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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等女茶师 第二章 心意不变(2)

初秋时分,气候仍偏暖,穆城的路树大部分仍然翠绿,只有几小部分染了点红色。

晨光茶行所在的宝庆大街是穆城最繁华热闹的街道之一,是最多茶商、茶栈、茶具商铺林立之处,因而被称为茶街,很多人要买茶,最常来这一条街逛。

晨光茶行位于东南街口,楼高两层,店面是多间店铺打通,店内布置得古色古香,柜上井然有序的放置各色茶瓮,几张茶几茶具,让来客可以试喝再购置,当然,后方都备有雅室,身分尊贵的客人便移步到雅室接待。

茶行除了大掌柜、二掌柜外,负责接待客人的男茶师统一身着蓝灰色制服,女茶师则是粉绿色制服,方便客人询问。

茶师们对店中各类茶都如数家珍,这一早上,客人陆续上门,有的客人自有主意,买了茶就走,没主意的,接待的茶师会细心询问其平常喜好的茶品,再推荐几款,请客人移座到茶几前,拿了几款茶叶放置小碟,再一一冲泡给客人品尝。

来客中有人偏好茶叶,也有人偏好饼茶,晨光是经营多年的老茶行,各种茶品皆有,有顶贵的特级明前龙井、雀舌茶、大红袍、碧螺春,也有中价位以上的各式茶,就是不卖劣茶。

在晨光,试茶也有门道,价位高低会依小碟颜色不同做为区别,客人在品茗时也能斟酌自己的口袋够不够深。

此时,身为茶师的吕芝莹正在接待客人。

单间贵宾室,布置雅致,多宝桶里几个造型迷你的光头和尚饮茶的表情浮夸,各个逗趣讨喜,让人一见就笑。

吕芝莹坐在树干切面造型的茶几前,她自己喜茶,请人喝茶也从不吝啬,询问来客在青茶、半青熟及熟茶三款茶的喜好度后,择一沏茶给客人试饮。

此时,文老爷坐在她对面,他年届五旬,这一年才搬至穆城,是个卖田发达的暴发户,学起文人附庸风雅的品茶,虽不懂茶,但时不时就会前来找她买茶。

“嗯,入口回甘顺滑,茶香极醇,好,很好。”

总是来晨光好几回,听多了,两鬓发白的文老爷喝茶虽像牛嚼牡丹,却还是像模像样的赞美几句。

在一旁侍候的晓春无言,她怀疑这老头到底喝不喝得出好坏茶,可监于别人是几两几两的买茶,这老头是论斤买的大户,她还是很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

“对了,不是说店里仍有早春的茶及冬茶?也让老夫尝尝。”

文老爷放下小小的茶杯,咂巴下嘴,他真心觉得用这么小的杯子来喝茶实在很不来劲,在家里,他都是用整个茶壶才能喝得畅快。

吕芝莹微微一笑,朝一旁的晓春示意。

在晓彤为他已空了的茶杯倒茶时,晓春已经从一边的茶柜上拿出两小罐茶放到茶几上。

吕芝莹动作优雅的泡茶,在这当下,刚泡上的一小壶茶,文老爷已经喝光了。

“好,这茶汤温润甘甜,香韵回甘,入口没涩味,柔顺。”

文老爷喝了茶又赞美一番,看着这沉静美丽的小姑娘,却想叹气。

自家有两个儿子,年龄也配,但那两个小子跟自己一样是泥腿子,有钱没文化,大字都不识几个,不然这样赏心悦目的姑娘讨来当媳妇多好啊。

“咳咳。”晓春突然轻咳两声,在他看向她时,又一福,“文老爷,抱歉,喉咙突然痒了。”

文老爷老脸微红,这小丫头贼精,一定是他盯着吕芝莹太久,让她胡乱想了。

他有点困窘,看着吕芝莹说:“那个——我是想到上回吕姑娘亲手配的春嫣碧茶,那茶啊,生津解渴,留有余韵,甘甜清醇,好喝得不得了,我就想再来一斤,不对,十斤。”

这是买米还是买面粉啊?晓春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吕芝莹也无言了,婉转的说店里货量可能不足,得从其他分店调货。

文老爷这才减了几斤量,然后想到一件事,挥手将身后的小厮叫来,“送上来给吕姑娘啊。”

皮肤黝黑的小厮连忙送上一罐茶,原来这是别人送给文老爷的茶叶,说价值千金,因此拿来要请她帮忙监赏。

“谁不知道莹姑娘小小年纪,堪称咱们穆城的第一茶师啊。”

吕芝莹爱茶也懂茶,监茶时不止要闻茶香、品茶,还会看茶底的状况,好的茶在前、中、后的味道都明显可分辨,且齿颊留香。

一看到茶罐倒出的茶形,她心里有底,不过她还是一样样说给文老爷听。

文老爷听得头昏脑胀,但喝却是喝出来了,根本不是什么好茶,尴尬之余,豪迈的论斤买了好几款茶。

吕芝莹亲自送走文老爷,再返回到单间雅室,就见到姜岱阳坐在文老爷原本坐的位置上,突然想到他今日说的话。

她的目光停在他出色的容颜上,他持续练武,身材劲健挺拔,五官俊朗,剑眉斜飞,一双黑眸炯炯,行事变了,气质也变了。

她让晓彤换了干净的茶具茶杯,重新为他沏茶,倒了两杯后,将一杯轻轻的放在他面前。

茶香在他鼻间萦绕,他拿起茶杯轻啜一口,对上她清澈的眼眸,突然笑了。

“二哥怎么了?”

“突然想起来第一次看到你的情形。”他神情温柔。

当年的第一眼,他印象深刻,小小的她犹如一尊瓷女圭女圭坐在养母身边,粉女敕粉女敕,一双圆亮的大眼就像黑宝石般明亮,见他看着她,她先是扭头看向养父,咬咬粉唇,又回过头看着他,眸中带着好奇,他莫名就觉得恼怒。

他生性敏感,明白自己对父亲及姨娘而言可有可无,两人从未多看他一眼,他因而戾气重,脾气差,家中奴仆暗中说他跋扈,不喜他,总之,他就是人憎鬼厌!

所以,他觉得吕芝莹的目光也是带着恶意的。

留在方家的第一晚,大雨倾盆,一想到他被亲生父亲丢来抵债,生他的姨娘也没为他说上半句话,他越想越委屈,觉得自己就是没人要的,仗着滂沱雨声,他埋身在被褥里大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他的棉被被人拉了拉,力气小小的,没扯动多少,却让他的哭声一停。

“小哥哥,你怎么了?娘说天凉了,让嬷嬷来送暖被子,怕你盖不暖呢,你躲在被窝里,是不是冷了啊?”

吕芝莹年纪小小,但已是口齿伶俐。

原是古嬷嬷听到姜岱阳的哭声,送了被子就退出去,本想也拉小丫头出去,想了想,还是让她留下,夫人看出小男孩身上的抗拒与戾气,认为让小丫头多在身边有好处。

“走开!”棉被里传出模糊的声音。

“你哭了?”

“没有!”

“你就是哭了,我知道那是有东西跑进眼睛,我爹娘离开的时候,我也常这样——”

“你——也常这样?”

“是啊,后来就好了。”

“会好吗?”

“一定会。”

他那时候一定是伤心到无法思考了,竟问了那样的傻问题,但小姑娘却认真回答,没有一丝敷衍应付。

然而再来的日子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好,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暴脾气,常被养父处罚,为了逃避处罚,他多次偷偷爬到树上藏起来,这是他在老家时做最多的事,让讨厌的奴仆怎么找也找不到他。

日常的某一天,他以为自己躲得很好,没想到吕芝莹居然找到他,也爬上树来。

他吓了一大跳,一不小心就跌下树,好在前一晚下雨,泥土湿软,他成了半身泥人,脸颊跟手臂则被树枝划破几道浅浅的伤。

他很气她,抬头望向她吓得发白的小脸,狠狠一瞪,甩袖跑了。

他回到房里没多久,她就咚咚咚的跑进来,那时他正在浴桶里,知道男女有别,就要把她赶出去,她却伸出小胖爪拿着也不知打哪儿抓来的药瓶,一把就往他脸上涂,伤口原本有些刺痛,但那一抹冰凉几乎瞬间就缓和了痛麋。

她眼巴巴的问:“还疼吗?”

他惯常装成一脸倨傲,表情微僵,不知该说什么。

“不说话就是还疼,我给你呼呼,过去我娘这么做就不太疼了。”

她陡然踮起脚尖,靠近他,朝他的脸吹气。

姜岱阳对眼前的吕芝莹娓娓道来这两件事。

她的记忆有些模糊,毕竟年纪小,遂摇摇头,“我忘了,但我记得后来二哥去上私塾的事,爹娘烦恼,因私塾课业不重,二哥又天生聪颖,夫子布置的课业总是很快完成,就开始偷偷往外跑。”

姜岱阳完成课业后,无所事事,她年龄小,只玩翻花,他就偷偷溜出去闹市,甚至进出茶馆、酒楼,反正无聊到哪儿都走了个遍。

而后他长大些,养父就带着他往自家茶行等贸易市集走,教他经商之事,他自觉厉害,总是驳斥,养父严厉爱说教,他又不愿妥协,常被罚到祠堂罚跪。

直到后来,养父也将吕芝莹带在身边教导茶务,她学得认真且还触类旁通,俨然有天赋,对此越来越感兴趣,主动要求学习更多。

他觉得无趣,又觉得她太过正经想闹她,却被她认真斥责。

他其实也生她的气,幼年时,他总听父亲说士农工商,在权贵官员眼中,商就是最底层的存在,因此他在学习商务上,态度是不认真的。

见她日以继夜的学习那些枯燥的茶知识,他又觉得不该输她,于是也闷着头逼自己学习,但耐心与脾气从来不是他能克制的。

后来才有他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的事,那一夜,其实已有一世之隔了。

近年来,他特别珍惜与方家人在一起的时光,不过再不舍也该离开了。

大魏皇朝海禁多年,将在三个月后解了禁令,他必须早做些准备,接着还要前往海外,开始创造他的海贸商业王国。

“二哥自小就不安于室,出远门后定是天南地北的到处跑。在外不比家里,二哥一定要小心。”

“好。”他微笑。

吕芝莹轻咬下唇,神情变为更认真,“二哥,我不管你成就如何,你一定要捎信报平安,若是有需求或要帮助,也别强撑着,就回家来,凡事我们一家人都是可以商量的。”

他知道她是担心他,“好,我一定会做出成绩来,我可不能输你。”

这两年,她成为一等茶师,能精准辨识各种茶品的味道,对各种名茶制作的流程、历史脉络、品种认识如数家珍,可她仍不满足,能为一种新茶亲赴茶山,近距离与茶农交流请教,提昇自我的配茶功夫。

“二哥是在笑话我吗?”她有点窘迫,知道自己在茶这事上着了魔,连不苟言笑的叶瑜都说“所谓学海无涯,你在茶事上的孜孜不倦、精益求精,无人能敌”。

“当然不是,但我要做得比你更好,你可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我的梦想?”

吕芝莹微笑点头,这段记忆她倒是记得很清楚。

那时她差不多六、七岁,小小少年拍着胸脯道:“我的梦想是要开大商行,分店要遍布大江南北,上到京城,下到江南,不不不,运塞北西域都会有我的商行,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

“好,我相信二哥,二哥要好好努力。”

“那是一定的,我一定会做本朝第一的大皇商。”

姜岱阳也记得,当时的她梳着两个团子,一身鹅黄海棠绢花,比阳光还要灿烂。

如今她乌黑发亮的发丝半束,插上茉莉发髻,眼如星,唇若樱,一袭粉红色襦裙,窗外阳光洒在她身上,在她身上圈出一道金光,这也是他这些年来放在心坎深处最美丽的一道白月光。

他深吸口气,示意在旁侍候的袁平、晓彤、晓春都出去。

袁平自然是听话,晓春、晓彤这一年来见二少爷行事进退有据,也跟着出去了。

莫名的,吕芝莹看着他专注而熠熠生辉的黑眸,心便提了起来,“二哥有什么话要私下交代?”

他黝黑的眼眸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紧张,声音紧绷带着点沙哑,“一年多前对你告白的情意,至今不曾改变。”

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沉寂。

她怔愣无语,呆呆看着他。

姜岱阳知道自己吓到她了,不由得苦笑,“过几日我就要离开了,没个三年不会回来。”想到上一世大哥跟叶瑜修成正果,而她仍小姑独处,他便觉一阵心疼,深吸了一口气,凝睇着她,“我想说的是,如果这两、三年你没有嫁给大哥,那么,在我回来前,也别应了他人婚事,可好?”

她一愣,婚事不是她能主宰的,叫她怎么回?

“我会努力的做,做很多对的、好的,值得让你选择我的事,好吗?”他一双黑眸彷佛闪着光,含着许多东西,更有坦然的情意。

吕芝莹缓缓垂下眼睫,一年多前,他是青涩少年,如今单就气质、行事,连养母都说他变化极大,她私下曾以为是她的拒绝让他改变,也以为他已放下这段感情,可显然她是低看他这份感情了。

“就算安我的心,你是大哥的童养媳,若成了大嫂,我就放下,如果没有,等我回来?”

他口气无法再从容,担心他的重生会不会造成什么变化,然而他不能留在她身边一事无成,他要变成大富商,给她最大的幸福。

吕芝莹也不知终身该许给谁,她对二哥曾有好感,但这点好感在他表现出骄傲霸道,内在自卑脆弱又处处惹祸后,就逐渐消失,更甭提那一夜,他无谋求娶,要她无名无分跟他私奔,要她抛却养父母栽培之恩,做不孝不义之人,他哪来的颜面求她离家?那个当下,她更清楚了他绝不是她想要依恋、共度一生的良人。

然而,在那一夜之后,他改了,近年来他甚为守礼,再也没有那似有若无的暧昧行为,却在今日重提往事……

她知道他并非说笑,相反,他坦然认真,那双漂亮的眸子清澈如高山泉水干净透亮,她的一颗心竟不由自主的怦然狂跳起来。

“你没说,我便当你默许了。”他轻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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