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穆府,穆雪松便立刻往小筑而去。
一进到小筑,绑在廊下的熊宝便警觉地起身看他,还发出低呜声。
他目光一沉,瞥了它一眼,它便趴下。
他没敲门也没出声,伸手一推,打开了门。
屋里,周学宁似乎正在整理她昨日买的艾灸材料及器具,小单则在一旁侍候着。
见他通报都没通报一声就闯了进来,两人都吓了一跳。
“少爷?”小单嗫嚅地开口。
“我有话跟你家小姐说。”他的目光直视着周学宁,话却是对着小单说的。
小单是机灵的丫头,立刻听出他的意思。
“是。”她答应一声,立刻就溜出门外,并带上了门。
见他神情凝肃,一副要上门踢馆的样子,刚才还陷在愁思之中的尹碧楼目光一凝,提起了精神,“松哥哥这样闯进来,有事?”
穆雪松不拐弯抹角、不拖泥带水,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如何知道尹氏父女的事?又是何时知道的?”
闻言,尹碧楼陡地一震,惊疑地看着他。
他注视着她,眼底精光深锐。他在观察着她眼底及脸上的变化,不给她一点说谎或敷衍的余地及空间。
“别想蒙我,我已经问过那个京城来的吴姓客商了。”他把话搁在前头。
尹碧楼心头一颤,他知道她问了蹈武堂的事,那他现在质问她,纯粹是想知道她为何知悉尹家父女的事?还是疑心她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真相未明之前,她得谨慎应对,断不能有个差池。
沉住气,她平静以对,“我无意间听到义父义母谈起尹家父女的事,一直非常好奇,昨儿听闻那位大爷自京城来,便趁机询问一番以解惑释疑。”
他浓眉一挑,“只是一时好奇?”
“是。”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她知道他在“审视”她,“听说那个姓尹的当年是北隆号的跑街,横刀夺爱,带走跟义父青梅竹马长大的表妹……”
横刀夺爱?这话一听就是个破绽。
若她真是无意间从他爹娘那儿听来的,绝不会听见这四个字从他爹口中说出。他爹从不认为尹常川横刀夺爱,甚至悄悄地给予他们协助及祝福。
“关于他们,你还知道什么?”他续问,等着她破绽百出。
“不、不多了……”既然是偷听到的,她自然不能知道太多。他想套她话吗?她才不上当呢!
“所以你就向那个吴姓客商打听他们的事?”
“是,我就是好奇罢了。”
“昨天你知道他们父女俩葬身火窟,双双身亡后,是什么感觉?”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这一瞬,他在她眼底发现了深沉的悲恸,那是彷佛失亲般的伤怀。
尹家父女对她来说只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陌生人,何以她如此的感伤,甚至心痛到难以负荷,当场昏厥过去?
“就是……难过。”她说。
她云淡风轻的说法跟她眼底深沉浓烈的悲恸不符,更加深了他的疑惑。
“难过到一出祥记大门就昏了过去?醒来时又是一副悲不可抑的样子?”他语带质问。
她心虚地垂下眼皮,支吾地说:“我、我只是想到那位姑娘跟我年纪相仿,生命却……却是顷刻间便消失,所以……”
话未说完,穆雪松猛地攫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来。
迎上他犹如鹰眼般锐利的目光,尹碧楼心头一惊。
“你从未与他们相识,只是无意间听到他们的事情就对他们如此的怜悯同情,悲痛不已,教我如何相信一切就只是因为好奇?”他目光一凝,“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与他彷佛要穿透她的心的眼神相对,她心头一颤。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他以为她知道什么?难道这之中真有不可告人之事?思忖着,她胸口一紧,眉心紧锁。
确实,她很难合理解释自己昨天听到尹家父女双亡后的反应。再多的同理及怜悯,都不至于是那样的反应,尤其是对于完全不认识也没见过的人。
但她必须合理它,她要让他相信她悲伤的反应是正常的,是身为人都该有的反应。
“或许我的心比松哥哥热了些,所以觉得难过、觉得同情。”她直视着他,“我不像你做人行事如此淡薄,他们与你毫不相干,知道他们死了,你自然不会有任何感觉,可是我……”
话未竟,她顿住了。因为,她在他眼底发现深沉的悲哀,他是伤痛的?他为她及她爹的死感到伤心遗憾吗?怎么会?怎么可能?
“你……”她倒抽了一口气,声线抽颤地问:“你难过?”
“不。”他神情凝沉而哀伤,“我心疼。”
闻言,她一愣。心疼?心疼什么?心疼谁?
“我心疼碧楼表妹就这么没了。”他说。
她陡然一震,惊疑又有点激动地看着他。他心疼她?为什么?他认识她吗?
穆雪松抽回手,情绪跟语气平静了一些,幽幽地道:“她跟你年纪相仿,是个聪慧向学的小姑娘,虽然生活不宽裕,却一心奋发向上。”
听见他这样说着自己,她不自觉地发抖着。他真的知道她?
“你……见过她?”她用颤抖的声音试探着。
他瞥了她一眼,“是,我见过她,在四、五年前,当时她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每天跟在她爹身边帮忙。”
他在四、五年前见过她?为何她不知道呢?他说她在她爹身边帮忙,是他亲眼所见?还是从别处听来?
“听到京城传来的恶耗,我很心痛。”他眼底有着懊悔,“我甚至感到自责及懊悔。”
自责懊悔?他自责懊悔什么?是因为做了什么?还是因为什么都没做?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长气,幽幽地说:“这些年,如果我能做些什么,或许就能改变些什么了……”
“我不明白……”她内心充满疑惑。
“你说你听见爹娘提及尹姨父横刀夺爱?”他浓眉一拧,不以为然地一笑,“我爹从不认为尹姨父横刀夺爱,甚至还暗助他跟静儿姨母远走高飞。”
闻言,她陡地瞪大眼睛。穆老爷暗助她爹娘私奔?这怎么可能?她从小听到的不是这样的故事。
“我祖母跟静儿姨母的娘亲是亲姊妹,爹是跟静儿姨母一起长大的,两家人也都有着亲上加亲的默契。”他说:“但后来静儿姨母邂逅了跑街的尹姨父,两人一见钟情,便常私下相会。”
这个部分与她爹所言,一字不差。
“穆白两家发现他们的事,竭力阻挠,静儿姨母不惜绝食想一死明志,白家也透过官府对尹姨父施压,要将他逐出受天城……”
这一部分,也与她爹说得一模一样。
“爹与姨母从小一起长大,情谊自是深厚。”穆雪松说:“爹见着不忍,便暗中联合姨母身边的嬷嬷暗助他们私奔出走。”
听到这儿,她惊疑地看着他。是穆老爷帮助她爹娘离开受天城?这……这是怎么回事?
“后来他们辗转到了京城,安定落户,爹还是不甚放心,吩咐全隆记的刘掌柜暗中看照着他们。”
这些事,跟她爹说的完全不一样。她爹一直以为穆老爷是心怀横刀夺爱之恨的人,始终
将她娘的死怪在穆家人头上,但如若穆雪松所言皆实,那么……长久以来是她爹误解了穆家人。
“为什么义父帮着他们,却要偷偷的?”她试探地问:“难道他不想让尹家知道他的恩惠吗?”
他淡淡一笑,“爹这么做是为了姨母。”
她不解。
“尹姨父是个性情直爽的武人,哪里愿意受情敌恩惠?”他续道:“他因为性情直率,个性冲动,经常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得罪别人,也因此差事一直不顺遂。”
听着,她若有所思。这事不假,她爹有话直说,不加思虑,确实常在无意间惹人不悦,还得由她出面打圆场。
“静儿姨母因为私奔使得白家脸上无光,从此失去娘家的后援,小俩口在京城的生活十分拮据。”他续道:“爹让刘掌柜给静儿姨母送钱资助,但为免尹姨父胡思乱想,坏了他们夫妻感情,这资助之事也就始终暗中进行着。”
“……”她的脑子里一团乱,像是一团寻不着线头的绳球。
这事,跟她以为的全然不同。
“为了让尹姨父可以一展所长,也为了静儿姨母生活无虞,爹暗中资助让他开了蹈武堂。”他说:“因着他们夫妻同心协力,总算能过上几年安稳的日子,只是造化弄人,当他们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孩子,姨母却因为血崩身亡……当时得知这个恶耗,爹不知有多伤心。”
听着穆雪松说着这个截然不同的故事,她懵了,却又……安心了。
原来都是误解,原来穆家为了不伤她爹的自尊,一直悄悄地、偷偷地给予他们帮助。
“为了不教姨父起疑,爹对于他们的帮助也是有所节制的。”他说:“例如当姨父决定不让碧楼表妹继续上女塾时,爹虽然感到惋惜,却也无可奈何。”
“咦?”她一怔。难道她上那几年的女塾,也是因为穆家的帮忙?
提及“碧楼表妹”,穆雪松眼底又浮现哀伤,幽幽一叹。
“二十岁那年,我亲自走了一趟京城视察全隆记,也代替爹去看了姨父及表妹。”他脸上有着一抹遗憾怅然,“她是个聪慧的孩子,小小年纪,却已经很有想法。离开京城的前一天,我无意在街上发现了她,并跟着她进到一家旧书铺子……”
“什……”她差点惊呼出声。此时,震惊已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她觉得自己快不能呼吸了。
穆雪松并不知道这副身躯里宿着的就是尹碧楼,他不必对她编故事,而他真情至性的反应也不会是虚假。
“她在书铺子里很专注地看着一本书,因为没有钱可以将书买下,因此要离开前还恋恋不舍地把书放了又拿……”
听他平心静气地说着这件几年前的事,她意识到自己浑身在颤抖。
“后来我将书买下送给了她,她还以怀中的棉帕子与我交换……”说到这,他凄然苦笑,“这些年来,我一直想着该如何拉她一把,让她能走出不同的路来,却因为多有顾虑且路途遥远而什么都没做……”
他脸上及眼底的悲伤及内疚,真真切切。因为真切,她看着不禁心潮波动,泪如雨下。
原来是这样!原来当时那个认同她的梦想还给予她鼓励的公子,就是眼前的他——穆雪松。
老天爷啊!这是什么样的缘分?
见她泪眼汪汪,他怔了一下,“学宁?”
“我、我只是……”她胡乱抹着眼泪,解释着,“我只是太感动了,我觉得那位姑娘当年能遇到松哥哥,真是太好了。”
方才还怀疑着她为何在昨天听见尹家父女的事便昏倒,可现下见她如此善感,忽地觉得释然了、理解了。
伸出手,他端起她泪湿的脸庞,轻轻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温柔一笑。
“你能活着,不也是太好了吗?”
她一怔,不解地看着他。
“碧楼表妹虽有梦想,却再也无法实现,可你活着,活着就有无限的希望,就能做许多事。”他深深地注视着她,“当你开始不再把我当成人生唯一的目标,当你开始读书,开始想做自己的主宰,开始想走自己的路,我感觉好像看见了她。”
闻言,她陡地一惊。
“这些日子,我常常把你跟她的身影叠在一起,但这怎么可能呢?”他苦笑一记,“她是她,你是你,我却……真是荒谬。”
荒谬便也让人感到可怕或是忌讳吧?若他知道她就是尹碧楼,而周学宁已经死了,他……他会觉得她很可怕,像是什么妖邪之物吧?
这也不怪他。谁能理解并接受“借屍还魂”的事?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怕呀!
“世事无常。”他感慨地说:“一年前刘掌柜回受天城省亲,提及碧楼表妹似乎已有婚配对象,爹还打算待她嫁人时,便以她外祖父外祖母的名义给她送去一分嫁妆,没想到……”
“松哥哥。”看他如此愁郁感慨,甚至是遗憾自责,她忍不住出言安慰,“若他们泉下有知,知晓这些年来你们是如何支持并帮助着他们,一定会感到欣慰及感激的。”
听着,穆雪松释怀地一笑,温柔地凝视着她,“希望他们能知道这么多年来,还是有人一直默默地在关心着他们。”他说。
“他们一定已经知道了。”她说。
看着她那恬静又温婉的神情,他感到心中的怅憾稍稍减些。
他再次伸出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脸颊,这次她没有闪躲或露出尴尬的表情。
“好好地活着。”他说:“她已经没了机会,但是你有,不论如何,我都会让你走自己想走的路。”
迎上他坚定又温柔的黑眸,她又一次感动泪下。
这一刻,她明白自己为何会魂依周学宁之身了,这是老天爷给她的恩典,是祂赐予她的“第二次机会”。
她会好好把握,从此之后,她会以周学宁的身分及身躯,走出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