他与往年的状元郎相同,任翰林院修撰,但再来的经历就大大不同了。

他任官时表现杰出,为皇帝讲经史这么无聊的事居然也能讲到让皇帝有兴趣。不待他在翰林院待满三年,才一年半皇帝就将他升为通政使司参议,再隔不到一年,又擢升为通政使司左通政。

左通政这个职务,掌内外章疏、臣民密封申诉等事,等于是地方与朝廷的关口,百姓与天子的桥梁。不仅可以第一手知道民间及朝廷内外的大小秘事,亦因常常需为皇帝处理地方来的奏疏,几乎不时就要面圣,说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也不为过。

锦琛由冯总管那里知道了衣云深如何在三年之内青云直上,亦是暗自咋舌,而且人家还不用像他这个安陆侯世子一般水里来火里去,几次都险些失了性命,同样能升到四品的高官,所谓人比人气死人,锦琛这才明了自身的悲摧。

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衣云深就是最好的写照。

“这两年风雨不调,民间粮食减产,万岁体察民心减了税,导致国库收入锐减。衣大人向万岁提了一个建议,我朝建国多年,许多人占着爵位食邑领取俸禄,却没有实质官职,犹如国库的米虫。既然这两年朝廷缺银粮,不如降低这些人的俸禄,由他们的食邑抽取分额支应国库。”

冯总管说起了这几年来,朝中如何被衣云深搅和得风起云涌,他露出一脸钦佩的神色。

“万岁闻言大喜,隔日便颁布了诏令。衣云深虽被一些爵爷们恨上了,可是那些人本就无官职,他们的态度也无关紧要,倒是其他有授官的爵爷们都交口称赞衣大人,户部那些人对衣大人更是感激不尽。”

锦琛原本有些不解冯总管为何提到这些事,但如今的他对朝中之事也敏感了许多,顿时便想通了关键。“我明白了。汝阳王褚家这异姓王是开国时就封了的,如今的爵位是袭爵而来,文不成武不就,靠着爵位混日子,衣叔这个降低食邑俸禄的建议一实行下来,受害最深的就是目前米虫里位置最高的汝阳王!”

冯总管见世子一点就通,也很是欣慰。“没错!衣大人桩桩件件的手段都是为了黎民百姓,无可挑剔,但汝阳王却是默默被打压得极惨,还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世子,你该知道是为什么。”

锦琛点点头,心中自然有数。衣云深自然是公报私仇,替衣向华找场子来了,也有可能,他是变相在扰乱汝阳王府与安陆侯府的亲事。

隔日恰好朝廷休沐,锦琛等不及地投了拜帖。如今衣云深住在官署中,距离皇城也不过步行两刻钟的时间。锦琛以为会被拒绝,想不到衣云深竟然见他了。

这官署并不大,只是个两进院子,院子中只种了些松柏树木,花朵不见一枝。见到这般萧条的院子,锦琛心里有些沉,待他进到正厅,厅里也就是正常的条案茶几太师椅,没有任何的花草装饰,连墙上都是寥寥的一幅画,就在正堂之上。

他不意之中多看了一眼,嗯,皇上画的,难怪只有它被挂出来。

只是他一直期待进了这屋里可以见到衣向华,但眼前却只有一脸平淡的衣云深,即使他已然执弟子礼,衣云深仍然自顾自地呷着茶。

衣云深一身白衣,发如墨颜如玉,气韵卓尔不群,喝茶的姿态不疾不徐,飘逸潇洒至极。

锦琛突然有种感觉,衣向华那通身的月兑俗气质,显然就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等衣云深似乎喝罢了,方放下杯子,“当不了大理寺少卿大人的一礼。”他淡淡地道。

锦琛要升任大理寺少卿的事,也不过皇帝嘴上提起过,诏令都还没下,衣云深却已经知道,果然不愧天子宠臣。

锦琛正了正脸色,说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小子今日能有所成,全仰仗衣大人当年的细心教导,这个礼大人绝对当得。”

“你又无须考科举,我教你的东西派不上大用场,只是让你懂事知礼。”衣云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真正对你有用的知识,倒不是我教的,哼哼,你懂的有些我还不懂呢!”

锦琛懂了他的言下之意,随即眼睛一亮,左右张望。“那她……”

“不用看了,她不住在这里,她要住在这里,这院子能这样难看?”衣云深不耐地挥了挥手。“这官署是我办公的地方,人来人往我怕冲撞了她,她自由惯了,总不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不会让她受这种罪。”

“她在哪里?”锦琛忙问。

衣云淡忽然笑了,是冷笑。“你认为我会告诉你?自你们解除婚约之后,她的事你都没资格过问了。”

锦琛心口像是堵了什么,难受地解释,“衣叔,解除婚约一事,是我母亲在我至南方赴任时自作主张。几年来我多次去信给华儿,只是因为我的行踪不定,无法收到回信,退亲这件事,还是我前日回京才知道的……”

“我只问你,你在去南方任巡按之前,应该已经知道你母亲不喜欢华儿吧?”

“是,可是三年前我离京,母亲明明态度已经软化,我不知为什么她又反悔退了亲……”锦琛当真百思不解。

这孩子的傻样衣云深都有些不忍看。“你母亲一开始既然坚持反对,后来又突兀地态度变好,你都没怀疑过她是装模作样先骗骗你,之后等你离京了她再故态复萌?”

锦琛张口欲言,又哑口无言。

他的确傻,傻透了!

衣云深一副看朽木的眼光看着他。“我记得曾教过你,做事要瞻前顾后,你既已知你母亲对华儿有成见,为什么不曾怀疑你走之后,她会不会对华儿做什么?竟把她丢在安陆侯府就迳自离开?”衣云深字字句句都刺在锦琛的心上。“你未先将你母亲按捺好,让华儿蒙受退亲的委屈,那便是你的不对。”

瞧锦琛被骂得一脸了无生趣,衣云深却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刀。“当年你或许还年轻,处事不够周全,我能体谅,也许现在的你来处理这件事会好得多。当年侯爷夫人派冯总管来退亲时,我还想着先缓住这件事,让锦晟出面摆平。可是你知道吗——”

他定定地望着锦琛。“当日同意要退亲的,是华儿。”

锦琛如遭重击,闷哼一声退了一步,脸色猛地变得苍白。

他没有问为什么,这问题蠢得很。衣向华外柔内刚,极有想法。就如衣云深所说,当年他傻乎乎的相信母亲会对她好,什么也没做就扔下她走了,之后侯府的退亲必然让衣家颜面无存,她定会把这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只要你不负我,我必不负你。”

这是她说的话。可惜他负了她,他既背弃了两人的誓言,护不住她,凭什么要她等待?

要她低声下气地坚持?将情丝俐落地一刀斩断,的确是她会做的事。

“衣叔,或许过去的我有些天真,但现在的我已能够做自己的主,不让旁人来欺负华儿。”锦琛的眼神坚定,但语气却带着哀求。“她在哪里?我想见她。”

衣云深不语,只是深深地望着他,表情看不出喜乐。

末了,一直到锦琛觉得自己被看得千疮百孔了,衣云深才一个拂袖。

“你可以走了。”

锦琛终究没有得到衣向华的消息,但他总觉得衣云深对他的态度很微妙。其一,冯总管说父亲这几年一直私下为他在衣家使力,而衣向华也果然还没嫁人。其二,他见到衣云深时先是称呼衣大人,后来默默改成了更亲热的衣叔,衣云深如此细致的人不可能没发现,却也没反对。

于是他只能第一次在京城动用了自己的力量,父亲将侯府的暗卫留给了他,他便将网撒下,寻找着衣向华的行踪。衣云深既在京里,她住的绝对不会太远,何况衣云深并非没有提示——她崇尚自由,不愿束缚在二门之内,不会住在京中高官云集的区域,必然是出入方便且不引人侧目之处。

不到几日他便有了线索。一名暗卫发现了疑似红杏的人,跟踪之下竟出了城,来到城外杏花村里的一处小院。小院花团锦簇,井井有条,里面住着一名芳菲少女,锦琛一听就知道,自己找到她了。

于是锦琛没有浪费时间,当天下午就亲自寻了去,一见到门口那丛茉莉花,情绪便高张了起来。

这个小院很美,看上去只是个一进的房舍,但是用竹篱笆围起,篱笆上爬满藤蔓,绿油油的不知是什么植物,但他猜测春夏之际应该会开满漂亮的花。

他靠近了些,将眼睛贴近了篱笆缝隙,屋内的前院不小,居然有个小池塘,池塘边栽着雏菊与银莲,一朵朵小黄花与粉色花儿交错,犹如蜂蝶齐飞,很是可爱。

院子一隅是一块小小的菜田,如今红薯藤都溢到了池边。正中是一树丹桂,白色花蕊点缀其中,空气充满着清新的香气。桂树下是一个躺椅,躺椅正对着西边,估计到了日落西山,还能躺在上头欣赏霞光满天。

到这里锦琛已然确定,这屋子里住的,必然是衣向华无疑。

他大着胆子推门而入,门竟没有问上。他在心里暗恼她如此粗心,却发现自己没有资格说她什么,只得整个人木然杵在院子正中,连往前多迈一步的勇气都弱了。

离得她越近,良心所受的责难与鞭苔就越重。不过老天爷似乎并不想折磨他太久,不一会儿,屋子里的人由内室出来,与他打了照面。

几乎是一对上眼,锦琛的目光就再也离不开衣向华身上。数年不见,她出落得亭亭玉立,抽了条,脸蛋少了些稚气,多了些娇美。而浑身那清灵通透的气质比往日更是突出,几乎令人不敢亵渎。

她没有再结着女孩时那种可爱的发髻,而是松松地挽了起来,留下一束头发搭在右肩。

身上一袭月白色的百褶裙,同色绸衫配上鹅黄色的比甲,上面绣着茉莉,手里拎个篮子,这般清雅出尘的闲适装扮,只说明了她没有被思念击倒,反而活得更自在了。

被那退婚消息击倒的,始终只有他啊!

他以为她会哭,或者开口埋怨他、咒骂他都好,想不到她只是淡淡地一笑。

“你回来了。”她说,眼神不着痕迹地在他腰际的香囊看了一眼。锦琛心头纵有千言万语,最后也只能化为一句,“我回来了。”

而后,两人默默相对无语,像是几年不见生疏到了极点。

锦琛很清楚明明不是这样的,他好痛恨这种感觉,可是一时之间却又辞穷,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心情。

今夕何夕,君已陌路。

衣向华先有了动作,她将篮子放下,也没多说什么,走到菜田边,拿起鎌刀便割起了红薯藤。

锦琛随即反应过来,也跟在她后面,由墙边取来一支铁耙,在她割完的地方开始挖起红薯。

两人就像以前在驰江镇的乡下一般,不发一语也能表现出十足默契,锦琛有种回到了过去的感觉,心里头的感受才好一些。

待挖完红薯,两人又将红薯清理拍打干净,放到了篮子里,衣向华才说道:“谢谢你了。”

锦琛一脸复杂地望着她。“你对我何须如此客气?华儿,你打我、骂我也好,我知道我错了……”

衣向华却是摇了摇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何须硬要分出对错?就算当不成亲人,至少也能当朋友,没必要恶言相向。”

“可是我要的不是这样……”面对她的淡然,锦琛只觉得何处都使不上力,但他心底是着急的,是无助的,若是从此之后就只能是君子之交,与她渐行渐远,他不知道自己这几年的卖命与努力是为了什么。

母亲一直觉得她配不上他,事实上他却是自觉配不上她,才会如此尽心竭力的拼命啊!

“如果你要的不是这样,那只怕连朋友都当不成了。”

衣向华拎起了篮子就要入内,某种思绪在锦琛的脑海一闪而过,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拦住了她,“那我们便从朋友做起,你不要不理我。”

衣向华背对着他,看不出她有什么挣扎,不过毕竟停下了脚步,只是头也不回地道:

“那好,我这里也没什么要帮忙的事,你这几日要到大理寺上任,诸事繁琐,就先回吧。”她果然知道他接下来要任大理寺少卿,所以并不是完全不关心他的!有了这个认知,锦琛的心整个飞扬起来。

好,先当朋友又如何?朋友也有分交情,他偏偏就要当她最好的朋友,之后循序渐进,近水楼台先得月!

自从进到这院子里,他终于能露出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你挖了红薯,是要做红薯饼吧?可有我的份?”

衣向华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道:“今日有事忙,没有要做红薯饼,让你失望了。”

是挺失望的,还以为可以多混些时间。锦琛锲而不舍地又道:“那你分一些红薯给我吧?我带回去吃。”

衣向华沉默了一下,由篮子里取出了一半的红薯放在院子的石桌上,最后终于回头,却是微低着头将篮子交给他。

“不是同一块土地,和以前味道可能有些不同……”

“只要是你给我的,对我来说就是一样的。”他说。

又是一阵沉默不语,最后锦琛找不到理由留下了,只能拿着一篮红薯离开小院。

衣向华却是终于抬起了头,幽幽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想着他腰际别着她第一次送他的香囊,那香囊磨得都快看不出颜色,在他身上就像块破布一样,与他的华衣格格不入,他却依然戴着,还能闻到隐约的香气,想来他仍然持续替换着里头的花瓣。

那是否代表着他对她源源不断的思念?

红杏恰好由屋内推了门出来,一边大声嚷嚷,“哎呀,姑娘,我又忘了闩大门……”

她猛地注意到呆立在院中的衣向华,见她竟是眼眶泛红,不由吓得低呼,“姑娘你怎么了?”

衣向华没有立即回话,只是闭上了眼,深吸了气后轻吐而出,“我没事,刚才挖红薯,被沙土迷了眼。”

“我就说我来挖嘛!”红杏笑嘻嘻的,一副不识愁滋味的样子。“既然都挖好了,姑娘是不是要做红薯饼来吃?自从公子去了国子监,就没人会跟我抢吃的了,姑娘做的都是我的!”

衣向华定定地看着她许久,看得红杏心里发毛,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末了,衣向华才露出了一抹浅笑,笑容里带着若有似无的感伤。

“好,我做红薯饼给你吃,做好了都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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