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路支六路转角,天香楼。
穆家的马车停放在楼下,周信跟玉华在廊下啃着热腾腾的牛肉卷饼,而楼上的潇湘房中,穆雪松正跟徐白波对饮。
徐白波有事要告诉他,他也有事要同徐白波商量,但不需要旁人在场。
“是京城那边有消息了?”穆雪松问。
“是。”徐白波神情一凝,“是极不寻常之事。”
“你说,趁着成庵未来之前。”他说。
闻言,徐白波微顿,“你还约了成庵?”
他点头,“是的,我有事情跟你们商量……京城那边怎么回?”
徐白波正色地说:“我父亲在京衙的学生回覆,说尹氏父女俩的死状有异。”
他两道浓眉瞬间一拧,“有异?”
“根据衙门那边的记载,尹氏父女俩的屍体笔直,并无挣扎。”徐白波说:“尹家的大火来得快,但救得也快,他们父女俩的屍身并没烧得太严重,记录上是说他们两人的屍身都在厅里被发现,但笔直躺卧,并无挣扎逃生之状。”
任凭穆雪松不是什么大内神探,也知道这不合常理。
“发生大火,他们父女竟躺地等死?”他神情凝肃,“看来,他们若不是被下药麻痹了身体,就是在发生大火前早已死去。”
徐白波点头,“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所以我父亲的学生便开棺验屍,幸运的在棺中发现一些食屍的腐虫,一验之下竟发现他们中了一种来自疏勒的奇毒。”
穆雪松陡地一惊,“他们真被下毒?”
“是。”徐白波续道:“这种毒名为海檬果,又被称为自杀果,服用此毒后半个时辰便会药性发作,先是轻微胃痛,然后是昏迷,心脏也慢慢停止,整个过程约莫是一到一个半时辰,可说是杀人不见血。”
“看来他们的死并非意外,但……”穆雪松苦思未果,“是谁害他们的命?据全隆记的掌柜说他们与人为善,敦亲睦邻,是街坊邻居眼中的好人……”
“太阳再大,都有照不见的地方。”徐白波说。
“所言甚是。”穆雪松眼帘一抬,“听说我这位小表妹有婚嫁的对象,不知他对这事了解多少?”
说着,他微微皱起眉头,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我得着人再去查查。”
这时,楼下传来吹口哨的声音。那是周信响亮的手哨声,也表示胡成庵到了。
“成庵到了。”他神情一敛,“不提此事,有劳你了,白波。”
徐白波蹙眉一笑,“兄弟一场,甭跟我客气。”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外面传来伙计的声音,“胡少爷,穆徐两位少爷来了好一会儿了。”
“什么?我都还没到,他们开喝了?”胡成庵人未到,声先到。他就是一个如此豪迈爽朗的人,但也因此不得穆雪梅欢心。
门一开,胡成庵看桌上只有一壶热茶跟几碟小茶点,愣了一下,“你们还没喝?”
“等你呢!”徐白波一笑,吩咐着伙计,“可以上酒菜了。”
“好哩,马上就来。”伙计答应一声,立即转身离开。
他们闲聊没一会儿,几名伙计手脚俐落地将热好的酒跟几道香喷喷、热腾腾的下酒菜送了上来。
三人一边吃菜喝酒,一边聊了起来。
“对了。”胡成庵疑惑地,“我说雪松,你约我跟白波出来,不是吃酒这么简单吧?”
“吃酒是主要,商量件事还是旁的。”他说。
“商量什么事?”胡成庵问。
“年关将近,想找你们一起给边关将士们送暖。”他说着,眼底有一抹深沉的精芒。
“咦?”徐白波跟胡成庵几乎都是同时发出声音的。
“送暖?”胡成庵不解地说:“过去几年,穆家不都常常给边关兵营送去布匹跟米粮吗?”
“每逢佳节倍思亲。”他说:“秦将军都来了三年,他及他麾下军士不曾返乡,年关将近,想必十分想念老家年味。我知道秦将军跟他的部属多是北方人,北方人在冬至时有吃娇耳汤的习俗,如今冬至快到了,想必在边疆是吃不到娇耳汤的,但我们赶一下,应该能在年前让他们吃到,解解乡愁。”
“这娇耳汤是……”胡成庵好奇地问。
“其实就是下饺子。”徐白波解了他的惑。
“没错。”穆雪松唇角微扬,“我想找你们两家一起给边关军士送饺子。”
“甚好。”胡成庵击掌,“前方正紧张,给军士们送个暖犒劳一下,应该的,算我一分。”
穆雪松点头,然后转而看着徐白波,“白波,你呢?”
“咱们兄弟仁同进同出,我当然不会缺席。”徐白波也爽快答应。
“那好,我正需要你开几味袪寒入菜的方子加到肉馅里。”
徐白波一笑,“那有什么问题?”
“是呀,开方子是白波的专长,桌上拈柑罢了。”胡成庵抓起热好的酒壶给三人都倒了一杯烧酒,“这事说定了,来,吃酒吧!”
几场大雪之后,接下来便是近两个月的冰天雪地,也正是包饺子的好时机。
包好的饺子只要置放在户外,便能结冰保存,不必担心食材腐烂败坏。
穆雪松算过,他们最晚得在腊月二十将两万颗的饺子包好备齐并拉队出发,才能在年前将饺子送抵边关守军的要寨。
就这样,徐家负责药材,穆家负责所有食材备料,胡家则派出十个仆婢前来帮手,几十个人热热闹闹地在穆家的后院里包起饺子。
穆雪松让人准备了足够的羊肉、牛肉及鸡肉,剁碎了之后揉入徐白波准备的袪寒药材,制作出三种口味的饺子。
后院里,穆雪松让人在院里搭起大帐子,帐子底下,四、五十人剁肉的剁肉、揉面的揉面、擀皮的擀皮、大家分工合作赶包着两万颗的饺子。
包饺子是女人的强项,穆家上下所有女性、不分老少跟身分,全都加入包饺子的行列,就连穆夫人都没闲着。
胡成庵亲自领军,带着家里十几个包饺子快手前来助阵,自己也加入剁肉的行列。能跟穆雪梅在同一处待着,他那眼角笑着、嘴巴咧着,不知道有多开心。
“成庵真是能干,这肉末剁得可细了。”穆夫人抓了一把他刚剁好的牛肉末,满意地说。
“谢谢穆大娘赞美。”穆胡两家素有交往,两家孩子幼时也常玩在一起,胡成庵更是最常待在穆家,迟迟不肯回家的一个。
他自小就叫穆夫人一声“穆大娘”,彷佛她是他另一个娘。
“不就是剁肉。”一旁的穆雪梅见他洋洋得意的样子,忍不住轻啐一记。
“欸。”听见她嘴巴里念着,胡成庵逮着机会搭话,“我说雪梅,你是不是妒嫉我?”
“谁妒嫉你?你有什么可取的呀?”
“我一表人才,性情爽朗,能文能武,怎会没什么可取?”
“一表人才?就你说的出口。”她不以为然地哼了声。
“我怎就说不出口了?”胡成庵一边剁肉,一边自夸着道:“你知道多少人想把自家的闺女嫁给我吗?就你不长眼不识货。”
听着他们两个你来我往地斗着嘴,所有人都是低着头笑。
他们两人打小就是这样,一个爱闹,一个不让。如今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每次见了面就像孩子一样绊嘴斗气。
“那些人肯定是不长心眼,才会想把闺女推进坑里受罪。”穆雪梅嗤笑一记。
“嫁给我肯定不受罪。”胡成庵嘴巴动着,手也没停下,刀起刀落,勤快得很,“我包管是能把自己的女人给宠上天去,让她变成一个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物。”
听见他说会把自己的女人宠成“废物”,一干老老少少的女人们全忍俊不住地笑出声来。
周学宁蹙着眉头,用同情的眼神瞥了胡成庵一眼。
任谁都看的出来他有多么在意穆雪梅,可他就是个嘴笨的二愣子,连哄人都不会。嘴巴甜的会说“我能把自己女人宠成皇后、宠成公主”,笨蛋才会说出“要把自己的女人宠成废物”这种蠢话吧?
谁想当废物呀?
果然,穆雪梅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地道:“废物?我看你是脑子给冻坏了吧?”
“我说雪梅,你真是这受天城最不识货的女子了。”胡成庵自信满满地说:“你问问这满院子的女人,谁不知道我好?”说着,他问着自家府里的几个婢女,“艾嬷嬷,你们说,我是不是人见人爱的好儿郎?”
艾嬷嬷是胡家二十年的老婢了,也算是看着这帮孩子长大的,胡成庵对穆雪梅那满满的心思,她哪里不知道呢!
只可惜,穆雪梅喜欢玉树临风的翩翩男子,可胡成庵骨子里却流窜着塞外奔放豪爽的血液,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粗。
“是是是,我们家成庵少爷最好了。”艾嬷嬷对他投以同情的一笑。真是个傻孩子,有人这样追姑娘家的吗?
“雪梅,你可听见了吧?连艾嬷嬷都夸我好。”
“笨蛋,艾嬷嬷这是同情你呢,你都听不出来?”穆雪梅手脚俐落,在跟他斗嘴的同时,已包好一盘的饺子。
“你才是笨蛋呢!不知好歹。”他说。
穆雪梅一顿,扬起脸来,两只眼睛愠怒地瞪着他,“你说谁不知好歹?”
“当然是你啊。”他说:“人家宁妹妹还晓得雪松好,你却瞧不出我好。”
“我们家雪松是好,可你拿什么跟他比?”两人斗着斗着,慢慢斗出火气来了。
“行了,少说一句,都是自家人。”一旁的穆夫人忍不住开口劝导着。
“谁跟他是自家人?”穆雪梅气呼呼的,“真是倒楣。”
“雪梅,你呀就是不长心又不长眼,当初才会选了那个华国贞。”胡成庵说。
他一提到华国贞三个字,所有人心里都一跳。
“成庵少爷,别……”艾嬷嬷急着想阻止他的冲动,但来不及了
“那华国贞送你几首破诗,你就以为他是什么风流才子,殊不知他不过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整天伤春悲秋,自以为怀才不遇的家伙。”说起那华国贞,胡成庵是真有气的。
华家本也是做买卖的,身家算是端正清白,那华国贞长得白净高瘦,文质彬彬,说起话来温文儒雅,甚得女子青睐。
一次诗会,他看上与穆雪松走在一起的穆雪梅,便开始给她写诗表爱。
他不只长了穆雪梅喜欢的模样,还能投穆雪梅所好,很快地便掳获了她的芳心。胡成庵发现大事不妙,立刻要求家里替他到穆家提亲。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就这样,雪梅嫁给华国贞了。
一年后,华国贞中了秀才,之后就整天赋诗写词,不事生产。
穆雪梅好面子,虽觉得丈夫有点不成材,却也不敢向娘家诉苦,可后来,因为她一直未能怀上孩子,婆婆便陆续往她院里塞了五个通房丫鬟,华国贞特别喜欢其中一个狐媚的骚蹄子,将她宠得不将正室搁在眼里。
这下穆雪梅就算再如何的爱面子也忍不下去了,于是她写了封和离书给华国贞。
一开始华家还不肯放人,直到她答应留下嫁妆,华国贞才在宗亲长老面前签名画押,还她自由。
嫁出去的女儿像泼出去的水。这句话在穆家是不成立的。
知道女儿在华家吃苦受辱,穆家二话不说地收留了女儿。华家将所有过错全推到穆雪梅头上,让人在外头说些谤她利己的闲言闲语,穆家也不在意。
穆家仁厚殷实,以和为贵,相信公道自在人心,自然不想跟华家一般见识。
可对穆雪梅情有独钟、一片痴心的胡成庵气不过,便在某一个夜里突袭自酒楼离开的华国贞,打痫了他的一条腿……总之说起华国贞那个不争气的废秀才,他真是一肚子的怨怒。
“你要是脑子清醒点,现在包准跟我生上几个白胖娃儿,过上……”胡成庵话没说完,几颗生饺子接连的往他脸上飞了过来。
他反应过来时,才发现穆雪梅喰着泪,两只眼睛怨怒又悲伤的瞪视着他。
大家看傻了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因应。
胡成庵自知闯祸,却不晓得如何收拾,也只是傻傻地杵在原地。
“这是怎么了?”此时,穆雪松进了院子,看着眼前一片尴尬又肃静的景象,他先是一愣,但旋即便知道发生何事。
他叹了口气,微蹙眉头看着一脸不知所措的胡成庵,无声地对他说:你这笨蛋又闯了什么祸?
“穆雪松!”穆雪梅气呼呼地直喊着弟弟的名字,“有他就没有我,叫他有多远滚多远去!”
“姊姊,斗嘴罢了,真要伤和气?”夹在好友与亲姊姊中间,他很是无奈啊。
“这不是斗嘴,我跟他誓不两立。”穆雪梅态度强硬的说。
眼见就要僵着了,胡成庵只好低声下气说:“算了,雪松,我……我先走了。”说着,他抓起一旁的布抹了抹手,垂头丧气像只丧家犬似的走了岀去。
穆雪松面上无奈,但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一旁的穆夫人啧地一声,低声斥着,“雪梅,瞧你这脾气……”
穆雪梅抿着嘴,一脸不认输不服气的表情,可眼底却闪着委屈受伤的泪光。
艾嬷嬷忙打圆场,“怪不得雪梅小姐,是我家成庵少爷笨,他其实很心疼雪梅小姐的,就是不懂得哄人,唉。”
穆雪梅搁下手边的工作,一扭头转身便走了。
“雪梅姊姊……”见状,周学宁想留她。
“学宁,让她去吧!”穆夫人摇摇头,“她脸皮薄,现下是待不住的,让她冷静冷静也好。”
说完,穆夫人整理了一下情绪,激励着大家,“来,没事没事了,大家赶紧做事吧!”
在众人齐心合力之下,两万颗饺子的目标顺利在腊月十八便达成。
越近正月,雪下得越大,整座受天城几乎覆在白雪之下。
穆雪松整队,再加上胡成庵的人马,一行二十二人,准备在二十日一早便出发前往边疆的城寨。
除了两万颗饺子,他还带上两百斤的羊肉块,以及徐白波准备的药膳包,准备给边疆军士兵们煲羊肉药膳汤补血行气。
十九晚上用过晚膳,周学宁便与小单回到小筑。洗漱更衣后,她拿出针线活来瞧着,缝了几针又搁下。
那是一双保暖的护膝,就差几针便成了。
知道穆雪松要亲自领队前往边关犒军,她便从柜子里翻出旧的脖围,拆解再重新剪裁,想给他缝双护膝,为的是报答他对她的好。
本想着要在他出发前给他的,可日子越是逼近,她心里越是循徨。她缝的这东西,能见人吗?
说起来,她跟“周学宁”倒是有一点像的,那就是凡是女孩家该学该会的,她们都不精。
看着手上这护膝的针脚,唉,那可真是惨不忍睹啊!
从前“周学宁”曾给他缝过一对护膝,后来他拿去送给别人,她还哭了好几天。
之前,她想着他应是为了让她死心才故意不接受她的一番心意,可现在想想……该不会是因为那对护膝实在是让人羞于穿戴吧?
“唉。”她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早知道要好好学女红的。
“小姐,就剩几针了,不赶紧做完吗?”小单疑惑地问:“难道您明早才要给少爷?”
她眼底有着挣扎,“还是……不给了。”
“为什么不给?”小单很是讶异。
“这种东西他一定有,我给了也是多余的。”说着,她便急着要将未完成的护膝收起。
小单见着,立刻出手拦着她,有点激动地说:“这种东西少爷自然是有,可这是您给他亲手缝的,不一样呀!”
周学宁眉心一挥,嗔着,“哪里不一样了?不都是……”
突然,外面传来敲门声,打断了她们的话。
之前熊宝养在这里时,若有人来,熊宝都会吠,可前几日实在太冷了,周学宁便将熊宝带到马房养着。
熊宝当时会攻击穆家的马便是因为曾被马踢过,因恐惧而攻击,因此她将它带回来后,每天都会牵着它去马房走走,让它习惯跟马匹接近并卸下心防,如今它见了马已不会惊慌燥动,也跟虎子处得不错。
“哪位?”小单问。
“我。”
听见门外传来穆雪松的声音,两人陡地一愣,小单手快地抢下那双护膝,快步地前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