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桥,座落在林中的山中别院透着微光,汤绍玄坐在案桌前,静心写字。
夜风拂来,桌上烛火随风摇曳,光线闪动,蓦地,敲门声即起。
“进来。”
两名黑衣人走进书房,拱手对着汤绍道,“禀少爷,事情办好了。”
“嗯。”他手中的笔未停,继续勾画。
两名黑衣人再次拱手退出去。
汤绍玄将手上的狼毫挂在笔架上,看一下沙漏,想着颜管事应该快过来了,果然不一会儿,小厮就将颜管事带进来。
汤绍玄让他坐下,小厮倒了杯茶,即退出去。
颜管事喝茶润润喉,即开始向汤绍玄报告珍港码头的事,“贾家码头停靠的五艘货船在半夜突然烧起来,火势来得太快,再加上当夜风势助长,五艘船靠得近,众人抢救无果,多家货主运载的珍贵古董、家饰、毛皮等货物全数烧毁,在贾家其他船只前往支援前,贾家不仅面临暂时无船可载的窘境,还得赔偿货主大批金银,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但也不忘对外放话,若是发现此意外是有人刻意纵火,一定会将其擒来剥皮挖心、灭其九族,让主谋生不如死等狠话。”
汤绍玄勾起薄唇,贾家如此气急败坏,自然是找不到纵火的证据。
“汤爷放心,那场大火将所有证据都燃烧殆尽,他们绝对查不出什么来。”颜管事说到这里,还是相当得意。
说白了,还是少爷脑子好,贾家一定想不到,其中一个大货主就是纵火犯,所有托运的上好木头家饰全是最好的助燃物,身为该船损失最大的货主,贾家就是想破头也想不到纵火的是他,贾家还得赔上大笔赔偿金,当初签定的契约可写得一清二楚。
“贾家忙着善后,忙着查纵火原因,也没人手去管其他码头或船队,范家的船队如今生意大好,贾家看了眼红,但不敢再惹事,因为嫡系那边说话了,要是他们这支办不了事,多的是其他族人可以来干活儿,所以贾家这边打算先求稳再求好。”
目前,范家在各地的码头及船队,做的多是北货南送或南货北送的生意,货品进价低却能高价出售,利润极高,但这些他们都不太在意,他们在意的是采石场的秘密。
先前贾家不择手段的抢夺码头生意,极可能会撞破这个秘密,如今他们无暇他顾,危机暂时解除。
“事情办得很好,回去休息吧。”汤绍玄点头。
颜把手低头拱手,退了出去。
汤绍玄静静的站在窗前,望着不知名的远方。
次日,夏羽柔一整个早上都不敢跟来吃早膳的汤绍玄对上眼,规规矩矩的点餐上菜,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而他倒好,一如往常的用完膳就走,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昨天下午下了大雷雨,昏睡的夏雨柔被雷霆怒吼吵醒了。
她呆呆的坐起身,眼神茫然,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敲敲头,申吟一声,感觉脑袋昏昏重重,身体也挺沉,想了又想,记忆才逐渐回笼。
是了,她一早起来备早膳去找弟弟,敲开门,里面竟然没人,桌上留了纸条,写着:我去上课了。
他真的受够她了?连碰面都不肯,早餐也不吃?
她愈想愈难过,将偷偷模回老家挖出来,重新埋在自家院子的女儿红挖了出来。
本想着未来有机会跟一个情投意合的丈夫共饮,但现在的日子烂透了,她什么事都做不好,还想什么未来?
原本想借酒浇愁,却酒入愁肠愁更愁,喝到后来她整个人都喝茫了,隐约之中她好像抱着个人又哭又说,那人到底是谁?
“是汤爷啊。”叶嬷嬷给了她答案。
她整个人都傻了,为什么是他?
她曾经不小心喝醉过一次,酒醒后,弟弟绷着小脸告诉她,“不会喝酒就不要喝,姊,你酒品很差,抱着人不放,还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还会掐我的脸,又哭又缠人,要拉开你都扯不下来。”
依照她模糊的记忆,她好像也这么对待汤绍玄了,那她岂不是完了吗?
夏羽柔小心翼翼再问叶嬷嬷,汤绍玄离开时的表情,得到的答案更令她惶恐。
“神情极冷,看来也有些狠狈,衣服有些皱,对了,胸前跟肩上湿湿的。”
她想死了,那湿湿的肯定是她的泪水跟鼻涕——
夏羽柔不愿去回想自己说了什么蠢话或做什么动作,她怕自己会杀了自己。
如此忐忑不安了五天后,她才鼓起勇气,借口要他看看她为他做的衣服喜不喜欢,将他请到后院,再见四下无人,才小声询问:“那一天,我醉了,有没有对汤爷怎么样?”
他抿唇反问:“你想对我怎么样?”
莫名的,他也带着一股气儿。
那天的事他也尽量不去回想,当然,也不问,即使这几日都没有看到夏羽晨,又听到夏羽柔对客人们解释说“是我这姊姊的错,染了风寒没注意,我好了倒传染给他,所以我让他好好休息,不让来帮呢”,明显在粉饰姊弟闹别扭的事情,他也没多管。
但他心里这股气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不散。
闻言,夏羽柔脸上的小心翼翼瞬间凝结,勉强挤出笑容,“没有。”
夏羽柔,你这小没出息的!
在自我鄙夷后,她也小小松口气,但莫名遗憾,她没有借酒装疯,多好的机会,好歹狠狠捏他脸上几把,讨回这些日子被他折腾的罪,太可惜了!
见她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他慢条斯理的问:“觉得可惜?现在给你机会,你想做什么?”
这不是拿刀子戳人?她敢吗!这种被一眼看穿的感觉太差了,哼,若不是她自己没能耐,早早就将他生吞活剥了。
即使气得牙痒痒,夏羽柔还是笑说:“我怎么会想对汤爷做什么?更哪来的可惜啊。”
“口是心非,能屈能伸,佩服。”
她忍不住拉长脸,她听得出来他在讽刺,但呛回去是办不到的,只能说:“在汤爷面前,我哪敢口是心非?如果我让汤爷有这种误解,我一定自我检讨改进。”
瞧她刻意睁大双眸,一副认真的认错态度,他的气莫名就消散大半,还有些想笑,小娘子还真撇得下脸皮,却不知在心里怎么数落或咒骂他。
夏羽柔的确在心里朝他示威,哼哼,先让你得意,哪天姊发达了,一定……
“衣服呢?”他可没忘记她拉他进院子的借口。
她懵了,她是随意找借口,这几天她哪有心情缝衣服?弟弟早出晚归,对她的关切只点头回应,话都不肯说上半句。
汤绍玄见她心虚的样子,也猜到了,“罢,我该回采石场了。”
她咧咧嘴,“好喔,我再检查检查,确定没问题,再跟汤爷说。”
这是间接承认她还没做好?
他看她俏脸上充满笑意,眼神像是写着求表扬三个大字,忍不住低低一笑。
好笑吧,让你笑!她在心里嘟囔,也庆幸她在一群狼心狗肺的人类中讨过生活,练就一身装傻卖萌的好功夫。
汤绍玄离开夏家食堂,沿着山径小道慢慢往采石场的方向走。
去年,为了让采石场运送石材更方便,他命人修缮一条宽阔大路,让载运石材的骡车更容易通行,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夏家食堂,再看着上方的几亩田,这一年来,他来回不知多少回,看着这田埂或山林的四季变化,他的心着实平静不少,再加上这段日子,夏家食堂的夏娘子——他的嘴角不由得勾起一笑,带着莫名的好心情,他来到采石场。
“汤爷。”
“汤爷。”
他一路来到东边办公处,见到他的管事或工人都一一向他行礼。
何忠年纪大,住的院子离采石场较远,自从自己接手后,这里的一切都由他作主,何忠偶而也会过来看看,在众人心里,他坐上大总管的位置不远了。
汤绍玄坐在黑檀宽椅上,随侍的小厮立即为他倒上一杯温茶。
天气转暖,屋内的暖炉已都撤走,窗上的竹帘卷起,窗外连绵的山峦景色尽在眼底,寂静山林间,除了工人敲击石头的匡匡声外,传来一阵车轮辘辘声。
他翻看帐册,今天有货要运出,而每一次的出货代表另一批银子的到来。
汤绍玄突然开口,“去盯着点,别让吴奕往西区去。”
屋外,两名黑衣人迅速从暗处离去。
西区是运送玉矿的地方,吴奕被他提拔为小管事,又负责此次其中一艘船的装船事务,就怕自来熟的他捞过界往西区去。在采石场干活儿的人都知道,西区石层较坚硬也较崎岖,因而是特别挑人去那里劳作,为避免危险,也设了关卡,普通的工人或管事是不能往那里去的。
汤绍玄轻敲桌面,面露思索,从采石场运出的石头与玉石从码头装船运出后,分别在不同的港口下货,玉石则由专责的人送至各处的作坊,雕饰成各类家饰首饰,再送至专卖珠宝玉饰的“琢玉坊”。
琢玉坊堪称是大魏朝最大且最多分店的珠宝玉饰铺,它也是祖父家台面下的私产,店里的所有收入,都存入分店最多的陈记钱庄。
而这些银子都是为了帮助太子,在日后能荣登大位,也只有太子登位,才能平反镇国公府的滔天冤情。
他走到书柜前,从暗格拿出一本密帐,帐上的金额显示太子的人又提领大笔银两,表示太子又有大动作,他暗暗松口气,如此甚好,这代表即使太子被软禁,也有能力运筹帷幄。
汤绍玄将密帐放回暗格,皇上以为软禁皇后跟太子,并扣下他们私有财物,他们就什么都办不得,殊不知离京遥远的青雪镇,就是皇后与太后最依仗的金山银山。
他回到案桌前,看着桌上一封送来的密报。
皇上在民间的威望是一年不如一年,但却自诩是个仁君,命大儒着书立传,颂扬圣上贤明等事迹,殊不知有多少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对那些传书嗤之以鼻。
不知一直被阿谀奉承的嫔妃及臣子给蒙蔽耳目的皇上,一旦面对一波波民怨再也堵不住时,是何种神态?
他是愈来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四月是东北的雨季,天天湿答答,人都要发霉了,夏家食堂也小受影响,下雨天不方便,有些客人就没来了。
但汤绍玄很死忠,天天报到,风雨无阻。
夏羽柔面对汤绍玄时,依然该狗腿时就狗腿,好料理也得上,就连他要的衣服鞋袜也得抓着时间做,最近让她忿恨难平、生闷气的是夏羽晨竟然跟她冷战起来。
比如夜里,夏羽柔看弟弟挑灯读书,若是到三更天,灯还不灭,她不像以往柔声劝导,而是不客气的咚咚咚走进去,直接灭灯再出来。
屋内虽然没有再点燃烛火,但第二日夏羽晨会避看她的眼睛,无声传达他的不满,至于帮忙送餐或收拾桌面时,客人们也习惯他的面无表情,倒没人看出异常——
不,汤绍玄除外,偶而他思索的目光会落在夏羽晨身上,但并未主动跟他说话。
叶嬷嬷天天上工,自然知道这对顽固姊弟都憋着一股气儿,较起劲来了,她想当和事佬,但两人都是倔性子,直言要她别插手。
叶嬷嬷原本要去敲吴奕家的门,她知道吴奕是曾大山那帮人的大哥,找他帮忙,就等于找上他身后的一群人。
夏羽柔却说:“不要麻烦他们,我自己去找欺负我弟弟的那些人,我有功夫,若我没替阿晨讨回公道,我这个当姊姊的也太没用了。”
叶嬷嬷觉得不妥,但再怎么劝说,夏羽柔都听不进去。
于是,黄昏时分,叶嬷嬷就踩着点到吴家,她知道采石场下工,吴奕也回家了,她上门后就一五一十的将夏家姊弟的事说了。
“所以,姊弟俩在冷战?”吴奕皱起眉头。
“对啊,一开始几日,阿晨的脸上瘀青红肿又跟阿柔闹脾气,阿柔索性扯谎说阿晨染了风寒,等这几日阿晨脸上伤好了,虽然也在食堂帮忙,姊弟互动看似与往日无异,可私下都不说话的,各做各的事,阿晨连书院都没去了,阿柔几次要开口,最后什么也没说。”她摇摇头。
“明白了。”
吴奕大方承诺会帮忙,叶嬷嬷便道谢着离开,两个没有长辈的孩子总是让人心疼。
吴奕的妻子坐在一边也听了一耳朵,她叹一声,“我觉得这事不好办,阿柔从回来住后,好像不曾往港口去,恐怕不知道那边的状况,其实码头工人的素质参差不齐,多的是一些无所事事的地痞混混,没本事但又缺钱,只好去搬货挣点零用,更甭提雇用阿晨的人,苛扣工钱不说,还狠狠揍他一顿,肯定是个坏人啊。”
吴奕拍拍她的手,“放心,我找我兄弟处理,他可比我有能耐多了。”
她一愣,困惑的问:“你说的是汤爷吧,他愿意插手?”
“他愿意,他这个人面恶心善,人是最好不过了。”
此时,在山林别院的汤绍玄莫名的又打了几个喷嚏。
“怎么少爷最近老是……”何忠抿唇忍笑,他已派人查过,近来跟少爷最有交集的就是夏羽柔,他还知道夏羽柔虽然被下堂,但人是好的,再加上她看到少爷杀人,若是让她成了少爷的人,就不必担心她会出卖少爷了。
“没事。”汤绍玄蹙眉看着坐在对面,想笑又不敢笑的何忠,再想到最近他打的喷嚏着实不少,也不知到底被多少人惦记着?
翌日,夏家食堂休息。
夏羽柔去了一趟书院,见了弟弟的夫子,谈及弟弟跷课去码头打工一事。
夫子坦言自己的确没什么可以教他的,所以,对他的跷课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建议他往县城去读,他去挣钱,想来是不愿加重她的负担,才对她隐瞒。
“夏娘子别太苛责他,这孩子早慧,心疼你这个姊姊。”
“我知道,谢谢夫子。”
夏羽柔从书院出来,她买了弟弟喜欢吃的烤栗子,回到家里,直接去了弟弟的屋子,敲敲门,她推门进去,就见弟弟坐在桌前,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姊姊决定去帮你把工钱要回来,你告诉我是谁。”她鲜少往港口去,但问问码头的人,总会找到人。
“不必。”他语气僵硬地道。
“不行!我不许别人欺侮你,我这当姊姊的若是忍气吞声,日后别人更……”
“我说不用了。”他不耐的打断她的话。
她大为光火的质问:“凭什么不用?你跷课不说,还辛辛苦苦的干活一个月——好,你说二十九天,第三十天他们不给你干了,那二十九天的工钱铁定进了别人的口袋,这分明是早有预谋要你做白工,这种事情怎么能够姑息!”
“我说不用就不用,你也不要去找他们,你会受伤的!”夏羽晨咬牙低吼,他没说的是,那些人不给钱后又说了太多婬秽言语,侮辱了姊姊,他气不过才真的动手。
她心中一动,明白他是担心她的安危,原本高涨的怒火顿时散去大半,她抬手拍拍他的肩膀,缓和语气,“没事,姊姊会好好处理,你好好读书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